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希望有一天,我不敢堂而皇之地到大旅館去了,也不敢神氣活現地和大人物來往,到那時候,我才敢抬起頭來,勇敢地面對上蒼。
我一直喜歡看遠藤周作的小說,這位聞名世界的日本作家,寫的小說都平易近人,沒有什麼看不懂的地方。
遠藤周作最近完成一本小說,英文名稱是「DeepRiver」,因為沒有中文譯本,我暫時將文譯成「《深河》」,將來有人正式翻譯成中文本以後,也許會有別的名字。
上個月,我到澳洲墨爾本出差,路過一家天主教書店,一進去就買到了這本書,在旅館反正沒事可做,當天晚上就開始看。
所謂《深河》,指的是印度的恆河,故事是有關一個日本的旅行團,到印度去觀光,其中一位女士,曾經在大學時認識過一位男同學,這位男同學做了天主教神父,也去了印度,於是乎這位女士就到印度來找尋她當年心儀的男孩子。
可是她卻老是找不到他,有些天主教堂裡的神職人員顯然知道他在那裡,可是就是不肯講,好像不屑談論這位神父,也有點暗示他早已離開教會。
其實他依然是位神父,只是他不住在教堂裡,卻住在加爾各答最貧窮的地區,附近住的全是印度階級制度下的賤民。這位女士去拜訪他的時候,他不在家,她卻被當地的窮困景象嚇壞了。留下了旅館的電話,匆匆離去。
神父的電話來了,他問是那一家旅館,當他知道是一間豪華的觀光旅館以後,就告訴找他的女士,他現在衣衫襤褸,和一般賤民一模一樣,所以旅館警衛不會讓他進去的,最後他們約定在旅館外面的一張長椅上見面。
這位神父究竟在做什麼呢?他平時一早起來,做彌撒、祈禱,和別的神父一樣,可是他主要的工作就和別人完全不一樣了。
對於印度教信徒而言,恆河是一條特別的河流,絕大多數的印度人都想要去恆河沐浴一次,如此對他們的靈魂有很大的好處。對有錢人,這件事不難,可是對於一些貧無立錐之地的窮人,他們必須步行到恆河去,很多人到了加爾各答,因為旅途勞頓而再也到不了恆河。
我們的神父發現了這種人以後,會問他是否要去恆河,如果是的話,神父會將他背到恆河去。
其實這個故事有其象徵性的意義,恆河代表上蒼無盡的愛,富人和窮人,他們的骨灰,都進入了恆河,正如上蒼一樣,上蒼接受富人,更接受窮人,而這位神父所做的,卻又是耶穌基督生平的重演,遠藤周作在另一篇小說中,特別形容耶穌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在那篇小說中,耶穌懇求人家,讓他背沉重的十字架,因為他要背負全人類的痛苦。這位神父之所以背一位窮人去恆河,無非是要表明一件事:基督徒應該背耶穌給我們的十字架,替窮人服務,更應該帶領人們到達永生,恆河對於印度人而言,代表永生也。
一位神父背著一位異教徒,去完成這位異教徒的心願,是否有點奇怪?關於這點,我想起了德蕾莎修女的垂死之家,在這座垂死之家,有一間停屍間,停屍間左排標明佛教徒,右排標明印度教,而停屍間的門上有一排字「去見耶穌的路上」。
遠藤周作顯然對德蕾莎修女的印象極深,他所形容的那位神父,其所做所為也極像德蕾莎修女,他們都不是光靠口來傳播福音,他們以行動來表示他們是基督徒。
第二天,我從一所大學訪問回來,由於是正式訪問,我穿得西裝筆挺,回旅館的時候,門口的警衛對我微微欠身,而且打開門讓我進去,我走進了大廳,大廳裡兩邊都是落地的大鏡子,從鏡子裡,我可以看到我自己神氣活現的嘴臉,我忽然想起《深河》裡的那位神父,他不敢走進豪華的旅館,因為他衣衫襤褸,人家一定看不起他。
而我呢?我現在神氣活現地進入旅館,如果有一天,我一命嗚乎,要到天堂去報到(如果有此資格的話),我一定羞愧得要在天堂門口躲躲閃閃,到那時,我一定會說,「我衣衫襤褸,身無分文,天堂裡的人不會歡迎我的」。反過來說,我相信,那位神父死去以後,天堂的守門人一定會對他鞠躬,打開大門讓他進去,我這種人呢?能混進去就已經很高興的了。
遠藤周作的《深河》,替基督教義做了最佳的詮釋,有些這類的書,多多少少會冒犯了不信基督教的人,可是,這本書絕對不會,任何人看了這本書,都會知道,所謂「基督徒」,該是什麼樣的人。
《深河》已拍成了電影,據說頗受年輕人歡迎,對於我這個老年人,我常常在想,希望有一天,我不敢堂而皇之地到大旅館去了,也不敢神氣活現地和大人物來往,到那時候,我才敢抬起頭來,勇敢地面對上蒼。
我該感謝《深河》給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