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立刻洋溢出解放的氛围。刚才还在田岛身边打瞌睡的学生,神采奕奕地收拾起了东西。
田岛出了教室,在活动室换上球衣朝图书馆走去。他借了一大堆考试的参考用书,而借期已经过了。
能用来学习的时间可能要变少了。走在前往与教学楼分立的图书馆途中,田岛想。
须田武志不在了,田岛自动地——确实用“自动地”这个词很准确——被标上了王牌投手的号码。至今为止的公开赛里,他从没投过球,而从现在开始,他都要在全部比赛中首发上场了。这是因为武志的不幸而得到的,虽然并没有什么可喜的地方,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图书馆的事务员是一个戴着三角形眼镜的女人,外号叫“歇斯底里”。她看见田岛还回来的书已经过了借阅期限,便和惯常一样,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守时就是给我添麻烦。添大麻烦哦,净增加我的工作量。而且呀,还有人等着你手上一借不回的书呢。你心里想过这些人吗?”
“对不起。”田岛低下了头。
“在道歉之前,还是先穿整齐点吧。真是的……你是棒球部的吧?运动社团的人都是这副德行。书也不好好爱护,用脏手去摸,走路还发出声音来,真是伤脑筋。”
田岛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一语不发。如果这时说些蹩脚的话,只会延长她的说教,自讨没趣。
事务员说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了。本以为她这些琐碎的话终于说尽了,她却换了一副比刚才稍稍温和的表情看着田岛。“你既然是棒球部的成员,该认识北冈吧?”
“啊。”
田岛正疑惑她为何突然说出了北冈的名字,事务员已从桌子下面抽出了两张黄色卡片。
“这里写着的几本书,是北冈借了一直没还的。不好意思,你能帮我联系一下北冈的家人吗?”
“您说联系……是要我去北冈的家里要回书,然后拿到这里来吗?”
“是的。能拜托一下你吗?”听她的语气,好像在说:你平时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这点小事也该为我办到。
“这……”田岛拈起卡片,只见上面写着借书人的姓名,好像是几本没什么人气的书,基本上没有人借过。书的名字——他的目光投上去的时候,霎时间有种意外的感觉,因为这是些稍微特殊的专业书。但他马上就发觉这并不值得意外,他想北冈这样的人或许是会看这种书的。
“拜托你尽量早点办好。”
“好……”田岛记好书的名字,接着走出了图书馆。
走到操场,他发现基本上所有成员都聚在一起。一年级的人在地上画白线和平整地面。再一看,连记分牌都拿出来了,在写球队名的地方分别写着“红”和“白”两个字。
哎!田岛撇了撇嘴,叹了口气。看来又是红白对战了。须田被杀后,训练暂停了一段时间,等到再次开始的时候,红白对战就盲目地多了起来。而且这并不是为了锻炼一年级的成员,也不带有练习投接球姿势的意味,只是漠然地进行比赛罢了。
“虽然红白对战是很好,但稍微系统一些的训练不是更好吗?”田岛一看到新队长宫本就对他说道。
一旁的佐藤代答道:“昨天可是搞了一天的打击练习。”
田岛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说是打击练习,还不是让他们按各自喜欢的姿势来挥棒吗?要做一些更加基础性的训练才好。一年级的学生连硬球都没习惯呢。”
“我们考虑了一年级的情况。”田岛转头寻找身后声音的来源,发现是直井走了过来。“今天比赛完了之后还打算让他们击球一千次呢。愉快地打棒球只是一句口号,必须做的还是要认真做好。”
“击球一千次没什么意义。”田岛反驳道,“这不就是单纯的虐待式训练吗?你们是要让那些连基本功都不会的一年级学生陷入雨点般密集的球海里。”
“反复练习是很重要的嘛。”
“对那些累趴下、动都动不了的家伙击球,就是反复练习吗?太愚蠢了。无论怎么看,这都只能理解为是击球人为发泄压力而做出的行为。还是说,欺负一年级的成员也是愉快打棒球的一个环节?”
田岛刚说完,就被直井抓住了衣领。直井侧过脸斜视着他,但田岛并没有移开目光。
“住手!别为这种无聊的事打架。”佐藤让直井松开手,宫本也走到了两人中间。
“最先找碴的是田岛!”直井愤怒地说。
“我知道。你还是先冷静点吧。”说完,佐藤朝田岛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他肩上,“听着田岛,你现在是王牌投手,别在无聊的事情上操心了,只要考虑提高自己的能力就行。红白对战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好,既能作为一种贴近实战的练习,又正好磨炼一下投球的技术。”
“我不是说红白对战不好。”
“还想让他们做一些系统的训练,对吧?我知道。我已经想过这一点了,总之今天的事你就放过去吧。”
佐藤似乎要把他撵走一般,往他背上推了一下。田岛不知为何无端地生起气来,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他这么生气,大概是觉得北冈和须田构建起的东西全都被他们践踏了。但再在这上面争论肯定也不会有什么进展,田岛于是作罢,准备走开。这个时候,直井从后面说道:“田岛,你应该明白吧?王牌投手谁做都无所谓,没有你也一样。我们已经不是从前那支球队了。”
田岛站住,转过头去。直井不顾佐藤和宫本等人的阻拦执意喊道:“其他学校对我们已经不屑一顾了。开阳队已经没有须田了!你知道其他学校的浑蛋怎么说这次的案子吗?他们说,须田的右臂没了,开阳队就什么都没有了,失去右臂的须田,变成幽灵都没什么好怕的。我虽然觉得惋惜,但就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全部都完了!”
