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大楼的某室,一名男士正向服部勘太郎下跪道歉,额头贴着地毯,一身高级西装,年约五十。我和这个人并没有正式交换过名片,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他是相当知名食品制药商的高层人士。直到刚刚,在场的这几个人还围着客厅中央的桌子打麻将,参加者包括了服部勘太郎、现在正跪着的高层人士、某艺人经纪公司社长、在东卿颇负盛名的某年轻职业麻将师。这间公寓大楼不时会像这样举办高赌注的麻将大赛,吸引自认是麻将高手的人,有钱人以及想发财的人前来参加。
今天的麻将大赛连打了八小时,由服部勘太郎大获全胜,他在每一圈都领先其他三人,最后以一人独赢收场。一旁的餐桌上放着计算点数用纸、数迭钞票、信用卡,甚至还有履历表。跪着的这位食品制造商高层人士输得最惨,别说付不出钱,他已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抵债。艺人经纪公司社长也输了不少,但神色镇定,刚刚还向服部勘太郎要求:“再来半圈吧,我想玩大一点,一定要把今天输的钱赢回来。”服部勘太郎不为所动,只回道:“电视上的益智问答节目常来这一招。前面的问题答对只有十分,最后一题答对有五万分,每个参加者都有机会反败为胜。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种把戏。”艺人经纪公司社长见服部勘太郎不答应,愤然从公文包中掏出收着履历表的档案夹说道:“我拿我旗下的年轻女模来加码!”但服部勘太郎只是耸耸肩,摇头说道:“没兴趣,反正好女人一定看不上我。”
“不然这个筹码如何?”艺人经纪公司社长脸色难看,却不放弃,“我认识一家伙,很会挖出别人的弱点。”
“别人的弱点呀……”服部勘太郎听到这便已兴致缺缺,不必听完也知道艺人经纪公司社长想说什么。要是想威胁谁做什么事,或是想把谁拉下台,这专门抓住人家小辫子的家伙一定派得上用场,就是这么回事吧。就连我,对这一类的筹码提案也已经听到耳朵长茧了。仙醍市里靠做这种事换钱的人不少,好比服部勘太郎前阵子在麻将馆认识的一个年轻人,他赚外快的方式就是在汽车旅馆外偷拍进出男女的照片,以此向对方勒索。“这人或许有朝一日会派得上用场吧,可是不怎么好玩。”服部勘太郎咕哝道。没错,“好玩”二字可说是他的生命原动力。
服部勘太郎完全把跪在地上磕头的食品制造商高层人士当空气,自顾自抓起遥控器打开墙上的大电视。赌完之后的求饶场面是服部勘太郎最不会应付的了,他赌只是为了享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紧张感,并非为了赚钱。“重点是能不能获得刺激。对吧?三田村。”他常这么对我说,所以他根本不在意胜负已决之后的事,话虽如此,要是轻易将对方的欠债一笔勾销,下次对赌时就再也没有紧张感了。明明无所谓,又不能轻易饶恕,像这样为了钱的事情而僵持不下,是他最讨厌的事。
电视正在播放生活信息节目。外头天色已亮,艺人经纪公司社长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将屋内照得一片明亮。电视画面映着一对体格健壮的父子,父亲身棒球制服,正是东卿巨人队的总教练大冢文太,那壮硕的体格几乎已成了他的正字标记。
这天的专题报导名称是“夏季甲子园之星——大冢洋一的半生记”。大冢洋一是大冢文太的儿子,在高中棒球界相当活跃,引起不少讨论。
“半生记?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哪来的半生?”服部勘太郎似乎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却没有转台的意思。电视上介绍着从小到大都是王牌球员的大冢洋一,服部勘太郎感慨地说:“不愧是顶尖人物,跟凡人就是不同吶。”那不是取笑,也不是嘲讽或嫉妒,而是真心羡慕。“服部先生,您也是顶尖人物呀。”跪在地上的高层人士抬头说道,很显然是在拍马屁,但我并不会因此瞧不起这个人,反而是感到同情。为了死里求生,他也正在尽他最大的努力。但服部勘太郎只是转头望着他,没有搭腔。
这几年来,我以损友的身分跟着服部勘太郎到处游荡,却始终看不透他对自家企业及自已的立场有何想法。身为服部制菓的第三代,他到底是厌烦、开心还是早已目空一切,我无法判断。
“找才不足什么顶尖人物。”服部勘太郎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您可是赌博之王呢。”跪在地上的男士又说。
服部勘太郎叹了口气,“王?”他绷起脸说道:“这世界哪来什么神、什么王的。”
“没想到您这么不浪漫呀。”我试着说。
“我说的是事实。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这个国家,根本不存在拯救万民的王。再说日本本来就不是君主制,哪来的王。”服部勘太郎说到这笑了,“啊,不过,勉强要说的话……”
“勉强要说的话?”
