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桥寿美子在医院住了十天,可是,当初住院的时候,她的主治医生告诉她丈夫,说她至少需要住院十五天才能出院。她提前出院并不是因为她的伤好得快,而是因为她的精神状态。
说是这么说,可最初的时候,谁也看不出来她有多么疯狂。但是,她也不冷静,说自己睡不着觉,不停地讲着那个叫浩美的已经死了的孩子的事情。因此,开始的时候,她的主治医生和护士们都认为她是因为摔跤受的刺激以及和平常不同的医院的封闭的生活让她的精神产生了一点不稳定,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的。可是,寿美子的状况不仅一直没有改善,而且还有加重的趋势。
所有的医院都是一样的,和其他病房相比,外科病房的气氛是比较轻松的。住院的病人一般都是受伤的人,即使对身体的恢复有些不好的想法,可他们大多数都还是以恢复为目标,而且能清楚地看到前途和希望。
寿美子紧急住院时被安排住进了双人病房,第二天,她就被安排住进了同一楼层的大病房——805室的六人病房,寿美子是这间病房的第六名患者。在她来之前的五名患者中,小到骑自行车时被汽车撞倒而受伤的女中学生,大到在自己家的浴室里摔伤了腰的八十五岁的老奶奶,虽然年龄相差很大,可气氛还是很愉快的,大家相处得都很不错。
可是,寿美子住进来后不久,805病房的一名病人就向负责的护士诉苦。这个诉苦的人就是住在寿美子邻床的一位名叫足立好子的五十八岁的女性,她说熄灯后,栗桥寿美子一晚上都在不停地自言自语,弄得她很烦睡不好觉。
“她那个人白天总是板着脸,我们和她说话,她也不理我们,很难知道她的心思。而且……”
足立好子和负责的护士们关系都不错,所以她也就把话说明了。也就是说,栗桥寿美子脑子有点问题,她好像在和只有她自己可以看到的幻觉中的人在对话。
“孩子,她在和孩子说话。”
这位护士很明白。负责当初寿美子住院时所住的病房的护士就曾告诉过她,栗桥有一个名叫浩美的女儿已经死了,她总想说这个孩子的事情。
“这个叫浩美的孩子,是她早已死了的孩子的名字,可能现在还是忘不了吧。医院的气氛和特别的味道,可能又刺激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是吗……”足立好子想。她也有两个女儿,而且三个月前大女儿刚刚生了孩子,这第一个孙子让好子从心眼里喜欢,孩子太可爱了。自己的孩子和孙子,就是这么无条件的最可爱。而失去可爱的孩子,这种伤害不管过了多长时间也都难以治愈。她能想象得到。
“栗桥从住院以来一直就说睡不好觉,我们让她吃了点安眠药。可能是药的作用吧,她能迷迷糊糊的睡一会儿,但还是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梦话。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去和医生谈一谈吧。”
“是的,那好吧,我再看看情况吧。”
足立好子还算是个脾气不错的女人,她非常同情栗桥寿美子,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不能太讨厌她了,就算和她打招呼她不理睬,好像无视自己的存在,她还是要经常和她说话的。
——可是,就算是这样,怎么做也还是不行。
事实上,和同一病房的病友,栗桥寿美子根本不接触也不说话。她只是像机关枪似地对护士和医生说个不停,这里疼啦那里痒,或者是发烧了血压升高头晕啦等等。等医生和护士一走,她又马上闭上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电视,或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虽然她的伤不是太重,可她还是说疼得动不了,自己也不上厕所,经常要使用便器。病床的周围很乱也不收拾,她自己也不梳头和刷牙,所以看上去很难看。其他的病友都尽量打扮得漂亮,还用了很多的装饰品,可只有她一个人拖大家的后腿。
足立好子想了一个办法。不是对打招呼没有反应的寿美子,而是想劝一劝每天来看她的她的丈夫。他驼着背,每次来病房的时候也都是像小偷偷东西似地猫着腰胆战心惊地走进来。这位丈夫看上去也不像是很和气的人——到现在为止,他每次来往于病房中,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麻烦你们照顾我的妻子”——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如果他还不是一个怪人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妻子整天自言自语让大家睡不好觉,如果他能说几句话的话,大家的心情都会好一些吧。
可是,寿美子的丈夫也不是态度不好,他简直就像个小丈夫似的心眼小,不值一提。当他和平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拿着装着寿美子换洗衣服的纸袋进来的时候,好子这样对他说——真的,她可一点也没有夸张——
“你好,你也很辛苦,可还是很有耐心,每天都是如此。”
听到好子对他说的话之后,栗桥寿美子的丈夫开始对好子鞠躬致谢。
