突然有人大叫:“犬养!”听起来租暴而鲁莽,但又不是怒骂声,反而像是善意的加油声。
犬养站在宣传车上,背后是一大片立体得诡谲的乌云。宣传车是一部涂装成蓝色的厢型车,或许特别改装成宣传车的关系,车子上还设置了一个小小的舞台。
我走到人群的最后一排,看着面前的厢型车和犬养,不禁脱口而出“真是聪明。”。
蓝色的厢型车和犬养脚下的舞台都没有特别华丽的装饰,但是却展现出沉稽的威严,明显和其它政治人物使用的选举宣传、演说专用车不一样。这部车不老派,却也不过度招摇。犬养高声疾呼:“各位亲爱的选民!”这也和其它政治人物的演说完全不同。我想犬养身边一定有个专门为他企划这类活动的智囊团吧。一切考虑都非常周延。就是他们支配着潮流、群众的印象和世界的动向。
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拨开人群,想要往中间移动,但呼吸却怎么样也不顺畅,无法控制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
“犬养头砍下来!”一个年轻人大叫。听起来有点嘲讽的口吻,但却又带有一点亲切感。“犬养,帮我们教训教训美国!”
车上有一支麦克风,犬养站在麦克风前,发出“啊啊”声试音。
此时所有人的佛事先讲好似地,突然一齐闭上了嘴,四周变得鸦雀无声。我左右看了看,想看清楚聚集民众的脸。只见每个人都睁大了眼,脸上露出紧张又期待的表情,认真地观察、听闻身穿西装而挺拔的犬养的每个动作、每句话、每次呼吸。
我没有时间等待自己喘过气来了。向前伸出了左手,挤进眼前身穿学生服的男子和穿着酒店小姐般暴露连身裙的女子之间。
我要继续往前。三十步以内,我心想,必须前进到三十步以内的距离。想要穿过听众、观众向前走是非常困难的,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沉重,还有很多人厌恶地瞪着硬要往前挤的我。
“你要做什么?”我问自己。或许我说出声了。
“当然是要试腹语术啊。”我回答。
“你想用腹语术对犬养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但是,”我的心里又冒出了声音,一个问句在我心中响起。“但是,只是做了件事,世界就会因此改变吗?你能阻挡世界的潮流或是洪水吗?”
“不可能的。”我心有不甘地承认。站在我面前的年轻人突然回过头来,或许是我又不小心说出口了吧。“不可能的,这不是我做得到的事。”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向前走?”
我又听到了问题。这时我终于察觉这个声音并不是自己所发出的。
于是我停下脚步,再转过头去,从人群之中的缝隙观察四周。我的肩膀不停起伏,喘不过气来,而且愈来愈严重,不久后更觉得胸腔受到来自前后的压迫。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嘴角扭曲、皱着眉头,强忍着痛苦和可笑,低声喊着“老板”。
在右边。
从群众的头部和肩膀之间望去,我看见了“Duce”老板站立在人群之中,蓄着一贯的短发,眼神依旧锐利。
我们两个人的相对位置和那天在音乐酒吧里几乎一模一样。一一恍神估佛就能听到“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吗?”的叫声。我用手压着右耳,把耳窝向内折。
老板的视线向我射来。既不是平常在店里吧台后方那种不带感情、植物般的眼神,也不像上次在咖啡厅里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光芒,而像是在调整镜头焦距似地瞪着我看。仿佛正在瞄准,非常认真。
我的头好沉,像被石头压住了一般。不是头顶,而是头的内部。的佛表皮和骨头以下部分被人用石头或是石臼强塞进来。我的双腿发软,脑筋也变迟钝了,无法继续前进。
犬养的演说开始了。他的语调非常清晰,带有魄力,却不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就像摇滚歌手所唱的歌。这注定是天生的,是一种适合对大众诉求的声音。
但是我完全听不到犬养究竟说了什么。我的头沉得就像永远不会再运转似地,脑中所想的只是“我要拨开人群,尽可能接近小货车”。
犬养就在我的面前了,和我之间约有五个人左右的直线距离,应该勉强在三十步的距离之内。
我挺起上半身,吸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微微的呼吸了,鼻孔里传来一阵瘦掌,眼验
也接着抖动了起来。我赶紧盯着犬养,尝试使用腹语术。
我得做些什么,现在的我只有这股使命感了。
“少得意忘形了!”
听到这声音。我吓了一跳。我回过头去。但心里却不认为真有人说出这句话,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正当此时,我看见老板出现在右后方。他一直看着我。“少得意忘形了,你现在要做的这件事。只不过满足了你的私心却没任何益处。”这声音正是老板所发出来的。“啊?”