“大概会出现在棒球界吧。”服部勘太郎看着电视上的大冢洋一说道。
“什么意思?”
“棒球界不是有全垒打王、打点王什么的嚼?所以说,王都是拿球棒的哦。”服部勘太郎似乎对自己的发言相当满意,弹了一下手指,扯开嗓门说:“像‘救救我’、‘请大发慈悲’这种话,应该去对顶尖的棒球球员说啦。”
“说到这,听说这个姓大冢的小子在今年的选秀会上被东卿巨人队选中了呢。”艺人经纪公司社长指着电视说道:“儿子加入父亲领导的球队,确实很有话题性。”
“咦?高中球员的选秀会不是靠抽签决定的吗?”自称最强麻将师的年轻人高声说道。他从刚刚就一直保持沉默,这还是他首度开口。
“总有门路呀。”艺人经纪公司社长说得暧昧,却不像是空穴来风。
“是喔?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服部勘太郎自己身为棒球队老板,却一副初次耳闻的语气,“我们球队向来是正正当当地抽签选球员的。不过,嗯,就算抽到了好球员,人家也不会来的啦。”
仙醍国王队的高层每年在选秀会上总是陷入两难抉择——想指名优秀的球员,又担心优秀球员被仙醍国王队指名后会难过得想死,就连我也能感受到高层的内心纠葛。过去曾有相关负责人以这件事征询服部勘太郎的意见,服部勘太郎的回答相当干脆:“只要专挑愿意来我们球队的人指名就行了,没有必要为了争取好球员而毁了人家的大好前程。养球员不但花钱,好球员在数年后取得了自由球员资格,还是会跳槽到别队去啊。而且说到头,我什么时候拜托你们让球队赢球了?”
相关负责人听到这番话之后豁然开朗,如同吃了定心丸。再弱小的球队也会想赢球,这是人之常情;任何接触过棒球的人,应该都能体会到那种“想赢”、“想变强”的心情。但相关负责人却对服部勘太郎的看法大为叹服,再度领悟到“仙醍国王队不需要赢”、“只要存在便具有价值”的奥意,上下从此有了共识。
“这位大冢洋一要是来到我们仙醍国王队,肯定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搞不好后来害人家丧失斗志、陷入绝望之中也说不定。”服部勘太郎指着电视说道。
“那样也蛮有趣的啊。”自称麻将师的年轻人噘起嘴说:“看着顶尖人物落入绝望深渊,一定很好玩。”
“我没兴趣。出于嫉妒而期待优雅飞在空中的鸟掉下来,那不符合我的风格。我比较喜欢看着绝对不会飞的牛飞上天,然后哈哈大笑。那样有趣得多。”
艺人经纪公司社长兴匆匆地说:“服部,你的意思是,比起东卿巨人队输球,还是仙醍国王队赢得联盟冠军要有趣得多?”
“我从没那么想过,不过意思确实有点接近。”服部勘太郎也同意,“只可惜仙醍国王队是绝不可能赢得冠军的。”
“为什么?”我问,服部勘太郎听我突然问这问题,似乎有些吃惊,转过头看着我说:“还用问吗?”他耸了耸肩,“因为我没打算砸钱呀。”
“就算没资金,球队还是有可能变强啊。”其实我会这么说,只是觉得和他抬杠很有意思。
“不可能。”
“您为什么能够如此断言呢?”
“仙醍国王队就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