“对不起,我爱人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她有点怪。”
好子吃了一惊,她笑了。
“没关系的,这么大的病房,大家都是互相添麻烦。”
可是,她的丈夫根本就不看好子,而是一个劲地点着头,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病房。在这个过程中,寿美子也许是睡着了吧,也许是装睡吧,总之她是盖着毯子背对着好子。
好子完全愣住了,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前面床上的那个女中学生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姨,不行,不行的。”真的是不行。好子也这样想。然后她又开始想家了。
好子家开了一家印刷工厂,由她的丈夫和两位职员一起经营着。好子在交货的途中遇上车祸,左腿骨折,住院治疗。这样一来,工厂的战斗力就减弱了,现在一定忙不过来了。她想早好早回去。就像护士说的那样,栗桥寿美子因为住院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她的精神会变成什么样,可是,如果长期生活在有特别味道和空气的医院里,人的心情一定会变得非常沮丧。就像现在,好子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一天下午,好子正坐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重播的悬念剧,就听见护士在走廊里跑来跑去的声音。因为没有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所以她不会想到是新来的急诊病人,可护士们还在跑来跑去的。不一会儿,又听见有人追了过去。总觉得,是护士们在跑来跑去的。
好子起来了,同病房的病友们也关心着走廊里发生的事情。
“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进行急救。”
旁边寿美子的床是空的,大概在三十分钟前吧,她悄悄地起了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病房。好子还在想,难得,她自己一个人去厕所。
“哎,哎,发生什么事了?”
门边床上的那位病人叫住了正好经过的护士。护士有点迷惑的样子,她看了看周围,然后从门边把身子伸到病房里,迅速地小声地说道:
“有个来看病的孩子没了,大家都在到处找呢。”
她说这是个幼儿园的孩子,妈妈来这里看牙的,就在她拿药的时候,孩子就不见了。
“叫警察了吗?”
护士皱起了眉头:“这样一来问题就大了,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地找呢。”
护士急急忙忙地走了,好子她们都是受了伤的人,又不能去帮着找孩子,所以,她们只能面面相觑,十分担心。
栗桥寿美子还没有回来,电视剧也看不进去了,好子把电视关了。而且这时她才发现,寿美子不是三十分钟前出去的,而是已经出去一个小时了。这是因为,寿美子是在电视剧之前的新闻节目刚刚开始的时候出去的。
——难道她也去帮忙找孩子了吗?
寿美子的脚没有受伤,所以她不会走不回来。还没有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她,听说有另一个孩子下落不明了,她怎么能呆在那里不闻不问呢?如果这样的话倒也不错,她就不再是怪人栗桥寿美子了。
大家就这么担着心,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刚才的那位护士告诉她们:“孩子找到了,你们就放心吧。”大家也就放心了,心情也很好。
“在哪里找到的?”
“房顶上。”
“我的妈呀,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嗨,孩子嘛。”
护士又急急忙忙地走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还有话没说,样子怪怪的——
栗桥寿美子还是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她始终没有回来。一直到第二天,替她收拾东西的护士才把真相告诉了大家:
“事实上,昨天的那个孩子是栗桥带出去的。”
病房里所有人的困意一下子全都没了,大家吓了一跳。那位腰受伤的老奶奶也使劲地直起身子,把床都弄得吱呀吱呀地响。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脑子还是有点混乱。”
那位护士一边麻利地把栗桥寿美子的随身物品装进纸袋里,一边热情地说。
“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认为已经死了的那个孩子仍然活着,所以就把别人的孩子带走了。”
“然后就去了屋顶,她去屋顶干什么?”
“是啊。”
“医院会让那位阿姨出院吗?”对面床上的那位女中学生问。
“所以护士才会来收拾东西?”
