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警方确定花园洋子遭到了绑架。不管是东京的女音乐家住处、洋子郊外的住处以及其他可能的地点,警方全都派人打听过了,都说不知道洋子的下落。
这期间,二郎依旧密切监视音吉老头的动向,但找不到任何不对劲的举止。
偶尔,音吉会外出半小时或一小时的,那也是知道他的去向和所办的事的。
报社记者与警视厅似乎暗中较上劲儿了,争着到处寻找花园洋子的下落。各报纸的社会版都被玉村家的离奇事件湮没,除此之外的一切新闻,编辑们都毫不犹豫地扔进废纸篓里。
事态的发展早已不受控制。尤其是对玉村二郎来说,这一个月来的种种折磨,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尽管日升日落,时间一日复一日地无情流逝,案情依然毫无转明的迹象。若这不是梦,难不成是我疯了?往后,我是否都得活在这骇人的幻影中?
事实上,二郎或许真的有些失常了。但无论是谁,遇上恋人人间蒸发似的在眼前消失,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异常,这也不难理解。
二郎已经无法思考,只能像一只无头苍蝇般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先是在庭院里,再到宅院外头的邻镇,到处游荡着。偶尔,内心也会涌起一个缥缈的希望,下一刻也许洋子会不期然从一个树荫下或屋檐下走出来。
这天,二郎依旧茫然地走在大森的街道上,猛一回神才惊觉自己已置身于一条从来没来过的街道,道路两旁弥漫着极为浓厚的异国氛围。眼前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旧剧场,周围竖立着几十根旗帜,在冬季的天空下“哗啦啦”作响。旗面上印着二郎从来没听说过的魔术师名号。
“哦,魔术啊。”
二郎呆滞、空洞的目光入神地盯着挂在剧场屋檐下的广告画,那上面描绘着魔术表演的不同场景,浓艳的油彩细致入微地展现了猎奇、古怪的每一个细节,传统的骸骨舞蹈、水中美人、吞下木棍后自如行走的人、在桌上大笑的头颅……不论哪一幅都再现了一个世纪前的魔术鼎盛期中,魔术师经常表演的魔术,那场景真让人怀念啊!
是受神秘的预感驱使吗?他突然就冒出进去看看的念头。当时还是傍晚,重头的表演节目还没开始,但是仍唤起了他久远的、少年时代那遗忘已久的好奇心,接连不断的小魔术强烈吸引着他全部的心神。此刻观看这些天真有趣的魔术,对于大脑紧绷的二郎而言,是难得的休息。
节目一个一个往下进行着,天黑以后,开始表演大型魔术。领班的魔术师戴一个拴着铃铛的尖帽子,脸上涂着白粉,穿着西洋小丑服装登场。尽管来到这种乡下巡回演出,他的戏法依旧精湛,连见了不少世面的二郎都对那变幻莫测的手法惊叹不已。
水中美人、骸骨舞蹈、大笑的头颅……表演渐入佳境,一幕比一幕精彩。观众们似乎来到怪奇梦幻的国度,闪闪发亮的双眼被牢牢胶在舞台的神技上,看得如痴如醉。
此时二郎毫不知情,但倘若各位读者也是这场魔术秀的观众之一,看到舞台上的一名演员,势必惊恐地失神尖叫。因为表演水中美人时,躺在巨大玻璃水槽中的女子,还有头颅被切下并摆在桌上哈哈大笑的女子,正是与逝去的明智小五郎邂逅在品川海域汽船中的怪人的女儿——那名叫文代的美丽姑娘。这么说来,扮成小丑的就是当时举着索命毒针欲加害明智的复仇魔王喽?他们该不会是假扮成魔术师,潜进垂涎已久的玉村大宅所在地,也就是大森镇吧。
这伙人胆子真大啊,万一有人认出文代怎么办?但通盘思考后,知道文代是怪贼女儿的,世上除明智小五郎外再无他人。然而,明智小五郎早已丧命。因此恶贼乍看之下有勇无谋的魔术巡回演出,其实是极为安全的障眼法。
在毫不知情的二郎面前,幕布又一次升起。
幕布下的背景是一整面黑天鹅绒布,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舞台和观众席一片漆黑,只有一道聚光灯般的苍白光线打在舞台上,照着正中央如玉座般奢华的椅子。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一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他上场报幕:
“接下来,即将表演本魔术团最受欢迎的节目——神秘莫测的大魔术,是团长游历欧美期间习得的。待会儿将有一名女性坐在那把椅子上,团长亲自执剑,一一斩断美女的头、胳膊、腿,再重新把七零八落的躯体组合起来,使该女性恢复原貌。而一度死去的美女,亦将起身向各位微笑致谢。这段表演,我们称之为美人解体术。”
绅士解说员退场后,二郎虽不认得,但恶贼的女儿文代身穿一袭美丽的洋装来到舞台上。紧接着,刚才的小丑提着一把青龙刀般的大板刀走了出来。
向观众致意后,文代正面朝着观众坐在椅子上。团长和两名助手挡在她前方,剥下她的衣物。待他们同时退开,只见一名叫人羞于正视的赤裸的年轻姑娘被严严实实地绑在椅子上,一块宽幅布巾蒙住眼睛,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嘴巴甚至也被堵上了。
不必说,大费周章地出动三个人,站在姑娘面前并脱掉她的衣服,其实正是魔术手法。这段期间,舞台上的坐椅一转,换上和姑娘长相酷似的裸体人偶,而真正的姑娘早消失到黑天鹅绒布幕后面了。
尽管二郎很清楚这类小把戏,但裸体人偶制作得惟妙惟肖,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眼花了。就像文乐舞台上的傀儡人偶好像会呼吸一样,眼前这具等身大小的魔术人偶也确实呼吸着。到底是苍白的聚光灯微微摇晃,抑或人偶真有心跳?这恐怕是幻觉,但那饱满的胸部看起来确实在上下起伏着。
二郎两眼发直地瞅着裸体人偶,看着看着开始突发奇想,难道那会是个真人?笑面人般邪恶的小丑,是不是每天都能镇静地杀害一名活生生的姑娘?