喊了一通之后,直井甩开佐藤等人的手,朝活动室跑去。佐藤和宫本他们并没有追上去,只是不快地低着头。
田岛沉默不语,又迈开了步子。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成员都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什么都没有了……是吗?
我知道这是事实,田岛心想。正因为知道,才不想就这样结束。如果就此结束,甚至连我们自己的青春,都要跟须田的右臂一样,消失在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紧接着,田岛脑海中闪过一样东西。一个想都没想过的角落里跳出一个词,那个词开始联结起各种各样的回忆。
没有右臂的须田……
田岛惊觉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图书馆……对了,是北冈从图书馆借的那本书。
田岛不顾一切般跑开了。
2
与须田武志搭档训练投球的那个独腿男子——发现这个人的,是一直在调查武志少年时期打棒球情况的小野。据小野说,武志在小学的时候属于一个叫“蓝袜子”的球队,而从去年到今年,在那里任教练员的是一个姓芦原的男子,他右腿残疾。
“从去年到今年?那他跟武志有直接的关系吗?”和高间一起听取报告的本桥问道。
“据那里的领队说,最近,须田武志时不时会到那个球队露面。所以他应该跟芦原见过面。”
“最近开始露面,这就是线索了吧。”
高间说完,本桥点头问道:“这个芦原是什么人?”
小野用手指沾了点唾沫,翻开记事本。“他原先在一支由公司职员组成的棒球队当投手。后来遭遇事故,一条腿伤情恶化,就干脆向公司辞职了。据说刚当少年棒球队的教练员时,他终日无所事事。”
“由公司职员组成的棒球队?他是哪家公司的?”
“东西电机。”小野回答道。
“东西电机?这可是这个地区最好的企业了。”
“他现在人在哪里?”高间问道。
小野摇了摇头。“失踪了。虽然他的住址已经查明。”
“这个男人很可疑啊。”本桥靠在椅子上,再次跷起二郎腿,“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据说可能是三月底或者四月初的时候。”
“芦原为什么要辞掉少年棒球队技术指导的工作?”高间问道。
“这件事很奇怪。听说是孩子家长提出的要求。他们说不能把孩子交给一个没有正经工作、成天游手好闲的男人来管。而且领队和教练员两个人都进行指导,孩子们说不定也会感到迷惑……不过老实说,他是不是借着当教练员的幌子,死乞白赖地要酬金呢?”
“嗯,是不是这么回事呢?”本桥一副不太同意的表情,“总之,先到芦原住的地方打探一下。”
“明白。”高间回答道。
“啊,下面再讲一件怪事。你知道一个经常出入须田家、姓山濑的人吗?”
“山濑?啊……”高间马上想了起来,“是那个自称志摩子借了他钱的钢铁厂老板吧?”
“是的。听住在附近的人说,他一直以欠款为要挟,强迫志摩子与他发生关系。”
“他看上去就是那种人。”高间想起了他丑恶的嘴脸,“我在须田家也见过他,不过那时候他被武志轰走了。”
“关键就在这里。据我打听到的情况,这种事发生了好几次,所以应该能感觉到山濑相当恨武志。”
“原来如此。”本桥明白了高间话中的意思。
“于是我深入进行了调查,那个浑球,事发当晚在一家他常去的小店喝酒。也就是说,他有不在场证明。真遗憾啊。”
同感,高间想。
“而且,据那浑球说,须田志摩子已经还了钱。至今未能偿还的钱一下子就还清了,我觉得很蹊跷,就向志摩子确认了一下。据她说,在葬礼那天晚上,有个自称受过须田正树照顾的人出现,留下了三十万巨款。那个男人说,他只是把欠下的钱还回来,但和钱一并留下的联系方式却是胡诌的。喂,你们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说出真实姓名就把钱留下,真干得出来。”
“如果单是装模作样就好了。在这种时候还发生怪事,你们觉得这跟案子有关联吗?”
高间耸耸肩,露出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半点线索都没有。”
“我也一样。”小野说道。
“总之,心里先想着这件事吧。”本桥一脸阴沉地说道。
高间和小野向着芦原居住的公寓出发了。如果有时间,他们还打算到东西电机走一趟。在路上,他们谈起了须田家出现的那个神秘男子。
“把钱放下就走,简直就是劫富济贫的盗贼嘛。能不能也到我家来一趟呢?”小野羡慕地说道,“他一定是有大把的钱花不完了。”
“有人会觉得钱多余吗?”
“有。在东京,有个住在叫什么田园调布的人。前不久我在书上看到的,他是那一带的生意人,家住一百四十多坪的房子,有两千万财产。两千万啊,在这里都可以建城堡了。”
“有钱的人应该还会拿钱做资本生出更多的钱来。用来买股票或者储蓄的人不也很多吗?”