“嗯,也不是让她出院,只是她不能再住在大病房了,医院要让她住进单人病房,那里离护士中心更近一点。”
“最好还是让她出院,”那位老奶奶生气了,“这种人应该去其他的医院。”
“说是这么说,哪有接收的医院啊,与其这样,还不如赶紧把她的病治好,让她早点出院。”那天晚上,足立好子把发生在栗桥寿美子身上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来探视的她的丈夫。没有了好子这个得力的助手,他的丈夫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有点累,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听好子把整个事情讲完。
“她就睡在这张病床上。”
好子的丈夫正坐在她旁边的那张病床上,自从寿美子搬走之后,这张床一直空着。
“我无所谓,床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还是挺可怕的,听说住院前她还不是个怪人?可就是因为医院特殊的环境,让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孩子,变得怪兮兮的。”
她的丈夫像孩子似地在床上跳了起来。
“不过,栗桥的年龄是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啊?如果说这样的话,就算孩子死了,那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难道过了这么多年还不能忘记吗?”
“忘不了,那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
“那她的家里人是怎么做的?他们知道她带走别人孩子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医院会说的。如果不说的话,那医院可就是不负责任了。”
自从带走孩子事件发生之后,寿美子被安排到了单人病房,在护士们的严密监控下,她过得倒还平静。已经不要紧了吧。
这段时间,正好是好子身体康复最关键的时候。一想到那些让她浑身冒汗的动作时,她认为早知道如此痛苦,还不如不来治疗。每天下午规定的时候,当有护士来接她去五楼的康复室的时候,她都会像个拒绝上学的孩子,有点发烧,身上很冷,而且肚子也很疼。
就这样,她来往于五楼的时候,无意中从挂有“栗桥寿美子”门牌的病房前走过。她还吃了一惊,噢,原来她搬到了五楼。病房的门开着,里面有人在说话。她不由自主的悄悄把头伸进去看了看。
“阿姨,你好点了吧?”一个年轻的男人说。
病床周围有一半都拉上了帘子,足立好子站在病房的门口,看不到躺在床上的栗桥寿美子,只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好点是好点,但还出不了院……”寿美子不高兴地咕哝着。
“别说这样的话,好点不就不错嘛,而且比起上一次我来看你,现在你的气色不是好多了吗?”
和寿美子说话的那个年轻男人背对着好子,坐在床边的一只凳子上。这是一个个子很高身材很胖的青年,那只又破又小的凳子完全躲在了他的身体下面,就像大小两块摞在一起的粘糕似的,很有意思。好子不由得低声笑了。
或者说,她之所以会笑,也许是因为这个和寿美子说话的青年的口气让她感觉到了温暖和关怀,这是好子第一次听到除了医生护士以外的人如此温柔地和寿美子说话。
在和好子一起住在805病房的时候,除了那个提心吊胆的丈夫以外,其他人从来没有来看望过寿美子。据了解当时寿美子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时的情况的住院病人介绍——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这种消息灵通人士——寿美子和她丈夫好像有一个儿子,在她被紧急送进医院时,她的儿子也跟来了,但在这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至少,住在805病房的好子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他。
病房就是一个让人把自己的孤独告诉别人或自己的地方,总是关着门窗与世隔绝的个人生活在这里会暴露无遗。其结果是,那些住院的病人会认为过去深信不疑的爱情和确信已经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不过是由谎言、漠不关心或奢望建立起来的海市蜃楼,有时也会产生绝望的情绪。在将近两个月的住院生活中,好子自己也有这种体会,病房里的病友们也是如此。
也是因为交通事故、几乎和好子同时住院的那位老奶奶看上去是个品行不错非常稳重的人,当她住到旁边的病床上时,好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老奶奶右肩骨折,虽然不是太严重,可刚住院时也痛得直叫唤,晚上睡不着觉,好子也一样晚上睡不着,身上直冒冷汗。她们互相安慰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老奶奶有一个已经搬出去单过的独生子,他在一家一流公司工作得相当出色,儿子、媳妇及他们的两个孩子成为老奶奶值得骄傲的人生的喜悦和希望。
老奶奶不止一次地对好子说她儿子的善良、媳妇的关心及孙子们的可爱,这是发自心底的热爱与自豪,她的话让好子都深受感动。
