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田纯太对你说:“去年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样的心情?”这里是仙醍车站西侧,某家快餐店里。这里去年还是一间家庭餐厅,换了店之后,店内作为不少,客人却不多,你心想明年这里大概又会改头换面吧,很可惜,你猜错了,这家快餐店要到三年后才会关门大吉。
同一个少年在去年对你说过同一句话,但你没有想起来。
就读小学四年级的津田纯太有张光滑白嫩的脸蛋,面容却与老得像枯木的津田哲二有三分神似,你不由得暗自佩服遗传因子的神奇。
津田纯太抓着长汤匙,一边舀出圆盅状容器里的冰淇淋,一遍补充道:“就是你创了全垒打纪录的时候呀。”
你还是无法确定少年指的到底是什么时候。要说和全垒打有关的记录,你去年就创了其中两种,分别是连续十场比赛全垒打,以及连续六打席全垒打。
“你啊,那时候打出了全垒打,脸却还是跟平日一样臭。我知道打全垒打对你来说很简单,退休一点也不开心,让人看了不太舒服钦。”
“我当然开心,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其实你并不特别开心。不止是跟全垒打有关的纪录,就连创下单场比赛最多打点的记录时,你也不曾感到开心。你心里到底作何感受,连你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勉强要打比喻,或许可以拿以下这个故事来形容:
有天早晨,你出门走在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问你:“你手上那个是什么?”你只觉纳闷,缓缓摊开右手一看,掌心竟有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厚纸板。你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开始握着这玩意儿,一想到有可能打从出生便握着这东西,你便感到不寒而栗。你不敢将这一块小厚纸板丢掉,又不愿一直握在手里,只好放进口袋或背包里,随时带在身边,连搬家时也没有将它丢弃。春去秋来,你逐渐长大、年老。你或许结了婚,或许没结;你或许生了小孩,或许没生。总之有一天,你迷了路。你原本只是想抄近路,没想到愈走愈远,愈走愈钻,最后来到了一条死巷,而你发现迎面的墙上有面巨大的拼图,一群老人围在拼图旁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有人拄着拐杖,有人则坐在地上。你看见拼图中央缺了一块,猛然想起随身带着的小厚纸板,于是你试着将那块小厚纸板塞进拼图的空白部分,厚纸板的形状与缺口完全吻合,拼图完成了。老人们并没有高声喝采,只是面面相觑,深深点头。你见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赶上了,终于达成使命了。没错,你每次打出全垒打时,心中的感受就类似这样。你只是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终于赶上了”,或是“终于达成使命了”
“你现在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打球呢?”津田纯太问道:“爷爷跟我说,现在的王求就像个无事可做的王一样。”
你吃了一惊。
爷爷说的有道理。你只要上场,不是击出安打、全垒打,就是被投四坏球或触身球,你实在太厉害了,但是当你的厉害成了惯例的时候,大家就被搞胡涂,不知道该不该认为你很厉害了。
你哑口无言。说到成了惯例,你想想,确实你的去年和今年过得几乎没有变化,比起来幼儿园到高中那段期间的生活还比现在要刺激些。职棒球员的生活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单调且重复的日子,要是把今天和去年的这一天放在一起比较,搞不好根本没什么两样。
你不禁脱口而出一件你从以前就很想问的事情:“是因为有我在的关系,棒球变得无趣了吗?”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舌头彷佛自己有了意志。
津田纯太一愣,问道:“王求,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存在,是不是破坏了平衡?”虽然你无法具体说明平衡如何被破坏,但你感觉得出来,你愈是击出全垒打,以近九成的打击率不断累积打点,周围的人便愈不知如何看待你的成绩。你就像组织里的一块异物,但因为无害,组织无法将你摘除,只好对你置之不理,或当你不存在。你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已打乱了和谐。
“没那回事,大家都很喜欢看你打球呀。”
“是吗?”但你的疑虑依旧挥之不去。
爱人对你说:“这么做好吗?”这里是仙醍车站西侧,某宾馆一间客房的双人床上。你已穿上内裤,女人则依然全裸。两人在下午进入宾馆,浑然忘我地翻云覆雨。不,严格来说你并不是浑然忘我,而是魂不守舍。你满脑子只想着傍晚要去医院探望某个人。女人淋浴后没有穿上内衣,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外头的景色之后,走去打开冰箱拿出饮料,径自喝了起来。女人有副丰腴的身材,胸部极大,让人忍不住怀疑她喝进喉咙的饮料是不是全都流进了胸部,把胸部像水球一样撑大了。“你指哪件事?”你问。你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这女人在这种地方,其实你和她在价值观、生活方式、性癖好及饮食习惯上全都大相径庭,你也隐约察觉你们的交往是不可能顺利的。