“是啊。不过,听说这段时间兜町也很冷清,行情分析商也沉寂了不少。”
他说的行情分析商,是指那些独自对股市进行预测,并把预测印出来出售的商贩。也有人在大马路上摆一块黑板,天花乱坠地预测。
“总之,出现在须田家的那个神秘男子,不能认为他只是钱太多。如果真的是报答昔日的恩情,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这件离奇的事与案子有关,那就麻烦了——这才是高间真正想说的。
芦原住的公寓离须田武志一家所在的昭和町只有不到五公里。这个区域里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些不知道生产什么的小作坊。细看这些本以为是普通平房的屋子,就能发现穿着运动衫的男子正在里面操作着车床和铣床。湿漉漉的地面上,到处都散落着铁粉和铁渣。
这个区域的旁边流淌着逢泽川的分水渠,垃圾和机油的气味中混杂着腐臭,从那里流了过来。
芦原居住的公寓就对着那条分水渠。那是一栋很旧的木造两层建筑,墙壁上有好几处修葺过的痕迹。芦原的房间是一○二室。门锁着,看样子里面没人。
高间和小野正在徘徊,一○一室的门开了,随即露出一张肥胖中年女人的圆脸。女人问二人来干什么,于是小野亮出了警察手册,那女人的气焰马上就矮了下去,说她是房主雇来做管理员的。她身上散发着呛人的廉价化妆品的气味,看起来给人以贪婪的感觉。
“芦原诚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在这里的?”高间问道。
“到三月底还时不时能见到他。可是他突然就走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到他。不过他四月份的房租在三月份就付过了,所以房间还是原样,他要是不回来,我就该处理掉屋子里的东西了。”女人嚼着口香糖回答道。
“我们想进屋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之前我就看过了,不过里面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
女人趿拉着鞋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接着拿了一串钥匙回来。
芦原家里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有一床看上去浸透了湿气的廉价被子和一个纸箱。纸箱内杂乱地放着略沾污渍的裤子、袜子、手纸、破布、铁锤和钉子等。
“芦原是什么时候住到这里来的?”高间向女管理员问道。
“嗯……去年秋天……十月份,好像是。”女人答道。
“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一开始什么也没干。但不久之后,他好像就开始在附近的一家印刷厂里干些活字排版之类的活了。”
小野问过那家印刷厂的名字,记了下来。
“有没有人来这里拜访他?”
“来这里?这个……”女人做作地皱起眉头思考起来,马上就转回视线望向高间,“说起来是有个人来过这里。听声音是个年轻小伙子……可是我没看到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高间问道。
“一两个月前。”
那或许就是须田武志了,高间想。
高间进而问她芦原有没有晚上外出的情况。因为如果给须田当陪练,他就会前往石崎神社。
女人摆出一副略微冷淡的神色回答说,她不知道这么详细的事。
出了公寓,高间二人去了芦原工作过的那家印刷厂。工厂老板是个戴金边眼镜的矮小男人,说还记得芦原诚一,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还说自己是为了度过年末那段繁忙期才雇了他,打算过后马上就解雇。
“即便芦原和武志有关联,疑点还是很多。这两个人究竟是在哪儿认识的呢?”在开往东西电机的电车上,高间低语道。
“难道不是在那个少年棒球队?”小野说道。
“你是说两人在少年棒球队见了面,然后就意气相投了?”
“不对吗?”
“我认为不对。如果武志在神社里训练是为了掌握魔球这种变化球,那他就应该更慎重地选择搭档。而且他已经有了北冈明这个助手。他之所以选择芦原当陪练,其中必然有缘由。换句话说,武志需要芦原。正因为需要,才为了见他而去了少年棒球队的训练场。”
“确实。少年棒球队的领队说过,武志是最近才开始露面的。这个推理说得通。”
“可是这样一来,武志应该在之前就认识芦原了。他是怎么认识这个没什么名气的芦原的?而他需要的是芦原的什么?”高间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着,这时电车到达了目的地岛津站。
站前有个小型的交通环岛,一旁林立的商店似乎要把环岛包围起来。最边上有个派出所,年轻的警察在里面伸了个懒腰。车站的厕所前面,两个流浪汉横躺在那里。
目标建筑马上就出现了,写着“TOZAI”的牌子隔着很远都能看到。
东西电机的正门戒备森严,不光是来客,就连看上去是职员的人都被门卫要求证明身份。
“简直就像是车站的检票口啊。”小野嘀咕道。
“就是因为出了那件事吧?”高间回忆着说道,“这家公司里不是发生过一起安放炸弹的案件吗?这应该是受了那个案子的影响。”
“说起来,还有一起这里的社长被绑架的案件呢。侦查工作怎么样了?”
“不知道。提出要钱,没把钱取走却绑架了社长,想来也是件怪事。”
高间二人亮明身份,门卫的表情变得有些紧张。“辛苦二位了。”门卫拘谨地说道。他或许觉得他们是来调查炸弹案的。
高间向他说明来意并非如此,又说为了调查别的案子想见见人事部的人。门卫一副没有理解的样子,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给了他们进门许可证。
从正门进去,向接待处的女职员交代了事由,二人便被引到了里面的大厅。大厅里摆放了大约五十张四人用的桌子,职员和访客正热烈地进行着商谈或交易。
高间二人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小野马上就起身向别处去了,一会儿拿着一本小册子走了回来,似乎是东西电机的宣传册。
“创办还没到二十年,去年的销售额就有一百五十亿,刚创立的时候才不过七千万,发展得真是快啊。现在的资本额有三十亿了。”小野看着小册子,钦佩不已地说道,“所谓的成功者,说的就是这种企业了。”
高间也把小册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第一页上登载着社长中条的照片。想到这个人曾卷入绑架案,高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然而这个时候,高间感知到了某样与之相关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说不清楚。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开始的直觉似乎渐渐消失了。
“怎么了?”小野问道。
“没什么。”高间搓着脸说。
大约过了五分钟,人事部一个姓元木的男子出现了。他给人一种苍白清瘦的感觉,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炸弹那件事查出什么来了吗?”元木细声细气地问道。
看来,这个男子也搞错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高间想。
“不,我们不是为那个来的。我们来问其他案子,跟炸弹案没有关系。”
高间说完,元木疑惑地转了转眼珠。“您说问别的案子?”
“是一起杀人案。”高间开门见山地说道。
元木似乎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了,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
“其实,在牵连进某个案子的人里面,有一个曾经在东西电机公司工作过。我们正在调查这个人……您还记得一个叫芦原诚一的人吗?”