可是,在老人住院的日子里,那个让她骄傲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从来都没有来看望过老人。
大概三周以后,老人转院了。后来听护士说,老奶奶去的那家医院是一家非常有名的综合医院,那里大多数的病人都是无家可归的老人。好子记下了那家医院的名字和地址,想在自己能动的时候,一定要去看望这位老人。可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自己丈夫的时候,他劝好子说,你又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就别去了吧。
“你要是去看她的话,是不是会让她更难受?有时候,看见了装作看不见也是对人热情的表现。”好子无法理解,她把这话告诉了同一病房的那位腰受伤的老奶奶。这位老奶奶平静地点点头,我赞成你丈夫说的话。
“如果我是一个以儿子为骄傲的人,当足立你特地追到了像老人收容院的医院的时候,我会装着不认识你,问你是谁。所以,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好子陷入了沉思。身体不能动的烦躁和胆怯交织在一起,那天晚上,她哭了,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她看到从开始就拒绝别人关心的怪人寿美子那里来了这么一个态度温和的客人时,好子感到很高兴。这个世界上,也不全是让自己讨厌的事情,也不全都是悲伤的人。
“阿姨,你不是很喜欢吃桔子吗,虽然这是温室里的,但我看它比较甜才买的,你吃一个吧。”
青年拿出了一个纸袋。“桔子,和明,你还记得?”栗桥寿美子有点惊讶地说。
“我去你家玩的时候,你不是经常让我吃桔子吗?就算是在冬天,你也会成箱买桔子的。可能是上小学的时候吧,我和浩美两人一次就吃了半箱,你还训了我们一顿。”
“有这样的事情吗?”
足立好子想象着两个从小就是好朋友的男孩子两手都拿着桔子,像比赛似地大吃特吃的样子。她又想笑了,但又怕站在这里偷听,让人看到了不好,所以她就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回到自己的病房,她还在哧哧地笑个不停。
那个青年是谁?从说话的内容看,也许是栗桥寿美子儿子小时候的朋友,或者是他的堂兄弟什么的。总之,这个青年的名字好像叫和明,栗桥寿美子儿子的名字叫浩美。
虽然足立好子也不是爱究根问底的人,可她还是想知道这个叫和明的青年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从那天以后,好子经常向康复室的按摩师、负责病房的护士及在医院里遇到的人打听栗桥寿美子的情况。栗桥的情况怎么样?这段时间她儿子来看过她吗?
总之,八楼的人还是不太了解五楼的情况。最后,能满足好子好奇心的是经常来往于这里的外科病房的护士长。
“我刚从康复室回来,是不是栗桥的儿子来看她了?”
听到好子这么问自己,护士长有点纳闷,然后她用爽朗的声音说:
“不是她的儿子,是她儿子的朋友,是不是一个个子挺高还有点胖的男孩子?”
护士长简直就像个女王,无论多么优秀的青年也都是“男孩子”。
“是的,像面镜子似的身材。”
对于好子的比喻,本身就比较胖的护士长哈哈大笑。
“好像是附近一家荞麦店的继承人,是栗桥儿子小时候的好朋友,她的儿子很忙,他代她儿子来看望她,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是的,确实如此。”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就在和护士长谈话的那天下午,足立好子在从康复室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间里碰到了和明。医院里有两部电梯,和明在等下去的电梯,好子在等上楼的电梯。和明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从近处看,和明还是比较胖,两只手很结实,看上去像个劳动者。他的表情有点发呆,好像还没有睡醒,眼睛看着始终不动的电梯的显示板。
“医院里的电梯总是很慢,你要等一会儿。”好子说。
和明有点吃惊,他眨着那双像大象一样的小眼睛看着好子。
“啊,是的。”和明的声音有点傻乎乎的,“您下去吗?”
“不,我是上楼,要是能下楼直接回家就好了。”
和明看到了好子用的拐杖和用很大的夹板固定住的左脚。
“真够要命的。”他确实很吃惊。
“已经康复了,可是我年龄大了,还是走不利落。”好子笑着说。
“因为我太胖了,以前我的脚也受过很严重的伤。”和明也笑着说,“我哇哇大哭,也许这样就能逃脱康复治疗了。”
他的回答不能说是机灵,而是有点腼腆,他说的话是为了拼命不让主动和自己说话的好子感到刻薄。和护士长一样,好子也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下楼的电梯来了。和明说了句“请多保重”,走进了电梯。在电梯门慢慢关上之前,好子微笑着目送他下楼。
“你可太容易相信人了。”晚饭时来看她的丈夫笑话好子说。
“就因为他来看望栗桥,你就下结论说他是个不错的青年?你觉得他不管做什么都会是个好孩子。”
“可他是不是应该得到赞扬?他能来看望小时候好朋友的母亲。”
“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你不知道他为什么来看望病人的,所以也不要简单地去赞扬一个人,你太单纯了。”
好子有点生气了。“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歪呢?”