我不可能听得见站在和我有一段距离的老板所说的话,这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我却在这时回想起他在咖啡厅里所说的话。“许多得到某物的人都深信只有自己拥有这样东西。”
我努力地用迟钝的脑子思考着,就像奋力推着生锈的脚踏车一样。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说不定老板想告诉我的是“或许你的确拥有腹语术的能力,若真是如此,其它人也可能拥有其它特殊的能力。”
向我袭来的呼吸困难和头部的钝痛或许是某号人物的能力所造成的。也许是老板对我发动攻击。“真是荒诞无稽!”我很想这么一笑置之,但又觉得不无可能。
我将视线从老板身上移开。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对犬养施展腹语术。我听到呼吸愈来愈困难了,只能把手放在膝盖上,将脸伏贴在地面上,想办法继续往前进。犬养不急不徐、体态端正地继续说着话。
我想象自己潜入犬养的身体里,让他的身体与自己重迭在一起,想象自己覆盖在他的皮肤上。紧接着脸颊上传来电疏通过的麻痹感。“来了。”我在心里呼喊着。但是已经做到这地步了,我却还没想过该让他说些什么,真可笑。
到底应该让他说些什么呢?一时之间想不出来。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此时我甚至都没有把握还能不能站直身体。事实上,眼前的车站看起来是倾斜的,因为我快要倒地了。
屏住奄奄的气息,我喃喃念着“不要相信我!”
然后我看向犬养。透过即将倒地的我看见的犬养。呈现出奇怪的角度。犬养这时开口说道:“不要相信我!”
但群众听到这句话后,却只是面露微笑。或许让犬养说出这句话,被大家解读为犬养式的幽默吧。
我站稳了脚步,决定再试一次。我咬紧牙关,再度把力量集中在即将闭上的眼睑上,瞪视着犬养。想象身体重迭到犬养身上,念着“觉醒吧!”
犬养随即说出同样的话。但是,群众听到这句话居然只是举起拳头,个个异常激动。
“没用的。”老板的声音传了过来。“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按着胸口,强忍着不断击来的剧痛。啊,这下子真的不妙了。我终于听觉到了。
正确地说,这个感觉近似于在客户公司看着系统发生故障时,事不关己地对他们说:“状况非常不妙喔,建议你们最好整个换掉。”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课长常挂在嘴边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正在医院里静养的课长,躺在病床上不晓得心情如何?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喔。好想这么回答。课长你呢?
以为是海,定睛一看原来是天空。
我仰倒在地上,映入服帘的是广阔的天空。天空中笼罩着乌云,开始落下细小的雨滴。左右两旁有许多人在走动,四周的人都低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怀疑、警戒及厌烦。好多人的脸。背部传来柏油路面散发的冰冷。
闪开啊,我心想。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身体麻麻的,仿佛浮在半空中,闪开啊,你们的验挡住我了,我看不见天空啊,我得飞上天空。
我发现资产管理部的千叶也混杂在人群中看着我。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我,双眼就像玻璃珠一般。你也来看犬养啊。不知道他看到了我的什么觉得安心,他带着完成工作似的表情退出人群。
“真是浪费了人生啊。”我又听见了。或许是老板说的,也或许是我嘲笑自己。
不是这样的,我想反驳。虽然无法出声,但我还是要说:“就算是乱搞一场,只要坚信自己的想法,迎面对战。”我想起以前在咖啡厅里见过的那个把吸管掉到地上的老人。不知道为何,眼眶都湿了。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我想尽办法转过身来,四肢着地。
我双膝跪在地上,向前爬去。围观的民众挡住了我,使我看不见犬养。我想大叫“闪开!”我要施展腹语术啊。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岛的面孔浮现在我脑海。我看见了学生时代蓄着长发的岛、现在成为独当一面的社会人士的岛,还听见他的名言。“我喜欢巨乳!”