“哎?芦原?”元木的声调都变了。
他惊讶的样子引起了高间的注意。“关于棒球部的芦原,您知道些什么吗?”
“不,那个……您说的这个案子跟炸弹那件事没有关系吧?”
“没有关系。我们正在调查一起高中生被杀案。怎么了?”
“哦,嗯……”元木先是显出了一丝迷茫,接着说道,“是这样的,昨天有个刑警来了,好像是来调查炸弹的事……问的也是芦原的情况。”
“哎?真的吗?”
“嗯。他问芦原离职后的住所之类。至于为什么问这些,他不肯告诉我。”
“那刑警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姓上原。”
高间朝小野看了一眼。小野立即起身,朝摆着一排公用电话的地方走去。高间当然知道上原。他是桑名组里的刑警,据说那个组接手了炸弹案。
可是,炸弹案也跟芦原扯上了关系,这是怎么回事?高间反复思考起来。这是偶然,还是……
“上原警官问了些什么问题?”
“就是问芦原离职后的住所,还有在职期间的履历之类的。”
“能麻烦您把这些情况也跟我说一说吗?”
“好的。正好我还有那个时候的记录。”元木打开了一本封面印着“TOZAI”的笔记本。
芦原于昭和三十年从和歌山县的南海工业高中毕业进入公司,隶属电器零件制造部生产三科,当年十二月转到测试品试验组。转职是因为加入了棒球部,他最好是能在时间比较机动的部门上班。
说到芦原在棒球部的成绩,他最初的四年并没有多大本事,之后却一下子跃升到了王牌投手的级别。
昭和三十七年,他在作业时发生事故,右腿机能丧失。同年离职。刚离职时,他的住所并不是高间去的那栋公寓。在住进那里之前,他另有住处。
“你们知道他在公司的时候住在什么地方吗?”高间问道。
“知道。因为是棒球部的,所以应该住在青叶寮,那是运动员专用的宿舍,在从这里往北大约一公里的地方。运动场和体育馆也在那旁边。”
元木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出地图,把那部分撕了下来。
“你说的事故,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不值一提,”元木说道,“他当时本来准备打开煤气喷灯作业,但好像煤气泄漏了,突然起火,烧伤了他的腿。经过调查得知,是他在作业程序上出错,还有安全确认不足。总之是自食其果。”
“哦……”
“因为酿成了大事故,本应严肃处理,但那时只是给了他警告处分就过去了。真是便宜了他。”
元木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小野回来了。高间便对元木道谢,起身离开。
“我同本桥联系过了,告知上原也在追查芦原。他很吃惊。”
“嗯,是吗。没想到两个不同的案子牵扯到了一起。”
“他说我们可以马上到桑名那里了解情况。”
“辛苦你了。”
“芦原的住处查清楚了吗?”
“没有,很遗憾没能查到。”接着,高间把芦原的履历向小野做了说明。
“身为棒球运动员,却把腿弄残了,真可惜。”小野叹息道。
他们决定找芦原曾隶属的部门里的人问话,于是小野向测试品试验组打了电话。然而他马上就回来了,脸上带着不快的表情。
“不行吗?”高间问道。他想,或许正是工作时间,突然叫人出来恐怕不行。
“这真是一件怪事。那边说,因为芦原跟谁都不熟,所以提供不了有用的信息。我说没关系,请他们出来见一面。他们却说现在很忙,就挂断了。”
“嗯,是很奇怪。”
“我们在公司的出口等他们吗?”
“不,今天就先这样。我们还是到棒球部的宿舍看看吧。看来从那边能打听到更有意思的东西。”高间脱下上衣,搭在了肩上。
东西电机的北侧是一大片种着圆白菜的菜地,在这片菜地的旁边,有几栋白色建筑,看上去像一片住宅区。那里用金属网围了起来,挂着一块牌子,写有“东西电机株式会社第一公司住宅”的字样。
再往前是一处运动场,对面并立着三栋两层建筑,其中一栋就是青叶寮。
高间二人走进青叶寮的玄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左侧的一个大鞋柜。几十双鞋子杂乱地放在里面,飘散出一股怪异的味道。可以看出有二三十人住在这里。
“谁啊?”
一个白发男子从右侧的小屋里探出头来。窗户上面写着“楼长室”,那么他应该就是楼长了。
高间二人报上了姓名,男子十分警惕地说道:“要问芦原的住所,我可不知道。”
看来,上原也已经来过这里了。
一头白发的楼长接着说:“你们这些人,好像觉得是那小子放的炸弹,可惜估计错了。那小子可不是会干那种事的人。”
“不,我们不是为那件事来的。我们因为其他的案子正在找芦原,是一个有关棒球的案子。”
“有关棒球的案子?”男子那充满敌意的眼神发生了些微变化。或许因为负责棒球部的生活起居,他对棒球这个词有点招架不住。
“您知道开阳高中的须田武志被杀一案吗?我们正在调查那个案子。”
闻言,楼长皱起两道斑白的眉毛,露出怜惜的表情。“须田吗?真是可惜,那么优秀的投手竟然死了。”
“果然您知道得很清楚。”
“清楚得很。以前我就认识他,进开阳队那种烂队就是他错误的根源。果然还是应该加入我们公司的球队,当初我就这么说过。”
看来他还以为自己是个球探,高间心里一阵苦笑。
“可是您听说须田的时候,他已经上高中了吧?都那个时候了,不是出手太晚了吗?”
小野嘲弄般地说完,楼长愤慨地瞪起了眼。“才不是这样,我可是在那孩子上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而且只差一点,那孩子就真可能加入东西队了。”
他的语气引起了高间的注意。“您说就差一点?”