“不是我想歪了,只是一加一并不总是等于二。”
“什么时候一加一都会等于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无法做账了。”
“真是个糊涂虫。”
为了能尽快回家,在这种决心的支持下,好子的康复训练进展很顺利。各项检查也没有发现异常,10月20日就可以出院了。
确定出院的日子后,好子觉得很有劲儿,她像个孩子似地扳着指头数日子,康复训练也很努力。就这样,也许是光想着自己的事情了,那段时间,她既没有再碰到和明,也没有在栗桥寿美子的病房前再听到或看到什么情况。
好子想,栗桥寿美子的身体或精神状态应该稳定了吧。如果她再去把病人的孩子带走的话,那位消息灵通人士一定会告诉她的,而且护士们也会说的。和明来看望寿美子一定给她带来了很好的影响。她也许已经习惯了医院特别的味道和气氛,而且她还会把早已死去的那个孩子的记忆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去,不会再有事情能让她心烦意乱了。好子一半是希望,一半也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的。
出院的那一天,好子早早起床收拾随身物品,并等着丈夫来接她出院。那位负责的护士还笑着吓唬她,太兴奋了,血压会升高的,那时可就出不了院了。
尽管这样,医生还是允许她出院了,她和805病房的病友们告了别,可她一直等待的丈夫还是没有来。虽然她知道自己家是个小企业,非常忙,可这种时候迟到还是不应该的。结果,她丈夫直到下午三点才赶到医院,饭也没吃,好子很生气。一位灵巧的护士劝好子吃点午饭,可已经吃够了医院伙食的好子还是拒绝了。
看着怒气冲冲的好子,她的丈夫也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吵架。他拿着大包的行李坐电梯下了楼。医院挂号的截止时间是下午两点,所以现在的挂号处不像上午那样拥挤,可因为有许多来探视的人,所以大厅的椅子上还是坐满了人。
好子走路仍然拄着拐杖,正像护士警告的那样,因为兴奋,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过去坐一会儿吧。”
好子看了看周围,两排前有空着的椅子。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丈夫让好子坐下来,并把行李放在了她的脚边,然后快步离开了。好子因为还在生气,所以也没有说话。
好子叹了口气,一边搓着脚一边四下里看。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想到这里,她看了看正在和探视的人说笑的,或者是正在看电视和杂志的穿着睡衣及外套的病人们,自己略微感到了一丝优越感和内疚。
大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节目,又是关于那起连环绑架杀人案的。住院期间,好子每天都要看这个节目,所以她对这起案件非常了解。今天,这个节目又谈到了那个叫古川鞠子的可怜的女孩。
尽管这样,她无聊地看着晃来晃去的电视画面,眼睛的余光却仍然看到了那个十分眼熟的高个子胖身材的人从前面走过。
是和明。因为他家是开荞麦店的,所以中午正好是休息时间。他是利用这段时间来看栗桥寿美子的——他是要回去了。他从电梯里出来后,一直向大门口走去。
好子吃了一惊,她的眼睛紧跟着和明。和明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衬衣和一条白色的裤子,这身打扮看上去像是工作服,可他的脸色也是惨白的,一点也不亚于这身打扮。
和明走到自动门口的时候,正好她的丈夫也从外面进来了。两个人在门口擦肩而过,和明还扑通一下碰到了好子的丈夫。好子的丈夫个子不高,摇摇晃晃地差一点摔倒在地上。可和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赶快离开了,简直就像是在逃避什么。
——出什么事了?
“刚才那个年轻人,连声对不起都不说。”
丈夫生气地来到好子身边,可好子仍然盯着和明离去的方向。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还是栗桥又做了什么事?
