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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和一>

我做心理醫生的時間已經很久了,也遇到過好多奇奇怪怪的個案,可是這個案子卻真令我束手無策了。

我有一個好朋友在一家專門收容流浪漢的地方做義工,有一天,他們在臺北市火車站附近發現了一位流浪街頭的老先生,老先生身無分文,全靠路人施捨,虧得那個慈善機構發現了他,立刻給了他一個有吃有住的場所安身。

老先生慢慢地恢復了健康,他和別的流浪漢完全不同,因為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事實上,這個慈善機構還是第一次收到一位英文非常好的流浪漢,他不僅可以看英文書報,也可以聽得懂CNN和ICRT的新聞廣播。

可是老先生不記得他的名字,不記得他來自何方,也不記得任何親友,我的朋友發現了這個奇怪的案子,就來找我。他們問我這位老人是不是患了老年痴呆症,我一看就知道他沒有老年痴呆症,因為他對絕大多數的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是忘記了有關他自己的事。

老先生對很多中國古詩都能琅琅上口,他甚至還記得不少高中的數學公式,對歷史上的一些細節,他都記得。我的判斷是他得了一種叫做「選擇性的健忘症」,也就是說有意或無意地選擇了一些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我曾看到類似的案例,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嚴重的例子。

老先生告訴我他雖然記憶失去了一大部分,可是他記得一對數字,就是五和一,他又對於「馬太太」似乎很熟。

五和一是什麼意義呢?我當然想起五月一日勞動節,可是老先生一望即知他不是一位勞工,至於馬太太,這就更神祕了,我想起了馬英九,找人去打聽他太太認不認識這位老先生,回答是否定的。

老先生的故事上了報,那所慈善機構希望透過媒體來找到老先生的家人。

果真,有一天有一位先生從臺南的麻豆鎮趕來臺北,他說從電視上看到老先生的樣子,立刻就認出他來,他來臺北是希望親眼看一次老先生。慈善機構安排了一個偶然的場合,讓他們見了面。

老先生一點都不認得那位南方客,而南方客一見到老先生,就情不自禁稱呼他「林牧師」,他說老先生是一位牧師,在麻豆的一個教堂裡擔任牧師,已有幾十年之久,幾個月前,林牧師失蹤了,因為林牧師太太早已去世,又沒有孩子,他們教友只好跑去警察局報了案,沒想到林牧師流浪到臺北來了。

老先生呢?他對這位南方客表示極不耐煩,他說對方一定是一位瘋子,他從來沒有信過基督教,怎麼會是一位牧師,他說如果他是個牧師,一定平時就會引用一些宗教的用語,所以他反問我們有沒有聽過他談話中用過任何宗教名詞。

我的朋友當時在場,他首先承認他沒有聽過,他也當場打了個電話給我,我告訴他我不僅沒有聽過老先生用任何宗教名詞,我還做了一些測驗,結果認定老先生毫無宗教信仰,雖然他學問不錯,對宗教問題,他似乎特別地無知。

南方客被澆了一頭冷水,當然不服,他出來以後,抓了我的朋友繼續談,他說大家可以到麻豆的教堂看一次,那裡有教堂各種活動的照片。我的朋友被他說動了。就搭他的車到南部去,看了照片以後,他也深信老先生是麻豆那所教堂的牧師。

老先生根本不理會這個新發展,他說他不是牧師就不是牧師,他也拒絕看任何的新證據,我的朋友又來找我,我告訴他們一定要有耐心,不要蠻來,老先生可能受了刺激,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自己跑到麻豆去和教友們聊,希望能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可是一無所獲。大家都說林牧師是一位好的牧師,出了這種事情,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可是他回想起來,失蹤以前,林牧師的確有一點精神恍惚。

有一天,又有一位男士來拜訪林牧師,這位男士五十幾歲,是個卡車司機,他和老先生見了面以後,沒有稱呼他林牧師,而稱呼他是老先生,他的第一句話是:「老先生,你一定不認識我了,三十五年前,我在少年觀護所裡遇到過你。」奇怪的很,老先生不但沒有拒絕和他繼續談下去,而且暗示他很有興趣知道這位新訪客的故事,新訪客的故事卻使大家都感動了。

三十五年前,他是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國中畢業以後,因為家境不好,無法升學,到外面一家鐵工廠做學徒,身體越練越好,也就被一些社會上的不良分子所吸收,一不小心,觸犯了法律,被關進了彰化的少年觀護所。