“那孩子读初三时来过这里一趟,说是来观摩训练的。”
“须田武志来过这里?”高间惊呼一声,接着说道,“请把这件事详细说说。”他也不管有没有经过允许,便走进了楼长室。
“再说详细也就是这么回事,他说自己说不定要到东西电机来工作,所以来这里观摩训练。可惜他也只来过那么一次。”
“他是一个人来的?”
“不,好像……”楼长眯缝着眼睛看向了天花板,“对了,是三谷把他带来的。嗯,错不了。”
“三谷是……”
“是我们的队员,当外场手,投掷力可好了。他是须田初中的学长,因为这层关系才把他带过来的。”
“我们能见见那位三谷先生吗?”高间振奋地问道。
“可以。”楼长看了一眼墙上的圆形时钟,“应该马上就结束训练回来了。你们在这儿等他回来就行。”渐渐和蔼起来的楼长甚至还给高间二人端来了茶。“可是,须田的案子怎么会跟芦原扯上关系?难道你们是在怀疑芦原吗?”
“没有的事。”高间摆着手说道,“我们听说须田在被杀前见过芦原,于是就想找他问些话,只是苦于找不到他的行踪。”高间啜了一口茶,半带讨好地问起了芦原的事情。“芦原是个什么样的投手?”
“很棒的投手啊,在和歌山的南海工业中学时是王牌投手,三年级那年夏天打进了甲子园。可惜第一轮比赛就败下阵来。”或许是出于怀念,楼长露出一丝微笑,“虽然他投的球不是那么快,但他凡事细心,基本上没有过控球失误。我可是从这孩子还留着平头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身上可是有很多闪光点的。”
“他拿手的球技是什么?”高间问道。
“他投各式各样的球。不过应该是曲线球吧,还有指叉球。”
“指叉球?”高间和小野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的,指叉球。这样,嗖的一声飞过来,”楼长把右拳当成一个球,摆在眼前,“球在本垒前突然晃晃悠悠地落下来。”他说着,把右拳左右摇晃了一下,然后朝下方摆了过去。“这可是很有意思的球哦,叫作芦氏球,芦原的芦。因为他事先不给什么信号突然就投出去,接球手总是抱怨接球有难度,但确实有威力。”
高间和小野视线相接,点了点头。说不定这就是魔球了。须田武志有可能是为了学这种球技而接近芦原的。
“这么说,他是在当投手的黄金时期遭遇了事故?”高间问道。
“是啊。那可是件……莫名其妙的事……”
“您说莫名其妙?”
“不,没什么。”楼长为了掩饰慌乱的表情,把茶杯拿到了嘴边。
芦原原先工作的部门似乎也在回避关于他的话题,看来那次事故一定有蹊跷,高间想。
接着,玄关处变得热闹起来。是棒球队的队员们回来了。楼长走到窗口,叫住了一个姓三谷的队员。听说警察来了,刚才还闹成一片的队员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三谷个子虽矮,却有一身结实的肌肉,相貌给人一种好胜心极强的印象。一开始因为戒备,他的脸绷得很僵硬,而一听到须田武志的事,他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那家伙,真是个可怜的人啊。一心专攻棒球,却遇到了那种事……请一定抓住凶手!”
“我们会努力的。”高间说完,向三谷确认了他把武志带到这里的事。
三谷承认确有此事。“那时候,我偶尔会去看看初中生的训练,须田就是那时拜托我的。他说,说不定他不去读高中,而是到东西电机上班,所以想来公司看看。要是须田加入了,那对我们来说就太棒了,于是我很快从领队那里得到了参观的许可。”
“向导也是您做的吧?”高间问道。
“是的。我带他到了这里,把宿舍等设施的情况说给他听。然后去了运动场,让他看了看训练情况。”
“投球练习的场地也让他看了?”
“那是当然了。我们的设施十分齐全。对了,那时候须田在投球训练场看了很久。我还记得因为来了参观的人,投手们都很卖力地在投球。”
“当时的投手中有芦原吗?”高间先是瞥了一眼楼长,接着问道。
“芦原?嗯,有啊。那时候他可是处在巅峰状态。他怎么了?”
“听说他最近跟须田见过面。”楼长在一旁说道。
三谷表情诧异地看着高间等人。他的眼神好像在问:你们是在怀疑芦原吗?
“当时芦原好像在投一种奇怪的球,叫什么芦氏球。”高间的话题开始转变。
“是的。这种球很不可思议,摇摇晃晃着就落下来了。”
“摇摇晃晃,然后落下……嗯。”看来事情联系到一起了,高间心满意足地想。
当时武志是第一次看到芦原那种“摇摇晃晃着就落下来”的球。如果当时的事情他一直记在心上……
“您把须田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和别人说过话吗?”
“记不太清了,不过我想他没和队员们说过话,只是领队不厌其烦地劝他进我们公司。”
“他在这儿参观完之后呢?”
“我把他带到了公司总部。”三谷说道,“这是须田要求的。老实说,我本以为只要让他看看棒球部的训练情况和宿舍就够了。”
“哦?是须田提出的要求吗?”高间感到有些意外,虽说如果考虑要就职,看看公司总部是理所当然的。“他参观了总部的哪些地方?”
“很多地方。工厂和办公室之类的。”
“他那么积极地参观,结果却没进贵公司,是吗?”
“正是如此。”三谷的脸上稍显怒色,“那之后没多久,他就说自己还是要升学。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知道他的目标。他准是盼望在甲子园出场,引人注目,对他闯进职业棒球界更有利。他竟然相信那种水平的高中球队也能打进甲子园,真是了不起。”
听了三谷的话,高间感到有些奇怪。武志很早以前就希望进入职业棒球界了,为此应该已描绘了蓝图,为什么却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迷惘于是工作还是升学呢?难道他是觉得早日赚钱贴补家用更好吗?
