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没来过这栋大楼。有两个警卫值班,而且电梯是专人操控的。警卫确定我是约好了的之后,电梯服务员迅速把我送到十八楼,并指点我哪一扇门是我要找的。一直到我按了门铃,有人来应门,他才离开。
这间公寓像这栋大楼其他部分一样令人印象深刻。当中有一道楼梯可以通往二楼,一名橄榄肤色的女仆带我进入一间有橡木拼花墙壁和壁炉的房间。书架上约有一半的书是皮面精装本。在这间大公寓里,这是个非常舒适的房间。这套公寓可能要花上二十万元,而每个月的维护费大概得要五千块。
当你赚够了钱,大概就能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他待会儿就会见你,”那名女仆说,“他说想喝什么自己动手。”
她指指壁炉旁边的酒吧。那儿有一个银桶装着冰块,还有十几瓶酒。我坐在红色皮椅上等他。
没多久他就进来了,穿着白色法兰绒家常裤,花格子运动上衣,脚下是一双居家穿的皮拖鞋。
“好哇,这下子,”他说,笑容显示他非常高兴看到我,“我想你会要喝点什么吧。”
“现在不要。”
“事实上,对我来说这会儿喝酒也是早了点。你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急的样子,斯卡德先生。我猜你对为我工作这件事有了不同的想法了。”
“不是的。”
“我印象中——”
“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了。”
他皱起眉头,说:“我不确定我了解。”
“我真不确定你是否做了,哈森达尔先生。我想你最好把门关起来。”
“我不介意你大声讲话。”
“你是不介意这些,”我说。“但你会不喜欢门开着。我认为你应该把门关起来。”
他还想说什么,也许还想说我的声调如何以及他是多么不在乎,但还是把话收回去,把门关上了。
“坐下,哈森达尔先生。”
他习惯了发号施令,而非接受指令,我以为他会讲什么,但他坐下了,而且神色之间似乎不像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我都会知道,因为所有片段拼凑出来的结论只有一个,而且他的表情让我更确定这一点。
“你要告诉我这整件事是怎么回事?”
“嗯,我是要告诉你。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我当然不知道。”
我望着他身后一张某人祖先的油画。我想是他的祖先。虽然我从来没注意过任何家族的肖像画。
我说:“你杀了‘陀螺’雅布隆。”
“你疯了!”
“没有。”
“你已经找出了杀雅布隆的凶手。你前天告诉我的。”
“我搞错了。”
“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斯卡德——”
“星期三晚上有个人想杀我,”我说,“你知道那件事。我以为那个人跟杀‘陀螺’的是同一个,又把他和‘陀螺’的其他被害人连在一起,所以我认为你是清白的。但事实上他没法杀‘陀螺’,因为案发当时他在别的地方。‘陀螺’死的时候,他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那个时候他在监狱里。”
我注视着他。他现在有耐心了,专注地凝视我,听我说话,就像星期四下午我告诉他他是清白的时候一样。
我说:“我应该知道他不是唯一涉入这件案子的人,因为不止一个‘陀螺’的被害人想反击。想干掉我的人是个独行侠,他喜欢用刀。但我早先曾被一个或不止一个人用车撞,一辆偷来的车。过没几分钟,我接到一通电话,是个年纪较大、有纽约口音的男人打的。之前我也接过他的电话。若说那个爱用刀的老兄有同伙,感觉上总是不对劲。所以是有人隐身车后,有人该为敲破‘陀螺’的头及丢他下河负责。”
“那不代表我跟那些事有关系。”
“我认为有关系。一旦用刀子的老兄撇清了嫌疑,很明显的,事情就都指向你。他是个业余杀手,但另一方的主控者可是完全专业的。从另一区偷一辆车来让一个好手撞人,另一些人擅长在‘陀螺’躲起来的时候找到他。你有的是钱去雇这种高手。所以你有关系。”
“一派胡言!”