不仅如此,人偶的身体看起来那么熟悉,无论是丰润的大腿、隆起的乳房还是优雅的颈项和下巴曲线,似乎都不是初次见到。二郎心中油然生起一种识曾相识的感觉,越看越像某人。
“啊,难道我还在噩梦中?”
二郎最近动不动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像要晕倒的人,眼前飞舞着蓝的红的、气球般的幻影。
好,美人解体终于正式开始了。笑面小丑抡起那把巨大得有些滑稽的大板刀,伴随着“呀”的一声吆喝直直劈向裸体人偶的大腿。鲜红的血水猛地喷了出来,美人的大腿滚向舞台前方,被堵住的嘴里发出低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人偶当然不会呻吟的,一定是有人在黑幕后模仿着发出痛苦的声音。尽管理智暗示自己要如此认定,二郎听见时仍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啊,这一刻他总算惊醒过来。那身体、那嗓音,裸体人偶从头到脚处处都像花园洋子!
大板刀即将砍向右手的瞬间,二郎猛地站了起来,摆出想冲上舞台的架势,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总算克制住自己。
看到这场残虐无比的魔术而神智错乱的不止二郎,不少女性观众忍不住尖叫着蒙住脸,还有人差点儿昏厥,匆匆离席而去。
舞台上,美人解体作业还在进行着,双手双脚都切断后,只见沉重的大板刀一挥,美女的头颅像颗球似的飞过半空,从断口喷出来的红色液体瀑布般喷溅而出。猩红的头颅和四肢都滚落在舞台上,现场简直成了食人部落的居所。
椅子上,没有脑袋和四肢的躯干孤零零地坐着,像一尊中了奇毒而畸形的蜡像。
亲眼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二郎觉得这就是花园洋子遭遇到的巨大不幸,他嘴唇顿失血色,浑身不住地哆嗦。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的。他不断责备自己,但依然克制不住涌上心头的恐惧。
大概魔术师也害怕观众受到过度的惊吓,肢解的残酷场面一眨眼便结束了,组装美女的戏码迅速上演。
乐师们唐突地奏起欢快的曲目,在乐队的伴奏下,魔术师以夸张又滑稽的动作一一拾起散落舞台上的人偶脑袋和四肢,一一扔向椅子上的躯干。令人惊叹的是,只见四肢一下子就归位了,四分五裂的身躯转瞬合而为一。
最后,一放上头颅,美女随即展露灿烂的笑容。小丑迅速解开绳索,取下堵嘴物,美女便站了起来,踩着优美的步伐来到舞台正前方,亲手解下蒙眼布,婀娜地向观众行礼。那张脸毫无疑问就是刚才美艳的女演员,也就是恶贼的女儿文代。
二郎深知组装美人的魔术手法。小丑不动声色地转回椅子,借与背景相同的黑天鹅绒布遮住姑娘的头和手脚,仅露出躯干。而魔术师随意扔回残肢,遮住美女四肢的黑天鹅绒布也一块一块掉下,至于那些道具则依序被藏进背景的缝隙里,看起来就像手脚再生长了出来。
然而,让二郎感到惊恐的并非手法。刚才遭大板刀解体的人偶,该不会和此刻起身行礼的姑娘一样是活生生的人?该不会喷出的根本不是红墨水,而是真正的血?该不会那痛苦的呻吟也是千真万确的垂死前痛苦的呻吟?
尽管天气寒冷,二郎的汗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紧盯着放下的布幕。当舞台上的姑娘走到帷幕后方时,虽然短促,但确实传来“呀”的年轻女子独有的惊叫声。
“啊,那姑娘肯定是看见了另一名惨遭分尸的姑娘,吓得叫出声时被人强捂住了嘴巴。”
如此这般,二郎脑海中可怕的幻象逐渐扩散开来。
后面还有几个节目,只是二郎坐不下去了,更是无心观赏。他摇摇晃晃起身,穿过麻木不仁大地笑着的观众走出了剧场的大门。
剧场外,在美丽的星空下,一排排黑压压的建筑无声地伫立着。这乡下小镇的路上未见行人,整条街静得像一座坟场。
打算回家的二郎走了五六步后,突然停下脚步,总觉得不能就此离开这充满罪恶的剧场。
于是,他掉头折返,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想法,只是踩着梦游般的步伐,来到剧场后门。
他拐过转角,往建筑物后方一望,只见一扇约半间大的小门开着,幽微的灯火在地面上投射出一条淡淡的长方形光亮,当中映出一个诡异大汉的影子,大概是有人站在门口附近吧。
二郎像个窃贼,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地靠近,然后攀住出入口的木门,悄悄探头偷窥。
此处和大剧场不同,后门根本无人看守,仅横着一条空荡荡的走道。而就在二郎停住脚步的出入口前方,一名男子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一动也不动地戳着,活像具人偶。
这时,二郎扶着的木门突然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发出“嘎”的一声。他慌得不知所措,正要缩回头,受到惊吓的男子猛地转过头。
两人的视线不期然撞在一块儿。
二郎一看到对方,——像看见了鬼似的,“哇”地大吼一声。连忙转身,没命地跑出去,仿佛那头怪物在后头追赶。
他万万没想到,或者该说都在意料中也可以,伫立在后门的男子,就是他连日来怀疑、恐惧的那个清扫庭院的老头音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