“你明天有比赛吧?今天却大白天的跟我来开房间,这么做好吗?”女人问。
你一听,眨了眨眼回道:“这段对话好像之前也出现过。”
女人笑了,瞇起像猫眼似的大眼睛,丰满的胸部上下晃动,“这就是传说中的既视感吗?真是太奇妙了。”
你忆起与这女人的初次邂逅,那是半年前在某家中华料理餐厅里,当时球季已结束,大冢洋一突然跑来仙醍市找你,于是你订了位于高楼层的餐厅,点了高级晚宴套餐招待他,当时你心中的情感究竟是罪恶感、同情心、厌恶还是优越感,你也说不上来,或许全部都有吧。大冢洋一是东卿巨人队的投手,在两年前的正式比赛上彻底败给你,你们悬殊的实力差距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那之后他便一蹶不振,从去年到今年,大半时间都在农场球队度过。这次是他直接找上你,说要私下造访仙醍,邀你一起吃顿饭。
见到面后,大冢洋一几乎没说话,你也没有主动开口,你们俩坐在窗外视野极佳的包厢内,却连景色也没能成为你们的话题,你们只是默默挟菜放入口中,店员们上菜或收拾餐盘时,见你们两位高头大马的男客始终无语对坐,都不禁流露出讶异的眼神。
“王求,你真的不太正常。”大冢洋一终于开了口,是在你们已开始吃甜点的时候,白白嫩嫩的甜点,宛如美女的裸体。他瞥了你一眼,眼神游移,满脸苦涩地说:“你为什么要来呢?”你听到这句话,抬起头反问:“来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你不是大老远搭新干线来到仙醍?”
“我不是那意思。”大冢洋一摇了摇头。
“你指的是,来到职棒界吗?”你问:“还是来到中央联盟?”大冢洋一重重叹了口气,说道:“都不是。我指的是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为什么要跟我出生在同一个时代?”
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默默耸肩以对。
“你快回宇宙去吧,或是回魔界去也行。”大冢洋一说着露齿笑了,像在明白地向你表示这只是句玩笑,你也终于露出笑容。直到最后,你还是不明白大冢洋一为何会来找你。其实简单讲就是,他,大冢洋一,感受到了自己的能力极限,另一方面,既是父亲又是东卿巨人队总教练的大冢文太带给他极大的压力,所以他开始有了逃离职棒界的念头。当然,大冢洋一也拥有过人的棒球才能,如果他能放弃与你比较,并脱离父亲的势力前往其他球队发展,也是大有可为的,但他没有勇气这么做,这就是他的弱点。他想提早退休,却不知如何实现这个愿望,他甚至考虑过不惜闹出丑闻,强制结束自己的棒球生命。彷徨不安的大冢洋一在这时突然兴起见你一面的念头,因为你正是让他陷入低潮的主因。他巴巴地赶到仙醍,就是期待见了你之后能得到心灵平静。三年后的某一天,大冢洋一醉倒在东卿的繁华闹区中,受到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摔角选手细心照顾,这件事让他终于下定决心退出棒球界,以女子摔角经纪人的身分重新过自己的人生。当然,你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天帮你结账的餐厅女店员,就是现在跟你上床的女人。那天她将长发束在后脑杓,化着淡妆,你骤然对她产生好感,甚至忘了要掏钱付账,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因为你脑中闪过一张脸孔,那是你十多岁时的女朋友关口美登里。当年你还太年轻,和她那一段其实算不上真正的交往,这点你也很清楚,而且你后来几乎不曾想起她,但是,当你与眼前这位中华料理餐厅的女店员四目相交,记忆突地涌现脑海,你把这女人当成了关口美登里,当然这压根只是错觉。
“暧,明天要创的纪录是什么来着?”全身赤裸的女人坐在床上晃着身体,把弹簧床的弹力当成了游戏,丰满的胸部累赘地浪来浪去,“连续九场全垒打?还是什么?”
“明天要是打出全垒打,就是连续十一场了。”
“这纪录很了不起吗?”
“跟其他的新纪录没什么不同吧。”
“可是应该会有人会因此感到开心吧?”女人说道。你多少也晓得,就算自己明天创了新纪录,这女人也不会为你感到开心,顶多会期待你拿到额外的奖金,让她享受更多的购物乐趣。
“大概又会被投故意四坏。”你将头靠在枕上,望着天花板,“明天应该是等不到好球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为什么?跟我说、跟我说嘛。啊,对喔,反正就算没有被投故意四坏球,你也会接到牺牲短打的指示吧?”
女人的直觉意外敏锐。今年的球季自开赛以来,每当你即将创下连续打席全垒打的记录,驹込良和就会下达牺牲短打的指示。四坏球并不会破坏连续纪录,但是一打了牺牲短打,连续记录就得重头来过。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愿相信总教练这么做是出于恶意。
“那一定是故意的啦。”女人说。她说的没错。“你们总教练讨厌你,所以你也不必理会他的指示,打你的全垒打就是了。”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真不晓得你是太老实还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