“那次参观之后,您没有和须田再见过面吗?”
“不,在学校里见了几次。不过他没有说工作的事,我也没有对此抓着不放。须田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
“这样啊。”武志提出到东西电机参观的原因暂且不管,现在还有必要再问问芦原的事情。“回到芦原的话题上来,”高间说,“那种芦氏球,具体来说是种怎样的球?是类似曲线球那样的吗?”
“不,不是曲线球。说起来,应该是蝴蝶球或者掌心球吧,但是握球的方式很不同。芦原一直对那种投球方法秘而不宣,但也听说曾有一次,有人用八毫米胶片拍摄他,进行了研究。结果发现,他握球的方法和他投直球的时候基本没两样。究竟是哪里不同,还是不明白。不过这种球的运动轨迹是变化的,摇摇晃晃地变。”为了表现出那种运动轨迹,三谷的手掌飘忽地摇着。
“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吗?”高间问道。
“是的,芦原不肯教任何人。因为他这样保密,就引起了一些奇怪的谣言。”
“奇怪的谣言?”
“半带忌妒的无聊谣言。”说着,三谷耸了一下肩,“他们说芦原在球上面做了手脚。有人说,他先在手指上沾了唾沫或者润滑油再投,这样一来,他在投球的瞬间,指尖一滑,球的轨迹就会发生不规则变化。还有人说,他可能是让球挂彩了。”
“让球挂彩了?”
“在手上贴砂纸,投球之前迅速擦一下,然后再投出去,球和空气间的摩擦就会奇特地产生作用,让球的轨迹发生变化。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手段还真不少啊,高间感慨。之所以会出现这些质疑,一定是因为过去有这样做的投手吧。一心想掌握属于自己的魔球,竟不惜干出这种事情来吗?
“芦原投出的球,并不像这些所说的,是违反规则的吧?”
“我也坚信这点。”三谷明确地说道,“好几个人都调查过,但芦原是清白的。”
“就算被怀疑到了这个地步,芦原还是对此保守秘密。这是为什么?”
“他大概是想把它变成永远的谜团吧。如今,在我们中间,那种球的厉害程度已经成了一个传说。”
是这样吗?高间心想。接着他又问三谷知不知道芦原的下落,三谷回答说不知道。
三谷看起来并没有说谎,只是当问起关于芦原那条腿的事故时,他明显就支支吾吾了。看来确是有什么隐情。
临走前,高间问三谷有没有看今年选拔赛中开阳队的比赛。
“看了,”三谷回答,“真是可惜啊,他并不是那种会暴投的人。”
“您怎么看当时那个球?”
“唉,到底还是因为紧张,手臂不听使唤了。据说甲子园里有个妖怪,天才须田也没能胜过啊。”
3
高间二人回到搜查本部,上原和本桥已经等在那里了。上原比高间要小两岁。
“你们那个案子居然和芦原有牵连,真让我吃了一惊。”上原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
“我也很吃惊,”高间也是一脸笑容地答道,“因为炸弹案,听说你们已经调查了许多芦原的情况。拜你们所赐,我们现在处处碰壁。”
“我们一直觉得芦原可疑。多亏高间你们,我们找到了那家伙的最新住处,真是帮了大忙啊。我们已经去过那个工厂区的公寓了。房间里放着的纸箱,现在正由鉴定科进行鉴定。”
“必须要从你们那儿得到点信息啊。”高间点上烟,“接着说,为什么芦原有嫌疑?”
“这个嘛,真是一波三折。”上原挠着耳朵,看了看手中的报告。这应该是侦查会议用的资料。
“我们从一开始就判定,安放炸弹的人和东西电机有关。特别是从作案手法等来看,我们认为公司前职员有嫌疑。此外,炸弹安放在三层的厕所里,这一点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三层有公司的资材部和广告部,我们推断凶手可能是对这两个部门之中的一个怀有怨恨的人。于是,我们彻底追查了先前属于那两个部门的离职人员。这可走了一条大大的弯路,这些调查完全没有意义。”
“怎么说?”
“不久我们才知道,那栋建筑里的各个部门在前年年末曾换过工位。在这之前,三层是健康管理部和安全调查部。”
“这么一来,如果凶手是在两年前被辞退的,他不知道这个情况的可能性就很大。”
“正是如此。如果是这种情况,凶手的目标就是健康管理部或安全调查部之中的一个。我们重新进行了调查。而这次让我们注意到的是,安全调查部是负责调查公司内部事故的部门。如果发生了事故,他们就要判明事故是否因人为失误而造成。被判定有个人失误的人,实际上就不会再有出头的机会了,其中迫不得已而辞职的人也很多。我们推测,说不定也会由此而招来忌恨。”
“于是你们在调查过去的事故时,就发现了芦原……”
“对那次事故,我们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事故报告写得十分简单,而且还有非常多含糊的措辞。我们对相关人员进行了询问,得到的回答也都是不清不楚。”
“今天接待我们的人也是这样。”高间说道。
“于是,我们扣留了芦原原来部门的一个人,强行问了出来。那个男人一脸悲怆,要我们千万别说是他说出来的。果然事故另有隐情。事故的内容你已经知道了吧?”
