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村一家被巧舌如簧的牛原鼓动得心痒难忍,满心期待着准备欣赏电影。
“这个房间播不了,我有一个专门的播放室,在地下室里。虽然听着有些吓人,其实也没什么,那边不管白天黑夜都漆黑一片,当播放室再适合不过了。摄影设备都安放好了,银幕也直接挂在地下室的墙壁上了。”
听说在地下室里,众人更是好奇不已。年轻兄妹的胃口瞬间被吊了起来,好像就要窥视到另一个别样的世界。
在牛原的引领下,众人走进客房隔壁的一个空房间。打开橱柜后,底板竟是活动的、可以掀起来,下面即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总觉得怪阴森的。”玉村笑道。
“有种疯狂的感觉吧?或许这栋屋子原本住着赌徒。”
牛原像开玩笑似的回答,大步走下楼梯。见主人这般泰然自若,大伙儿尽管内心有些忐忑,总不能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遂跟在他身后鱼贯而下。
来到地下室后,看到台阶尽头立着一道坚固的铁门,外面堆满砖头,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约六张榻榻米大的地下室里,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红砖,不论天花板、地板或四面墙壁都以老式红砖砌成。其中的一面墙上贴着白色的布幕,用来放映电影,放映器材和简易桌椅堆放得乱糟糟的。
牛原将机器安置在一个像是小茶几般的台子上,并准备放映。一切就绪后,便请众人坐下。
“好,现在开始播放。”随着话音落下,他啪的一声关掉电灯。
周围立即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空气中传来“喀啦啦啦”的声响,是播放器械转动的声音。正面的银幕上,模糊不清的画面微微晃动着。
仔细一看,背景是牛原的住宅。牛原家的各个角落都被巧妙地拍摄进去了,而背景前方,一些面生的人物纷纷登场,一个奇特的故事展开了。
门外汉的拍摄技术显然还太不成熟,影像甚不清晰,却带着一种诡异、凄惨的氛围,让观影的人心里产生一种做了噩梦般的战栗感。
这部电影既没有配乐,也没有旁白,画面一片静寂。只有当放映机手柄转动时才发出些许声响。登场人物默默地笑,默默地哭,默默地交谈,是一出默剧。
背景是现在的宅邸,但故事似乎发生在明治初期。出场人物的发型、服饰让人联想起古老的锦绘。
画面上走出来一位挽髻的美女。她是片中男主人的爱妾,画面上出现了好几次两个人调情的场面。这名女子有个青梅竹马的情夫,情夫趁男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家里。电影中巧妙地拍摄了好几次二人私通的场景。
终于,主人发现了爱妾的秘密,画面上的男人怒不可遏、痛心疾首。那痛苦懊恼又悲愤的神情,暗示了他打心底爱着那名女子。
但主人表面上佯装毫不知情,并且托关系刻意接近情夫。主人年约四十,而情夫比他年轻五六岁。两人都有妻有子,表面上都过着美满的生活。
掩饰恨意的诡谲笑容,看不透对方真意的惴惴不安的表情在画面上交错出现。女人仍秘密与情夫往来,男主人却在同时买下一栋豪宅,并命人在宅子底下挖建了一间地下室,正是众人此刻在看电影的地方。
从这时候开始,观众脑中产生骇人的错觉,电影与现实不可思议地相互叠加起来。
画面中,地下室的建造工程几乎快竣工了,只剩不到半坪大的红砖墙尚未砌成,不知为什么,主人命工人结束工程,并要求他们即刻离开工地。
待所有的工人都离开后,主人自己拿起铁锹挖掘未完成的墙壁,眨眼间就凿出一个泥窟。明治时期罕见的地下室、来自异国的红砖,还有不停挖掘一个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泥窟的长发男子,这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景象啊。
不久,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洞穴竣工了。
男子呆呆地瞅着洞穴,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他走出地下室,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客厅里静静等待。那个客厅,就是看电影的众人先前用餐的地方。虽然没看到西式家具,仅摆着坐垫和烟灰缸,但显然是同一个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大概是事前约好的,情夫登门拜访。酒菜依序端到主客面前。形式不同,但确实是与今晚如出一辙的晚宴。
“啊,用餐后,他肯定会把客人引到地下室,就像刚才牛原带我们过来时的一样。”
众人心中料想的果然没错。一会儿后,主人起身带着他恨之入骨的情夫到隔壁的房间,接着打开一样的橱柜,掀开一样的底板,顺势走下一样的通往地下室的阶梯。银幕上的情节按刚发生的事情的顺序进行着。这究竟是刻意还是偶然?如此巧合,岂不叫人怀疑?