没过多长时间,足立好子又一次看到了和明,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电视上。而且在那个时候,她再一次体味到了在大厅里所想到了那种漠然的让人感觉不好的预感。
10月剩余的几天,有的过得像跳舞的少女一样轻松,有的过得像刚刚死去的蜗牛一样沉重。
案件没有什么进展,这当然是因为“豌豆”和浩美都藏了起来。如今,这两人想的是,只能让高井和明扮演罪犯,被害人的人数已经够多的了,现在需要的是罪犯,全社会都在寻找的罪犯。
“豌豆”主张,心理学的依据一定要充分。他还解释了高井和明对社会所持的全部怨恨。他是作为一个失败者而出生的,当然他也只能作为一个失败者而活着。正是对这一点的复仇心理才驱使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受害人之所以都是女性,这是因为他是一个欲望不能得到满足的男人,这是非常自然的道理。
接下来就是关于和明确凿无疑的证据,只要有这个就足够了,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不在现场的证据。他非常清楚一个年近三十还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既没有固定的恋人又没有什么兴趣爱好的男人的生活模式,不管什么时候问到不在现场的语气时,和明的回答只能有一个——我在家里,而且能证明这一点的人只有他的家人,而至亲不在现场的证言的可信度是非常差的。
21日的《日本日报》刊登了一篇独家新闻,这让栗桥浩美非常吃惊。嫌疑人“T”,以前就知道这个人物。听他一说,才知道这是“豌豆”准备的一颗地雷。正如计划的那样,警察果然踩上了这颗地雷。“豌豆”确实想得周到。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豌豆”有神灵附体。
那天很晚的时候,和明打来了电话,他问到了那个叫“T”的罪犯。没有丝毫的犹豫,栗桥浩美回答说“错了”。然后,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其实那个罪犯就是你呀,和明。)
和明好像很是失望。
“最好还是把这家伙的事情放一放。”
对栗桥浩美的话,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知道了。然后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没有挂断电话,可最后什么也没说。
栗桥寿美子一出院,和明就带着鲜花到栗桥药店祝贺她康复出院
。栗桥浩美并没有把自己的母亲因为把别人的女儿带走而被迫提前出院的事情告诉和明,他只是高兴地说,母亲以后只是需要去医院做康复治疗了。
不知为什么,和明和寿美子说话的时候,也有点紧张。他虽然会用手去碰寿美子轮椅的靠背,但从来不碰她。那似乎要包容所有不好的东西的眼光看上去还是很善良的。
快回去的时候,在药店门口,栗桥浩美对他说:“那件事——”
“怎么回事?报纸和电视都在报道关于T的事情——”和明抢先问他。栗桥浩美摇了摇头。
“是吗……”
“和明,最近,我有点事需要离开家。”
“你想搬回公寓吗?”
“是的,可是还不光是这个,这也是为了那件必须要做的事,我给你打电话吧,即使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也会打电话的。”
“我知道了。”和明老老实实地回家了。“你要小心一点。”最后,他又看了看栗桥浩美,不管怎么看,这也只能说是一种同情的眼光。他很担心栗桥浩美。这种怀疑和不快就像雨天溅在裤子上的泥点一样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和明走了以后,栗桥浩美马上和“豌豆”取得了联系。可“豌豆”却只是热衷于自21日以来受到大家关注的那个嫌疑人T。在谈到他的时候,“豌豆”似乎都忘记了要和明扮演罪犯的计划。
“这件事干得确实不错,可还是先停一下吧!田川一义正是我们所期望的那个人。”
“你是想用他来演戏吗?”
“是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忘了选择大川公园的理由就是因为他在那里了吗?自从把古川鞠子的尸体送回去之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和明的事情是不是先放一放?”
“是的,你生气了吗?不要紧的,他的事不用太着急。不,如果在田川之前的剧本中先写和明,一定会更有意思。”
“豌豆”是个变化无常的人。哎,即使反对,他也不会听的。栗桥浩美死心了。
“这样吧,我们去山庄再谈吧,你什么时候能去那里?”
“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学校要放假了。”
“豌豆”说,他不想在现在这所学校里干了,这起案件快到尾声了,而且他已经厌倦了教师工作。
“我对学生们说,我想背着背包到世界各地旅行,所以才要辞职的。大家都很高兴,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都非常向往这种旅行和能够进行这种旅行的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还是尽快整理一些杂事吧。”
最后,两人从10月27日开始就躲进了山庄。他们虽然来到了这个藏身之处,可“豌豆”还是热衷于那个T。栗桥浩美克制住自己的不满,不时给和明打电话,告诉他情况没有变化,如果有变化一定会马上通知他的。他小心翼翼地不能松开鱼饵,一直撑着这根钓竿。可这对他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工作了。
就这样,时间到了11月份。11月1日——
刚一看早报,“豌豆”就像个孩子似地高兴地叫了起来。
“快来看这个!在今天晚上的特别报道节目中,这家伙将进行现场演出!”