才進去的時候,這個年輕小伙子是悔恨交加,他的爸爸是鄉下人,人雖窮,兒子們卻從未出過事,對他當然完全不能諒解。他自己卻心中有一點埋怨他爸爸窮,害得他不能繼續唸書,他曾被警察毒打一次,被關進了少年觀護所,失去了自由,因此覺得自己毫無尊嚴,對自己的前途幾乎感到絕望。

可是林牧師來了,林牧師當時只有三十幾歲,雖然是位牧師,卻很少訓他們,來了以後就和這些男孩子打籃球,當然他也以牧師的身分常常聽孩子們吐苦水,他關心每一個孩子,可是從未向他們講什麼大道理。

有一天,打完籃球以後,他宣布一件事,他的教會要他到外國去深造,他必須和大家話別,他叫所有的孩子們坐在一排椅子上,脫下鞋子和襪子,然後跪下來一一親吻他們的腳。

卡車司機說到這裡,忍不住拿出手帕來擦眼淚,他說他們一共有十五個男孩子,當時每個人都哭了,林牧師走了,他們都站不起來,大家都被林牧師跪下來的親吻動作所感動了。

這十五個孩子至今都保持聯絡,他們都沒有再進過監獄,有些繼續唸書,絕大多數都是勞工階級,雖沒有錢,但都是有正當的職業和美滿家庭的人,就以他來講,他做了一輩子的卡車司機和搬運工人,他的兒子卻已是大學生了。

他認為林牧師改變了他的一生,因此他一定要來謝謝他。

林牧師很耐心地聽完這個故事,他忽然問,「你過去是不是在彰化少年觀護所?」卡車司機露出了滿臉的笑容,他說,他故意不講是那一個地方的觀護所,目的在刺激林牧師的記憶,看起來林牧師的記憶在逐漸恢復了。

林牧師做了一個手勢,暗示其他的人應該離開,他要和卡車司機聊聊,大家感到林牧師恢復了牧師特有的那種氣質,他好像要聽卡車司機的傾訴,因此要求別人離開。

我是由電話裡得知這個故事的,我找到了卡車司機,請他找到了其他十四位弟兄們,這些人陸陸續續地來看林牧師。在兩個月內,林牧師恢復了記憶。

有一天,林牧師告訴我,他最喜歡的聖經是<馬太福音>二十五章第三十一節,我忽然想起林牧師什麼都忘掉了,只記得五和一以及馬太太,這個謎也給我揭開了,「馬太太」是<馬太福音>,五和一是指二十五章第三十一節,他忘了二十和三十,只記得尾數五和一。

雖然解掉了一些謎,我仍然沒有解掉最大的謎,為什麼林老先生忘了他是一位牧師,忘了他的基督教信仰,也忘了有關他的一切。

我感到<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一節絕對是關鍵之所在,所以我仔細地去唸了一次以此開始的這一段聖經,這一段經是這樣寫的:

公審判「當人子在自己的光榮中,與眾天使一同降來時,那時,他要坐在光榮的寶座上,一切的民族,都要聚在他面前;他要把他們彼此分開,如同牧人分開綿羊和山羊一樣:把綿羊放在自己的右邊,山羊在左邊。那時,君王要對那些在他右邊的說:我父所祝福的,你們來罷!承受自創世以來,給你們預備的國度罷!因為我餓了,你們給了我吃的;我渴了,你們給了我喝的;我作客,你們收留了我,我赤身露體,你們給了我穿的;我患病,你們看顧了我;我在監裡,你們來探望了我。那時義人回答他說:主啊!我們什麼時候見了你飢餓而供養了你,或口渴而給了你喝的?我們什麼時候見了你作客,而收留了你,或赤身露體而給了你穿的?我們什麼時候見你患病,或在監裡而來探望過你?君王便回答他們說:我實在告訴你們:凡你們對我們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就是對我做的。然後他又對在左邊的說:可咒罵的,離開我,到那給魔鬼和他的使者預備的永火裡去罷,因為我餓了,你們沒有給我吃的;我渴了,你們沒有給我喝的;我作客,你們沒有收留我;我赤身露體,你們沒有給我穿的;我患病或在監裡,你們沒有來探望我。那時,他們也要回答說:主啊!我們幾時見了你飢餓,或口渴,或作客,或赤身露體,或有病,或坐監,而我們沒有給你效勞?那時,君王回答他們說:我實在告訴你們:凡你們沒有給這些最小中的一個做的,便是沒有給我做。這些人要進入永罰,而那些義人卻要進入永生。」