高间点头道:“知道。”
“说是煤气喷灯操作失误,但其实并非如此,而是橡皮管老化,从那里漏出来的煤气引发了火灾。”
“哦?”一开始听到事故原因是煤气喷灯操作步骤失误的时候,高间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然而,安全调查部的人却把这个情况巧妙地隐瞒了下来。因为火是由在一旁作业的职员灭掉的,所以没有引起很大的骚乱,只来了一辆救护车。他们趁着这个时机,把出了问题的煤气喷灯和橡皮管替换掉了,于是就成了芦原作业失误。”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出了问题的煤气喷灯在此前一周的定期检查中,得到了‘没有问题’的保证。而事实上,进行定期检查的只能是安全调查部。所以,如果是器具出了问题,就说明检查工作不认真。”
能看出问题了,高间心想,他们为了隐瞒自身工作上的疏忽,陷害了芦原。“可是总有目击者吧?灭火的职员应该知道。”
“据称有三个人正好在现场,但三个人都说不是很清楚事故的原因。这应该是上面施加了压力。从公司的角度来讲,他们是惧怕安全调查部威信扫地的。芦原申诉说不是他的失误,但没被采纳。不过不知为何,传言却散布开来,职员中有几个人隐约知晓了真相。虽然知道,但是不能说出口,一旦说出来,下回就轮到自己职位不保了。”
“同部门的人竟然都不露风声。”
“东西电机的工会都是由上面一手培养的,只能说是无能为力了。”
高间叹了一口气,对芦原的同情涌上心头。用炸弹一口气炸飞那些人的想法,他似乎也理解了。
“目前而言,没有比芦原更具有强烈犯罪动机的人了。只是还有几点疑问。首先,他得到硝化甘油的途径是个问题;其次,一条腿残废的他能否混进东西电机;还有,威胁中条并意图绑架一事是不是他干的。考虑到这些情况,我们认为肯定还有从犯。”
“从犯?”高间与小野四目相对。他脑中浮现出了须田武志的脸。
“找到芦原与须田武志的关系了吗?”本桥问道,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
“找到了。”高间将今天的事做了汇报。上原也在一旁听着。
“这样吗?这么说,你们认定在石崎神社与武志搭档训练的人就是芦原?”本桥心满意足般地说道,“接下来就是炸弹案方面是不是跟武志有关系了。”
“是芦原杀了武志吗?”年轻的小野征求意见般问道。
“现在什么也不好说,”本桥答道,“虽然确实很奇怪。但要说动机,或许跟炸弹案有关吧。”
“不过我认为,须田武志与炸弹案有牵连的可能性很小。”上原说道,“即便是一起进行棒球训练,也难以想象武志会出手帮芦原实施犯罪。而且根据中条社长所说,凶手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
“肥胖的中年男子?跟须田武志一点都不像啊。”小野在旁边嘀咕道。
“总之,要把芦原找出来。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首要任务。”本桥总结道。
高间和上原都点了点头。
4
第二天一早高间就起床出门了。他打算去看芦原当过教练员的那支少年棒球队的训练。地点在街区边上的县营体育场。
虽说是大清早,操场上却已经很热闹了。随处是慢跑和做体操的人,还有沉浸于业余棒球之中的人。这么多人在这里,高间确实没想到。
在打业余棒球的那些人对面进行训练的,就是社区的少年棒球队了。他们的球服上都写着“蓝袜子”的片假名。这些孩子正在接一个男子击出的球,这个男子应该就是领队。呐喊、动作都干脆利落,光是看着就能感到雄壮和痛快。
不久,孩子们排成两列开始慢跑。看来今天早上的训练结束了,刚才击球的男子开始往回走。
“您是八木先生吗?”
高间向他打招呼,男子惊讶地停了下来。八木这个姓氏是高间向小野问来的。八木四十多岁,人看上去很结实,留着圆寸头。
高间报过姓名,说明来意,称想问些关于芦原和须田武志的问题。八木一脸认真地接受了。
“芦原可是个热心的教练员啊。从接球姿势到击球动作,都亲身示范。你知道他腿有残疾吧?他似乎传达出一种拼命奋斗的精神,孩子们也一直很听他的话。”
“是什么机缘让芦原在这里当了教练员?”
“是他自己过来说要我录用他的。既然他的履历无可挑剔,干劲又很足,我就让他来帮忙了。”
“关于他的履历,他对您说过他在东西电机时的事吗?”
“没有,没怎么说过。我也留心着不去问。”
“这样好的一个教练员,家长对他的评价却很差啊。”
“嗯,不过,他并不是家长说得这么坏。”八木的口气忽然迟疑了起来,来回搔着头发,“孩子家长中有个可以说是充当领导角色的人,总之大权在握。无论什么都是那个人在极力主张,其他家长也没办法反驳。因为不能在孩子之间制造嫌隙,我们也瞒住了那件事,但这样糊涂的家长到处都有。”
“是啊,到处都有。”高间同意道。
孩子们已经绕着操场跑完一圈了,接着开始第二圈。八木高声提醒他们,他们的口号声马上变大了。有几个人向高间这边看过来。
“听说,最近须田武志也时不时在这里露面。”高间说道。
“是啊,不过很快他就不再来了。”八木苦笑道。
“须田和芦原说过话吗?”
“我觉得说过。不过我看不出他们以前就见过面。”
“八木先生,其实我有个请求……”
高间说完,八木一副做好准备的表情,问道:“什么请求?”
