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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端 第三节

浅野一家的早晨也是从新闻报导开始。

守和真纪两人一晚没睡,而接到电话立刻赶往警察局的以子,在黎明时分苍白着一张脸回来。

“不让我们会面呢,说是半夜不行,就坚持在这一点上。”

打开早报一看,三人的手都颤抖着。

“是真的呢!”

真纪像说给自己听似的突然冒出这句话。至于守也是在看了那怪异、淡而无味的报导后,仍无法确切地感受那是事实,甚至以为半夜的电话是一场梦。

那感觉就像在不知情中被拍了照,相片里的自己看来像是别人一样。当看到用活字印的“浅野大造”的名字时的感觉正是如此。里头说的像是发生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不幸的“浅野大造”身上,至于姨丈呢,很快便会平安归来。

“很严重呢,”以子说着,把报纸叠起,三个人二口不发地开始吃早餐。

真纪边用湿毛巾捣住哭肿了的眼皮,几乎没吃东西。

“不吃,身子会弄坏的唷!”以子说道。

“无所谓,今天又不去上班。”

“不可以,一定得去!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吧。再说,你的有薪休假不是已经都休完了吗?”

抬眼望着母亲,真纪尖锐地答道:

“妈,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公司什么休假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了,爸爸被逮捕了唷,我没办法装作没专人一样。”

“你在家里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

“妈!”

“你听好,”以子放下筷子,胖胖的手肘搁在餐桌上,身子向前倾:

“就算是车祸,也不一定是爸爸不对。他现在人虽然在警察局里,说不定今天就能回来。因为我信任爸爸,绝对没问题。所以,你放心去上班吧。”

然后,她声音稍微柔和地加了一句:“你在家做什么呢?胡思乱想的,反而不好。”

“姨妈,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守问道。

“我马上相总经理连络,要他委托佐山律师。请律师一起去看爸爸,还得送东西去呢,换洗的衣服、零钱什么的。内裤得去买新的,标签都得拿掉,有绑带的东西都不行……”

以子像在一一确认要带去的东西似的自言自语,发现两个孩子的表情后又立刻打住了。然后,她勉强地恢复明快的口气说道:

“然后,我到佐山律师的办公室去听他怎么说。”

以子称呼的“总经理”指的是大造独立开个人计程车以前服务了二十年的“东海计程车行”的里见总经理。佐山律师是该公司的顾问律师。

真纪边看时钟,一脸不高兴地离开餐桌,以子对着她的背说:

“妆得化浓一点,你呀,那张脸吓死人喽!”

送守和真纪出门前,以子再次叮咛他们别胡思乱想。

“载我到车站吧?”

真纪指着守的自行车车座,说:“我不喜欢这张脸搭公车。”

自行车行驶了一会儿后,真纪边扶着守的背,边嘟囔着:

“爸爸不知道吃早饭了没?”

守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好,真纪特地化了妆的脸可不能再哭花了。

“这点小事,警察会妥善安排的啦。”

“即使是对被捕的人?”

“只不过是车祸,”守装出开朗的样子说,“再说,姨丈是曾受表扬过的模范司机,警察也知道的,没问题的。”

“是吗?……”

真纪一只手撩起长发,守的自行车因此晃了一下。

“爸不喜欢吃盖饭呢,警察局给人吃的不都是盖饭?”

“那是电视里演的。话说回来,有那种一早就送饭的店吗?”

“这么说,是白饭和味噌汤喽?”

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加了一句:“什么都行,只要是热的食物什么都好……”

守也在想同一件事。今天早晨很冷,正值秋冬悄悄交替的时节。

在车站前,真纪下了车,守说道:“到了公司以后,不许哭喔。”

“知道。”

“在男朋友面前倒无所谓,好好接受他的安慰吧,他可是姊姊最大的支柱。”

“你是说前川先生?”真纪说道。她的性格藏不住话,刚开始交往不久,男朋友是公司同事的事,都跟家人说了。守也有一次在转达电话时,和他打过招呼。

“嗯,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爽快、俐落……”

“说的也是,他就是这样……”真纪露出微笑,拨开肩膀上的头发。守踩起自行车,在转角处回头望了一眼,微举起手,目送他离开的真纪也挥手作了回应。

守上学的那所部立高中,从浅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的距离。两年前才新盖的校舍,装设了公立学校罕见的完善空调设备,前院那排修剪得很整洁的树丛和精心设计的白色建筑很搭调。

守加快速度骑到食堂后面的学生用停车场。四周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只见挂在栏杆上晾着的三条抹布。

走上二楼,打开一年A班教室门的当下,少许恢复了的情绪全消失了。

真是无聊,守如此想着。

教室门口旁边,有一面贴着传达学生注意事项的布告栏。那上面,今天登在早报上大造发生车祸的报导,被人整齐地剪了下来,用图钉钉着。然后,黑板上有人用歪歪扭扭难看的字大大地写着:

“发生了杀人事件!”红色粉笔划着箭头,要人密切注意似的指向该则新闻报导。

每个地方都有这种家伙,无论到哪里、时间过多久,守压抑住怒气想着。他曾听说,如果彻底分析的话,人有七种。

对别人的不幸感到幸灾乐祸的家伙,即使用尽各种办法,都仍像蔓延在大杂院里的蟑螂一样扑灭不完。

有关大造的报导很小一篇,仿如被塞在版面的空隙中似的小篇幅。一小段文章还被分成上下两小个栏位。这么难剪的报导却能如此击背地剪下来,守深深的感受到做这件事的人的恶意。