就是这句。我要让犬养说这句话。或是“最爱女高中生!”也可以。要让他失去成熟气度,这两句话最适合了。应该试试,我低声说,但伸长脖子却看不见犬餐。等等我,马上就让你说话。
接着我鼓励自己:“现在我就要让他说出巨乳了。”却因为实在太过愚蠢,而忍不住笑了出来。真的要让那个男人说出巨乳这个字眼吗?尽管还是喘不过气,不过脸颊已经不那么紧绷了,鼻子也能够呼吸,却因为太可笑而无法使力。我笑了出来,原来我的最后一件能做的事居然是这个。我再次双膝着地,接着仰头倒下。
润也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想起他曾经说我会安详地死去。虽然身边没有狗,不过我觉得这个预言满正确的。现在的我听觉非常神清气爽,这样的结局实在值得玩味,总觉得心情很轻松。
突然眼前一片光明,整片天空在我面前展开。所有的云朵都已散去,青天自日包围着我,或许是错觉吧,但我就是看见了。直觉告诉我,飞吧。
这样的结局也不坏。我想起润也朗诵过那首宫泽贤治的诗。
不行了
停不下来了
源源不绝的涌出
从昨夜起就睡不着觉,血也不停涌出
就是这首诗。反复读着这首诗让我的心情莫名地沉稳下来。
即使血不停涌出
但却心情轻松而不感觉痛苦
难道是因为半个魂魄已经离开身体
但却因为血流不止
无法将这件事告诉你
这首诗太吻合我的心情了。现在的我虽然听到愉悦满足,但是不能传达给润也,实在很可惜。
他失去双亲,现在又要失去哥哥,真是个不幸的家伙。我同情起他的坏运气。这么不幸的人至少应该给他一些鼓励或是嘉奖。突然间我想,是不是应该留下什么东西给他。
我一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天空,脑中充满了黑色的液体,慢慢地感觉到清晰的部位一点一滴被淹没,就像洞穴里逐渐消失的灯火一般。等到黑色淹没了所有,就是结束的时候了,我早已觉悟。然而连觉悟的部分也逐渐受到黑色液体的压迫,慢慢被侵蚀了。我的眼界愈来愈窄,头也愈来愈重,无法思考。我就要消失了,正当我意识逐渐迷糊之际,我用脑中仅存的最后一点微微发光的部分,念完刚才那首诗。
或许你们看到的是悲惨的景象
但我所看见的
是美丽的蓝天
和清澈透明的风
宫泽贤治说得真好,我也有同感。瞬间,我的脑中一片漆黑。熄灯啰。
—— 呼吸 ——
还来不及说“熄灯啰。”我就好像已经睡着了。我在半夜醒来,看着润也上半身盖着的棉被。
不会没有呼吸了吧?我很不安。无法将视线从润也身上移开。润也趴睡着,肩膀露在棉被之外,
看看时钟,时间是半夜一点钟。虽然窗帘紧闭,但因为走廊的电灯没关,所以并非一片漆黑。润也闭着双眼,鼻于紧贴着棉被。淡褐色的棉被缓缓地、有如隆起的地面一般浮起,又再消去。不知不觉间,我也跟着他的呼吸,吸、吐,吸、吐。
我和润也都裸着身子。几个钟头之前,我们在这张双人床上做爱,彼此的身体交续着,舒服地睡着了。
之前就听说仙台比东京冷,果真如此。已经四月了,却完全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
裸着身体睡觉,却因半夜感受到寒意而醒了过来。我在床上翻找出内裤穿上。起身上厕所的途中,餐具橱上的照片映入眼帘。
那是我和润也、润也的大哥一起拍的照片。地点是东京的游乐园,拍摄于大哥过世前,三个人一起去玩的时候。
大哥站在照片的正中央,我和润也分别站在两旁。我伸出两双手指,比着胜利手势,润也则想比出战斗姿势,在胸前轻握着拳。剪刀和石头,如果猜拳的话,我在那时候也猜输了。
“诗织。虽然润也常常说些泄气话,”大哥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但是你不必担心。”
“什么意思?”突然说话没头没尾的,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愈是逞强、顽固的人,不就愈有可能因为某些原因而倒下吗?”
“你是说工作狂在退休之后突然变成老年痴呆吗?”听到我举出如此适切的例子,大哥笑了。“没错。”他表示赞同。“所以,我觉得像润也这种常说泄气话的人反而才愈坚强。虽然一天到晚嘻皮笑脸,但他其实很敏锐的。如果说要做出什么一番成绩,绝对不是我,而是润也喔。”
“你说的是‘真人不露相’那种人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就是那种人。”
大哥会这么说,应该不是预料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过五年前大哥过世后,润也的确在我面前说了好多泄气话。他每天都很无力,经常哭着说:“哥哥已经不在了,我也过不下去了。”不过,润也现在终于重新站起来了喔。最近我常常看着大哥的照片,这么向大哥报告。
离开厕所,回到被窝之后,听到润也说了一声“好冷”,接着又沉沉睡去。我再次交缠着他赤裸着的身躯。冰冷的肌肤相直接触后又慢慢暖和起来的感觉真令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