“不,”我说,“我后来想到一件事:我第一次去你办公室时你的反应。你不知道‘陀螺’已经死了,直到我把报上的文章指给你看。我不相信你伪装反应能伪装得那么好,所以几乎把你排除在凶手名单之外。但那当然不是伪装。你真的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当然不知道。”他往后靠着椅背,说,“而且我想那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我跟他的死无关。”
我摇摇头,说:“那只表示你还不知道那件事。而你吃惊的是,‘陀螺’死了,但这个游戏却没有随着他的死而结束。我不但拥有那些不利于你的证据,还知道你被‘陀螺’勒索,跟他的死脱不了干系。很自然这吓着了你。”
“你无法证明任何事。你可以说我雇了某人去杀‘陀螺’。我没有,而且我敢对你发誓我没有,但我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然而重点是,我没有义务去证明,不是吗?”
“是的。”
“那么你还想责备我什么,你连一丝凭据都没有,不是吗?”
“是的,我没有凭据。”
“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今天下午你来干嘛,斯卡德先生。”
“我没有凭据,那是真的。但是我有其他的东西,哈森达尔先生。”
“哦?”
“我有那些照片。”
他呆住了,“你曾经清楚地告诉我——”
“我把它们烧掉了。”
“对啊。”
“我是要这么做。说已经烧了比较简单,但后来我一直很忙,就没去处理它。直到今天早上,我发现带刀子的那个人不是干掉‘陀螺’的那个人,于是仔细过滤了我所知道的事,才看出那一定是你。所以我没烧掉那些照片真是恰恰好,不是吗?”
他慢慢站起来,说:“我想我还是喝点酒的好。”
“你请便。”
“你要吗?”
“不要。”
他拿了一只高脚杯,先放冰块,再倒苏格兰威士忌,最后加苏打水。他很从容地调配这杯酒,然后走到壁炉边,把手肘放在磨光的橡木炉架上。他喝了几口酒之后,才转过来看着我。
“那么我们回到了原点,”他说,“你打算勒索我。”
“不是。”
“到底为什么你那么幸运没烧了那些照片?”
“因为那是我唯一能掌握你的东西。”
“那么你想拿它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那么——”
“是你将要做什么,哈森达尔先生。”
“我要做什么呢?”
“你别竞选州长。”
他瞪着我。我真不想看他的眼睛,但勉强自己盯着他。他脸上那张面具不见了,我能看出他正急速思索着出路,但发现没有一条行得通。
“你想出这个主意,斯卡德?”
“是的。”
“经过仔细思考的,我猜?”
“是的。”
“那么你什么都不要,是吗?金钱、权力,一般人都想要的东西。再送一张支票给少年之家也不能改变我的处境?”
“不能。”
他点点头,一只手指摸了摸下巴尖,说:“我不知道谁杀了雅布隆。”
“我假定是这样。”
“我没下令叫人杀他。”
“指令来自你。不管怎样,你是领头的。”
“可能吧。”
我看着他。
“我宁愿相信另一种可能,”他说,“那天你告诉我已经找到凶手时,我感到如释重负。不是因为我觉得谋杀案可能指向我而我将会接受什么审判,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他的死是否要负什么责任。”
“你没有直接下令?”
“没有,当然没有。我并不想要他死。”
“但是在你的组织中有人——”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看样子是某人想掌控事态。我……曾经对几个人透露被勒索,想找出是否有拒绝雅布隆勒索的办法。重点是设法获得雅布隆永远的缄默。勒索的麻烦就是你得永不停止地付出。这个循环永不止息,无法控制。”
“所以就有人开车撞‘陀螺’,想吓退他。”
“看起来是的。”
“而那件事没奏效之后,某人雇某人去雇某人干掉他。”
“我想是这样。你无法证明它。甚至,我也无法证明。”
“但你知道事情就是这么进行的,不是吗?因为你曾经警告我,一次付清后,如果我再勒索你,你会让我死。”
“我真的那么说吗?”
