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叫做九死一生啊。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不过,死九次活一次,这句话也满奇怪的喔。”岛饮尽中杯啤酒后,说:“也可以是‘球史’上的‘一胜’。”
我眼前的女孩露齿大笑:“哈哈哈,好好笑喔。”她身上穿着一件疑似叫做细肩带的衣服,肩上只挂着一条绳子,白色的上衣简直跟内衣没什么两样。
发生游乐团意外的两天后,我接到岛的电话。“出来好好聊聊嘛,一起怀念一下学生时代啊。”
后来我们决定到位于车站内的居酒屋。这家店和先前我和满智子一起去的“天天”属于同一连锁体系。或许只是单纯的偶然吧,也说不定这家居酒屋哪天会称霸全国。
我的面前摆了炸鸡块、炸豆腐、毛豆和烤鱼,还有大杯的啤酒。
“岛你好有趣喔。”女孩扭动着身体说。
“对吧对吧,我很有趣吧。那待会见我们就去开房间吧,开房间。”岛露出低级的表情,伸长了脖子。女孩是岛的客户公司的员工,他完全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这女孩带来了。还说要怀念学生时代,这个女孩在场只会制造麻烦而已啊。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不要抱怨了。
“那家游乐团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要歇业一阵子。”
“那可麻烦了,在那里上班的人会很伤脑筋的,大家都要生活啊。”
“或许是吧。”
“维修人员应该会被开除吧?”
“或许吧。”
我看着岛为了一些根本不认识的游乐围维修人员担心着他们的生活,心想虽然他头发变短了,不过这部分倒是一点都没变。
“岛念书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人?”女孩问我。虽然她看起来对岛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但说不定她也想努力避免冷场增加大家的话题。
“他那时候头发很长喔,到肩膀。”我用手比划自己的双肩。
“不会吧?真的假的?”女孩转过上半身,从稍远的距离处打量着岛的脸,可能在想象长发版的岛是什么样子吧。“真令人无法想象。”
“而且他对胸部大的女生或女高中生毫无招架的能力。”女孩听我这么说,便傻傻地笑了起来。“现在也一样。”
“我爱巨乳!”岛用近似破音的语气说。“女高中生棒呆了!”
“真是低级。”我窥探着女该说:“你觉得这样种男人如何?”
“是还满可爱的。”女孩皱了皱眉,“不过这种男人说正经话的时候没什么说服力就是了。”她又摇摇头说:“就算原本感觉很有威严,也会完全破灭。”
“男人就是要可爱啊。”岛自豪地说。接着又打闹道:“如果是女高中生又有巨乳,就更无敌了!”
“无敌啊。”我心情黯然地说。的确没有成年人的威严。
店里靠近出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接着却听到一些没有格调、语带威迫的叫嚣。
“怎么啦?”我回头往后看。岛说:“就是那个啊,今天不是有足球比赛吗?店门口附近有一台很大的电视,很多人在那里看球赛。”
“日本代表吗?”
“是啊,对中国队。照这个气氛看来,比赛应该很激烈。”
我心想,这时机真是不好。因为中国以强硬的态度挖掘天然气,再加上伴随而来的事故引发环境破坏,让很多日本人都对中国人抱持反感。足球本来就是一项会令人激动的运动,看样子不管是哪边获得胜利都可能引起纠纷。
“中国真的很恐怖。”女孩鼓着脸说。
“为什么?”我问。
“他们土地那么大,人口又多。我觉得中国政府一定没办法彻底管好国内每个角落。”
“这一点日本也一样吧。”
“这么说是没错啦。不过,我总觉得中国如果认真起来,日本应该根本不是对手吧?”
“不是对手是什么意思?”岛问:“你是指经济?还是军事?”
“两个都是,都有可能吧。”
“嗯,都有,的确都有。”岛颇有感触地摇了摇头,接着对从身旁经过的店员说:“再来两杯啤酒,还有比萨,油渍鯷鱼比萨。”点完餐后又说:“说到这个,安藤可能又会不舒服了,但是啊,犬养真该好好教训他们了。”
“你说的犬养,是那个犬养吗?”女孩探身向前说:“我满喜欢他的。长得又帅,人又很认真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很年轻。”
“啊,对了。”岛突然翻起自己的公文包。
我一面等着岛,心情不禁低落起来,果然事态已演变到这种地步了。只要绷紧神经,似乎就能听见声响。那是轰隆奔流在身边响起的声音。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西瓜籽排列,或是在无意间所形成的潮流,或许就是像我们这种群众所创造出来的。不快逃跑的话事情就严重了、不赶快研拟对策的话就无可挽回了,洪水来了,洪水来了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感到惊慌吗?我不禁这么想。
“之前那个一头乱发的总理大臣不是让大家很失望吗?”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叼了一根烟,吐了一口烟之后,说:“只会说些大话。”
她说的应该是现任佐藤首相之前的前任总理大臣吧。议员第二代的他可说是执政党最后一张王牌。和以往的政治人物相比。他看起来精明能干,给人特立独行的感觉,或许因为如此,出马参选执政党党主席时,才会获得空前的支持吧。他经常大叫:“我要消灭这个国家的贪腐!”举起拳头大喊:“进行改革!”