我和很多麻豆教堂的教友們談,他們告訴我林老牧師是一位非常好的基督徒,一直喜歡<馬太福音>這段經文,也鼓勵大家照這一段福音的精神去做人,他自己更是一輩子都愛人如己,是麻豆鎮出名的大好人,最使大家佩服的是他從不記得他做了什麼好事。

有一位教友說林老牧師年紀大了以後,常感到自己不配做牧師,因為他老是覺得自己沒有照著福音精神去做。

我和林老牧師談了很多次,他告訴我一件怪事,他說當他慢慢地恢復記憶的時候,他一開始只記得公審判的後一段,也就是耶穌對惡人說的那段話,他怎麼樣也不了解,為什麼記不得耶穌對義人所說的話。

至於他所做的善事,林老牧師一概記憶不清,大多數的我們都會對自己的些微善事牢記在心,林老牧師卻對他的善事刻意地忘掉。

我們心理醫生中有好幾位有宗教信仰,我們大家會診的結果,認為林老牧師的信仰深入他的內心,他從內心深處,記為他應該替世上一切不幸的人服務,雖然他的確如此做了,可是他的宗教信仰又叫他忘掉自己所做的好事,因此他老覺得自己不夠好,真正的好人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的,真正的基督徒也總自認為自己不配被稱為基督徒,億萬的基督徒都唸過<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一節開始的經文,大家都把這一段看成耳邊風,唯獨林老牧師對這一段福音看得非常認真。

林老牧師越來越覺得他自己不配做個基督徒,最近盧安達難民照片使他自責甚深,因為他對這種人類的悲慘無能為力,對他自己有吃有喝,深感內疚,由於他年歲越來越大,他也就越來越擔心他無顏面見上帝,在這種情況下,他採取了一個自衛的行動,他設法忘了他是個基督徒,一旦不是基督徒,他的良心不安也跟著消失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將自己忘得一乾二淨的原因,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沒有忘掉其他的事情。

要治癒老先生的病,其實也不難,我們唯一要做的是讓老牧師記得他所做的善行,虧得當年他幫助的人多極了,他們紛紛來看他,老先生恢復了信心,也恢復了記憶。

我們決定送老牧師回麻豆去,我和我的朋友輪流開車,快到教堂以前,我們將車子停好,老先生顯然認識路,他往前走,向右轉,再往左轉,教堂在我們右手,我們知道林老牧師的記憶沒有問題了。

教堂的門是關著的,我們推開了門,裡面的教友們全體站起來,合唱一首歌,「只要你替我最小兄弟做的,就是替我做」。老牧師被請上臺,一位年輕的牧師以動人的聲音開始唸<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一節,「我餓了,你們給了我吃的;我渴了,你們給了我喝的……你們對一個最小兄弟做的,就是給我做的……」而這位年輕的牧師除了致詞歡迎老牧師回來以外,還說了一段我永遠不會忘記的話。他說:「各位教友去世以後,如果你生前真的照福音的精神生活,幫助過很多不幸的人,我會在你的葬禮中讀<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一節,如果你從未對陌生人伸出援手,雖然你領過洗,每個主日也都來教堂做禮拜,你去世以後,我不會在你的葬禮中讀這一段經文,這一段經文是我們基督徒最該熟讀的經文,只有照經文精神去做的基督徒,我才會在他的葬禮上唸這一段經文。」

這是四年以前的事了,上個星期六,我又去麻豆,這次是參加林老牧師的葬禮,小教堂裡擠滿了人,連教堂外的園子裡也擠滿了人,教堂裡牧師全部的儀式都是用擴音器傳到園子裡,唱了聖詩以後,我聽到了那位年輕的牧師朗誦<馬太福音>中動人的句子,「凡你們對我們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就是對我做的……」

而我呢?我深深愛上了這一段<馬太福音>,我很羨慕那些能在葬禮上有人唸這一段經文的人,我會在我的以後歲月中,儘量地替陌生人服務,我希望在我的臨終病榻之前,有人來向我說,「我渴了,你曾給我喝的。」「我餓了,你曾給我吃的。」「我在監獄裡,你曾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