室内的场景大概有专业的灯光师帮忙,连明暗对比都拍摄得非常巧妙。
主客双双醉得步履蹒跚。主人不怀好意地放声大笑,浑然未觉的客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画面上出现两名醉汉的特写。
主人指着刚挖好的洞穴,客人误以为那是通道,就走了进去,接着脚下一踉跄便摔倒了。
哈哈哈、哇哈哈。画面上,出现了跌落泥地的情夫的面孔。
霎时,主人的表情丕变,其实他根本没喝醉。只见他一挺身,敏捷地拾起一旁的红砖,抓起泥抹子、铲起灰泥,开始垒砖填补墙壁上的空洞。
墙壁里,醉汉依然稀里糊涂地傻笑着。他茫然的双眼望着面前的砖墙,红砖墙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上堆砌着。
堆砌砖墙的画面持续了好一会儿,这可怕的作业即将完成,只剩五六块红砖墙壁就要封死了。
“啊哈哈,天才,多么荒谬的恶作剧。这点子真妙,亏你想得出来。”
镜头拉得极近,给壁洞做了一个特写,观众的脑海里立刻清晰浮现出情夫不明就里笑倒在洞内的景象。
墙洞外的男主人终于砌上了最后一块红砖。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对着墙壁森然冷笑。接着走出了地下室,闭紧铁门,踩着轻盈的脚步走上楼梯,回到客厅,拿起桌上的酒瓶咕嘟猛灌下一大口酒,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四周,露出狰狞又飘忽的傻笑。镜头再次转回地下室的墙洞上。被封得严严实实的壁洞下方,暗无天日的土洞里,醉得神志不清的情夫浑然不觉他的下半生将葬送于此,依旧大笑不止,只不过,那笑声叫人寒到心底。
此时,画面乍然消失,黑暗持续了一会儿,喻示电影里时间的流逝。当画面再亮起来的时候,又是壁洞前方砖墙的特写,墙洞里的地狱光景又一次出现了。
笑声已然停下,酒醉的男子也彻底清醒过来了,暴突的眼珠子里只剩下恐惧,他像在疾呼着什么,嘴张得老大,濒死的手指在虚空中胡乱抓扒着什么。他恍然大悟,原来女人的丈夫深知他的秽行,并设计出恶毒的复仇计划。他明白这是一场活埋葬礼,不管怎么嘶吼咆哮、拼命挣扎,也永远出不去了。灰泥早已干涸,在里头敲打挣扎,厚重的红砖墙依旧纹丝不动。
明知徒劳,他却奋力挣扎,宛如跳着令人不忍卒睹的癫狂临终之舞。他犹如落网的老鼠,死命抓着墙壁,失控地推撞着。
镜头再一次给出那世间难得一见的恐惧表情的特写后,画面徐徐地、徐徐地转暗……
让人心里发毛的影片终于结束放映了。地下室里依旧一片黑暗,观影的人震撼过度以致开不了口。死寂的沉默持续数秒。不久,牛原异常傲慢的话声响起:
“玉村先生,你明白这部电影的意义了吗?”