当时的国民无不抱着期望。他说的话充满新意,似乎也很幽默,起初内阁支持率也相当高,社会上的有识之士对他的评价也都不错。
但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贪腐不见任何改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进行了怎么样的改革,大家都失望了。原来这个政客和以前的政客完全一样,只是个中产阶级出身、光说不练的家伙,而且不但巴着自己的财产不放,连别人的财产也不肯放过。所有人都懊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看穿这一切,甚至为自己的不察感到羞愧。
不过,一般民众还是用“至少他跟其它政客比起来好多了”这种令人害怕的论调继续支持他。结果,执政党便在获得人民支持的情况下为所欲为,就这样虚度了十年。
也因为如此,整个社会弥漫在“不管谁当家,这个社会都不会有所改变”的虚无感中。
“我已经厌倦这样模棱两可、敷衍了事了。”
“模棱两可?敷衍了事?”
“对啊,因为政客做任何决定都只顾自己的利益,如果对自己没好处,他们就会说‘尚无法对民众提出充分说明,所以须再观察’。十年前我也曾想过,为什么派遣自卫队的时候不用做任何说明,但提到废除议员退休金时,就变成讨论不充分?结果还不是少数服从多数?我真的搞不懂。”
“民主主义原本就是少数服从多数。”我居然说出了连小学生都不想说的陈腔滥调。
“所以啊,”女孩嘟起嘴,“如果不要少数服从多数不也很好吗?我觉得呀,如果有人能站出来把事情都做好决定,我就只要跟着做就好了。”
能够做到这样的,不就是犬养吗?我差点就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这个拥有和墨索里尼相似经历的男人,散发出年轻武士般的正直与活力,“五年内做不到就砍头”的发言激起了年轻人热情,让大家对他有着“如果是他的话,即使面对所谓的‘自由国家’或‘十三亿人口的国家’也能够抱持坚决态度”的期待。
“相较于前任和现任首相,犬养实在好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女孩弹了弹烟灰。
岛随口附和着女孩,终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有了有了,就是这个。”
“你还没看完啊?”
“什么还没看完,是他的书太好看了,我一本接着一本看,懂不懂啊。”
“这是什么?”可能女孩视力不好,只见她眯起眼睛,整个脸凑上前去。“宫泽贤治诗集?”
“现在改读诗了啊。”
“我觉得你不适合读诗喔,你真的看得懂吗?”
“虽然我完全看不懂诗,但是这里面有些句子让我很有感觉喔。”
“是吗?”我从以前就对诗词没兴趣,所以随便回了一句。
突然背后传来了“哇!”的欢呼声,又是那群看足球赛的客人。看样子并没有射门得分,其中不断听到有人咂嘴和叹息声,可能是让大家捶胸顿足的场面吧。
“听好了,”岛翻开了书。“里面有一段让人感动得不得了。”
“你该不是打算现在朗读吧?”女孩露出半嘲弄半轻视的表情说。
“不行吗?”
“朗读诗不是很丢脸吗?”
“诗就是为了被朗读而存在的啊。这段很棒喔,会让人感动得不得了喔。”
“感动得不得了吗?”
“对了,安藤,你一直都误会了喔。”岛指着我。“误会?”
“你是不是以为宫泽贤治很抒情,像圣人一样?”
“或许吧。”
“我本来也以为这样。但是最近读了之后才发现,这都是我们对他的既定印象。”
“什么印象不印象的。”
“也就是说,一提到他,我们就想到‘童话’与〈不畏风雨〉。这给人的印象太强烈,所以大家才认为他是朴素抒情、和平,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啊。”
“其实并不是吗?那宫泽贤治是怎么样的人?”
“这个嘛……。不过,自从我读了诗之后,就更了解宫泽贤治了。我想,宫泽贤治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喔。”
“远见?”总觉得这个奇怪字眼应该是宗教家常挂在嘴上的。
“是个有想法、能看见未来的人。”说完岛便拿起书,看了看我,再看看女孩,“我来念一段其中一首我个人很喜欢的长诗。”接着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
不只是不是我的错觉,电力所有人在岛开口念诗的时候都噤声不语。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气氛。岛操着清楚鲜明的语调,朗诵起这首诗。
崭新的诗人哪
从山岚、从云端、从光
获得崭新而透明的能量
向人类和地球暗示他们所应有的姿态
这时我的耳里已净是岛的念诗声,挥也挥赶不去。我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等待拿着诗集的岛继续往下念。但是,,这算是一首诗吗?应该比较接近宣誓文或某种讯息吧。店内非常安静,仿佛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岛朗读诗句。我听见岛吸了一口气。
新时代的马克斯啊
把这个因为盲目冲动而转动的世界
改变成完美且美好的结构吧
我发现自己胸口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