“我有问题想问孩子们。我想确认一下,芦原在这里当教练员的时候,有没有孩子把这件事告诉过须田。”
“哦……这样啊。”八木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或许察觉到自己不应过多介入,便二话不说,拿起听筒转向孩子们那边,召集他们到这里集合。孩子们丝毫不乱地列队跑了过来,然后整齐地站到了八木面前。真是了不起,高间心下钦佩。
八木代为传达了高间的问题。孩子们都显出惊讶的表情,然而当八木重复问题的时候,队列的一头有个纤细、瘦弱的孩子举起了手。
“真的吗,靖雄?”八木问道。靖雄细细的脖子弯了下来。
果然是这样,高间看着靖雄点了点头。须田之所以来这里见芦原,一定是有人告诉他芦原就在这里。
“好了,那靖雄留下,其他人跑步去。”
八木说完,孩子们便跑开了。训练强度真是大。
高间让靖雄告诉他当时的情况。从靖雄的话里得知,他家就在须田家附近。高间问的那件事,是去年年末在澡堂里发生的。
“须田哥问我蓝袜子的情况,我就说来了一个很厉害的教练员。须田哥问是谁,我说他姓芦原,以前是东西电机的投手。”
“那个时候须田是什么反应?”高间问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靖雄说话变得含糊起来。
一定没错,高间确信武志就是在那个时候得知芦原在这里的。一听到芦原的名字,他的脑中一定也想起了什么东西。那就是三年前在东西电机的训练场上看见的芦原的“魔球”。而武志为了让芦原传授球技,便来到了这个操场。接着,石崎神社里的特训就开始了。
问题是,魔球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可是……
被问完话的靖雄加入了慢跑的行列中。目送着他的背影,高间向八木问道:“须田武志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这个问题很难啊。”他苦笑道,“如果用一个词来说,还是‘天才’吧。比如说,那孩子开始投球的时候,姿势乱七八糟的。因为一大堆问题放在一次说也没用,于是我就一次只给他指出一项错误。这么一来,第二天那个错误就被完全纠正了。接着,我给他指出另一项错误,过了一天他又纠正过来了。就这样,他很快就掌握了标准的姿势。我很疑惑他是如何做到的,就问了他。他回答说,他会在被提醒的当晚对着澡堂的镜子做无数次投球的姿势,就是这样纠正了错误。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已经不是个普通的小孩了。”
“厉害啊!”高间说道。厉害得吓人,他想。
“除了这个,还有能证明他是天才的事。比如说,比起平时训练,他在比赛的时候控球力更好,凭直觉就能打乱击球手的判断,等等。当然,在球速方面也是天才型的。”
“他的性格怎么样?”
“性格嘛……”八木似乎陷入了沉思,一时语塞,接着小声说道,“坦白地说,他的性格并不是很开朗。总是缄口不语,训练时间以外基本上都是独自一人。坐车去赛场的时候,还有孩子说坐在须田旁边很无趣,不喜欢他。不过,须田这孩子内心有某种强烈的东西。这东西该说是什么呢?既不是斗志,也不是逆反心,给人的是更加异常的感受。”
“异常?”冒出这样的形容是高间始料未及的,他不禁反问道。
“曾经有过一场手套风波。”八木说道,“有个孩子的棒球手套被剪得粉碎。因为没留神就发生了,所以当时没找到罪魁祸首。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是须田干的好事。”
“须田?”高间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于是八木讲了起来。
那是须田武志读小学五年级时的事了。那时,为了强化球队的力量,早晨的训练提早了三十分钟。然而时间这样一变,有个孩子每次都迟到,那就是武志。他总是迟到五分钟左右,气喘吁吁地赶来。迟到的理由总是同一个:“起晚了。”
八木一开始总是批评武志,但这样连续过了好几天,他感到不对劲,便问武志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然而武志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央求说从明天起一定不会迟到,请八木不要对他母亲说起这件事。
手套风波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手套的主人是一个叫次郎的孩子,住在武志家附近。次郎家也并不宽裕,对他来说,棒球手套就是个宝贝。
到头来,找不到恶作剧的人,事情便不了了之了。武志也没有再迟到过,这件事情自然慢慢地从八木的记忆中消失了。
八木得知事情的真相是在最近,是一个名叫守瑠的前队员告诉他的。
真相是这样的。当时武志正做着一份在训练开始前配送报纸的兼职。这份工作或许是出于帮助穷苦的家维持生计的考虑,而这就是他迟到的原因。也就是说,早报送到报刊亭的时间是固定的,武志无论起得多么早都没用。
知道这件事的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次郎。他好几次看到武志在送报纸。
武志当时对次郎说:“别对任何人说,这是约定。”
武志虽然不太受欢迎,但在球队里的实力是绝对的。次郎答应他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然而武志频繁迟到,领队因此责备了武志。次郎则越来越苦于对真相保持沉默了,于是他终于告诉了朋友守瑠。这时候如果守瑠保持沉默就相安无事,他却向武志求证去了。
“须田,听说你在送报纸?”
武志先是一副吃惊的样子,随后马上又恢复了冷峻的目光。“你听谁说的?”
“次郎啊。”
“哦,”武志点点头,接着瞪着守瑠警告他,“不许对别人说!”
在这之后,就发生了手套风波。当然,次郎和守瑠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次郎有不敢说出口的苦衷,守瑠也怕会遭遇同样的结果,所以二人保持了沉默。
“结果是两个人都惧怕须田了。”这件往事虽然并不愉快,八木的眼神里倒是显出对当时的怀念之情。
“须田为什么要把送报纸的事当成秘密?”高间问道。
“恐怕他是不想因为这件事招人同情吧。他就是这样的孩子。”
看来正是如此,高间认同这一说法。“此后须田不再迟到了,那送报纸的工作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八木答道,“据说他在送报的时候跑得更快了,所以训练也不迟到了。”
“原来如此……”
是啊,高间想,对须田武志来说,他理应是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的。
高间向八木道过谢,听着孩子们练体操的呼喊声,将操场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