父亲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在枚川也经历过一样的事。在事故发生比率远较都市少、生活步调平稳、人口流动也少的乡下市镇,一次发生的事件便永远扎根。直到母亲启子死了,守离开枚川为止,谣言和中伤都如影随形。守始终遭人指指点点着“那个日下敏夫的儿子”。

同样的事情又重复了。比起事故本身,中伤人的卑劣行为更让守受到伤害。相同的事不断地发生。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守心想,对那种家伙,即使用言语斥责或揍他都没用吧。如果那家伙有可能理解,想必是他自己将来不知在哪里,用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撞到“逮捕”这两个字的时候吧。

在纪律要求并不严格的公立高中,部份学生视迟到为理所当然。三浦邦彦也是其中一人,他都约在第一堂下课前时才到。他打开教室后门,悠哉悠哉地走进教室,不慌不忙地坐下来。

守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很清楚对方正在注意他。三浦邦彦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是篮球队里的飞毛腿,他喜欢对着玻璃窗抚弄自己的头发,骑着四百巳巳的摩托车(他曾发出豪语说将在半年内通过解除CC数限定的考试),摩托车后座座垫每隔半个月便载着不一样的女孩。

背后的视线强烈得令人无法忍耐,守终于回头和三浦的视线交会。对方笑得很扭曲,教室后面传来抑制不住的窃笑声,像是呼应这种场面似的。

果然没错。黑板上的字和布告栏上的剪报是三浦干的。

守心想,他实和小学生没两样——这种做法和自己在枚川所遭遇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三浦和他那伙人的脑部结构只停留在十岁前后。

“三浦,快回到座位上去!”

从讲台上传来单手拿着英语课本的老师的声音。老师是这个班级的班导,但也只能如此训斥,束手无策。尽管老师进教室以后看到黑板上潦草的字,却只能一语不发地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后开始上课。学生们模仿老师的姓“能崎”,戏谵地称呼他“无能”(两者日语发音近似)。

老师面无表情,继续“无能”地说道:“日下,别东张西望!”

隐忍的笑声再度进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真是无聊!”

第一堂下课后,有人大声地说着。把剪报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是被同学喊作“大姊大”,活力充沛的女学生。她把撕下的剪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用眼角余光瞄了三浦一眼。三浦和他那伙人群集在窗边毫无反应。

守和三浦的关系如此险恶,是在开学不久后为了一件小事结下的梁子。

守每次想起这事就觉得简直无聊透顶,也曾自责自己的轻率。

隔壁班上有个开学不久即被评价是漂亮宝贝的女学生。守也看过她几次,的确是这二币罕见的可爱女孩。

事情发生在四月底,有一天下课后,女孩发现掉了钱包。校内全找过了,但没找到。因为放学了,也只能把这事向训导处报告,先回家后再说。但令人困扰的是,钱包里有她家的钥匙和上下学时骑的自行车钥匙。

反正家里有备份钥匙,今天就先把自行车放学校吧,她跟朋友们如此说时,三浦和他那伙人正好路过。然后,三浦对她说,可以骑摩托车送她回家。

隔壁班的女孩不是那种有意搭乘三浦摩托车类型的人。她是个内向、遵守校规,宁可骑自行车而不坐摩托车,宁愿看电影也不去舞厅跳舞——而那也要双亲许可才行的女孩子。

她婉拒了。看也知道她很害怕。不过,三浦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吩咐女孩在原地等候他把停在校外的摩托车骑过来,然后,边高兴着机会难得,边急忙离开去骑车。

那时,很偶然地,守正推着自行车要回家。他听到了谈话。女孩子显得很困惑,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守如果当场离开,或许和三浦他们就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可是,守搭腔了。他告诉女孩,他能够替她把自行车的钥匙打开,就当作钱包找到了回家去吧。

女孩子宛如获救似的问,真的?真的能够吗?

嗯,自行车锁这种程度的小事,很容易就能打开的,守回答。

“这种程度的小事……”虽然守很谦虚地一语带过,不过他能打开锁则是事实。

女孩子跨在自行车座垫上,对着回到原地的三浦说,因为刚才找到钱包了,自行车也能骑了,自己骑车回去就可以了。三浦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不知道真相是在哪里、怎么被知道,又是谁说的?反正守也不想知道。但是,几天后,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谣传事情的原委,而三浦和他那帮人瞧守的眼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嫌恶。

之后约过了半个月,分发学生名簿时,三浦他们发现了守和监护人的姓氏不一样,似乎觉悟到在哪一点上攻击守是有最有效的了。在一个礼拜中,调查了守的家庭,并追溯到在枚川发生的日下敏夫事件。守对其执拗的热情感到些微哑然。

有天早上,到学校后,他发现桌上被人用油漆写着“小偷的孩子是小偷”,才知道原来如此。守早已料到会发生这事,而且也习惯了,但在瞬间,还是愣住了。

从事务所借来除漆剂的便是那个大姊大。守只知道她的绰号,初次知道她其实叫时田沙织也在那时。

“叫我‘大姊大’就好了。爸妈也没跟我商量,便依他们的喜好取了名字呢!”她豪爽地笑7,。

从布告栏撕下剪报后,大姊大便笔直地走向守。一屁股坐在守旁边的空位上,那浮着雀斑、发亮的脸带着忧虑地说:

“我在早报上看到的呢,很大的事件哩。”

为这句简单而单纯的“很大的事件哩”,从车祸生发生以来,守心里的某种思绪被撼动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是个无心的事故,”大姊大说道:“是事故!”

“嗯!”点点头,守的眼睛栘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