一股恐怖的预感涌上心头,玉村浑身颤抖,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明白吗?那我来告诉你吧。五十年前,画面中被封进这地下室墙壁里的悲惨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父亲。而当时执行这惨绝人寰复仇大计的,正是令尊幸右卫门。或许你完全不知情,但你至少曾耳闻奥村源次郎抛弃通奸的妾侍,之后其妾便下落不明的事情吧?所有的人都认定源次郎是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而自行消失的,谁也料不到他竟成了恐怖复仇下的牺牲者。唯有一人清楚真相,他费尽苦心,总算查出地下室的秘密。不仅找到了源次郎的尸体,也找到源次郎刻在红砖上的遗言。之后,他决定倾尽一生之力报仇雪恨。那个人是谁,不必说你也知道吧。那就是源次郎的独子奥村源造,也就是我!”
黑暗中,声音突然消失了。
“牛原先生,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胡闹也不能过头,你是想吓唬我们,事后再当做笑谈吧。哈哈哈,我可不吃这一套。”
玉村颤抖着声音,拼命否定,他如何能相信牛原说的这一切?
“你说我在开玩笑?”黑暗中传来鬼魅般的嗓音,“你心知肚明,这不是什么玩笑。刚才看那颗钻石时,你已经起了疑心——莫非,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被称为魔术师的恶魔?没错,假设我就是杀害得二郎的人,当然会有那颗钻石。我把自己的半辈子都奉献给复仇大业,一生只为实现亡父的遗愿而活。今晚,我的目的总算达成了。消灭玉村一家的时刻到了!玉村先生,你能体会我的感受吗?我简直高兴得快疯掉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孩子更与此事没有任何瓜葛。父辈的仇恨没有道理让子孙后代承受。你丧失理智了,根本疯了。我们跟你的复仇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能来折磨我们?”玉村拼命抗辩。
“你想知道原因吗?那就去查看布幕后的红砖墙吧,这样就能彻底明白我如此心狠手辣的原因了。”
话声刚落,就听到源造“嗒嗒嗒”跑开的脚步声,接着他砰地甩上铁门,铁门外恶魔的笑声让人不寒而栗。
一郎与二郎摸黑冲向门扉,急着要撬开铁门。但光凭二人的蛮力,根本奈何不了坚固的铁板。
他们在墙壁上摸到电灯开关,可惜恶魔已经切断了电源。
“不行,爸爸,我们被关起来了。”
“爸爸、哥哥,你们在哪儿?我害怕。”
“振作点,千万不能灰心。不要沮丧,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父子兄妹在黑暗中互相鼓励打气。
与此同时,恶魔在铁门外着手进行与五十年前玉村幸右卫门一模一样的工程。那“咚咚”的声响,一定是砌墙的声音,堆在地下室门口的红砖想来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太暗了,什么都干不了。有没有火柴?”
听到玉村的问话,一郎随即点着了带在身上的打火机。
微弱的火焰引燃了红砖地下室的赤红,这一片红艳艳的火海反而比伸手不见五指时更加可怕。
他们明白不管多心急,一时半刻也出不去。当务之急,得先看看奥村源造临走前提到的墙壁。或许挖开其中的泥土便能顺利脱逃。
思及此,玉村借着一郎手里微弱的火光步向墙边,扯下垂悬着的布幕。
只见后方的红砖墙上,有不少灰泥已经剥落下来了,墙上的砖很容易就被取了下来。
于是,三名男子合力拿下砖块。随着砖块逐一被取下,一个通向地狱入口的漆黑洞穴越来越大了。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两尺宽的洞口。
“打火机借一下,我来瞧瞧。”
玉村接过一郎的打火机高举着,探头朝黑暗的洞里伸去。
这一看,他不禁惊叫出声,急忙缩回头。他脸上满是恐惧,大概是受到巨大的惊吓,惨白的脸上渗满汗珠,三个孩子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惊恐的神情。
一郎与二郎被父亲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倒退了好几步。
妙子更是被吓得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