“我想你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哈森达尔先生。那个时候我应该看出这句话的意义。你正想着从军械库里拿出武器来进行谋杀。因为你已经用过一次。”
“我从来没有一丝要雅布隆死的念头。”
我站起来,说:“我以前曾读过托玛斯·贝克特的故事。他是某个英格兰国王,亨利王朝成员之一,我想是亨利二世最亲信的人。”
“我想我看过类似的文章。”
“你知道这故事?当他成为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亨利的伙伴,而按照他的良知办事。亨利着慌了,而且让一个部下知道这个情况。‘噢!谁能助我驾驭那个难驯的牧师!’”
“但他从来没想过要让托玛斯被杀啊。”
“这就是他的故事,”我同意他的说法,“他的部下以为亨利已经发布了弄死托玛斯的许可令。亨利压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所以当他听到托玛斯的死讯时心乱如麻。或者至少他假装心乱如麻。他没有参与其事,所以我们不能怪他。”
“而你认为亨利应该负责。”
“我是说我不会投票选他做纽约州长。”
他喝光了酒,把杯子放回吧台,坐回椅子,跷起一条腿。他说:“如果我竞选州长——”
“那么本州的每一家大报都会获得一套完整的那种照片。除非你,宣布退出竞选州长,它们就都会在它们原来在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非常安全的所在。”
“那么我别无选择。”
“没有。”
“没别的机会。”
“没有。”
“我可以让那个人为雅布隆之死负责。”
“也许你会。也可能你不会。但那有什么好处?他必然是个职业杀手,而且没有证据能显示他和你或雅布隆有什么牵连,更别说让他受审了。同时你也不能指望他不把你供出来。”
“你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斯卡德。”
“我是把事情简单化。你所要做的,只是忘掉当州长那件事罢了。”
“我会是一个出色的州长。如果你喜欢历史故事的话,你会更体谅亨利二世。他可以说是英格兰最优秀的君主之一。”
“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告诉我有关亨利的其他故事。我发觉他对这个主题知之甚详。那些故事都很有意思,但我没用心听。接着他继续告诉我一些他将如何做一个好州长、他将为州民完成什么。
我很快地打断他。我说:“你有很多计划,但那不代表什么。你不会是个好州长。你也不会是个州长,因为我不会让你得逞。而你不会是好州长的原因是,你‘知人善任’的结果造成谋杀。这就足以使你失去资格。”
“我可以换掉那些人。”
“我可不知道你换了没。而且,那些人不是重点。”
“我明白了。”他又叹了口气,“他不是个正当的人,你知道的。我这样说不是在为谋杀辩解。他是个小角色、差劲的勒索者。他先是设陷阱让我掉下去,利用一个人的弱点,然后想压榨我的血汗。”
“他确实不是正当人。”我同意。
“然而他被谋杀的事对你来说很重要。”
“我不喜欢谋杀。”
“你一直相信人的生命是神圣的。”
“我不知道我相信什么东西是神圣的。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曾经取人性命。几天前我杀了一个人。那之前不久,我对另一个人的死也有贡献。我的贡献是无心的。但这并没使我觉得好过多少。我不知道人的生命是否是神圣的。我只是不喜欢谋杀。而你在这过程中与谋杀无关,却使我觉得困扰,所以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不杀你,也不揭发你,我不做任何类似那样的事。我讨厌扮演一个不完全的上帝,而我想做的就是不让你进入阿尔巴尼。”
“那样不还是在扮演上帝吗?”
“我想不是。”
“你说人的生命是神圣的。毋庸置疑,但那是就你的立场而言。至于我的生命又如何呢,斯卡德先生?这么多年来,对我而言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而你多管闲事来告诉我我不能拥有它。”
我环视这个房间:肖像。家具、酒吧。“在我看来,你好像过得不错。”我说。
“我有不少财产。我负担得起这些。”
“好好享受这些吧。”
“我无法收买你吗?你是那种绝对清廉的吗?”
“大多数时候我是容易收买的。但你无法收买我,哈森达尔先生。”
我等着他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呆在那里,不发一言,眼望前方。我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