只用了几个小时,“豌豆”就完成了今天晚上利用田川进行演出的创作。事实上,栗桥浩美也很兴奋。这非常有意思。当然,给电视台打电话,还是栗桥浩美的事。
“这是第一次现场直播。”
“一定要坚持住。”
午饭吃得很晚,吃完饭之后,“豌豆”说有点累想去睡午觉,栗桥浩美叫住了他。“也许你会认为我罗嗦,可我还是担心和明。”
“豌豆”刚要打呵欠,听到这话,他笑了。“和明已经成了你沉重的负担了,栗桥君。”
“可这一次一定也会发生像古川鞠子的尸体刚被发现时一样的事情,特别节目之后,和明一定又会给我打电话的,我该怎么说呢?”
“这倒提醒我了。”“豌豆”那倦怠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了:“浩美,长寿庵今天营业吗?”
“是的。”
“这么说,在黄金时间,这家伙也不会看电视的,他会呆在厨房里,是不是?”
“可能吧。”
“他会和什么人在一起呢?”
“和他父亲两个人,店里由他母亲和妹妹负责。”
“客人们能看到厨房吗?”
“看不到,和明是那种迟钝的家伙,客人们不会喜欢他的。”
“豌豆”高兴地笑了:“这么说来,能证明他不在现场的人只有他的家人了。”
应该不会有错的。
可是栗桥浩美还是不放心:“我考虑再三,在我们做现场演出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把和明骗到一个很难被人注意的地方去呢?”“豌豆”很自信。“没有这个必要。”他果断地说,“要想让事情过后他的家人为他作证,你就不要担心这个。因为他不在现场的证据只能是他在家里。他对保证你给电视台打电话没有什么作用。可这家伙也是将近三十岁的大人了,如果他偷偷从厨房里溜出来打电话的话,他的家人也会监视他吗?”
“不太清楚,因为那家伙没有专用电话和手机。”
“除了店里的电话以外,他家里还有别的电话吗?”
“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这样就没问题了,全部OK。”“豌豆”似乎很高兴。“当我们让和明扮演罪犯的时候,他的家人会被警察盘问的,也许会很难受,这确实有点过分了。那段时间,我儿子没有打电话!他的母亲会不会这么肯定地说?和明又不是孩子了,他如果不想让你看到去打电话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厨房,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必须要有其他确凿无疑的证据!”
就像在演独角戏,说完之后,“豌豆”显得十分高兴。
“浩美说得对,我们也要商量一下和明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应该让他上场了。”
“豌豆”说,对和明而言,让他成为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这可是个好角色,主角,所有受害人都是配角。不管是多么有刺激性的连环杀人案,没有人会记得被害人的名字,而留给后人的只有罪犯的名字。”
“知道,我知道,可让他扮演罪犯,可能会被警察抓住的……”
“开玩笑,他不可能被警察抓住的。”
栗桥浩美吓了一跳:“和明不会被警察抓住吗?”
“当然,不管我们做得怎么好,如果活着的和明最后会落到警察手里的话,那他根本就不能扮演罪犯这个角色。”
“为什么?”
“你想想看,如果和明活着能开口说话的话,他一定会说自己没有杀人。这样一来,他就会从你用手机给有马义男打电话的事情开始,把对小时候的好朋友栗桥浩美的怀疑全都说出来,然后警察就会注意到你。”
“我——”
“如果他们到你的周围进行调查的话,你和我一下子就全完了。在鞠子案件和千秋案件中,在所有案件中,我们都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可和明也许会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也许他会从什么地方找到和所有案件都没有关系的物证。因此,我们不能把活着的、能开口说话、脑子还会动的和明交给警察。对我们两人而言,这种行为就是自取灭亡。”
在这一瞬间,栗桥浩美想试一试“豌豆”。他说:
“可是,豌豆,即使我被抓到了,你也会没事的,我什么也不说就行了,我会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和和明一起干的,我这样说不就行了吗?”
“豌豆”一字一句地说:“浩美,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吗?”栗桥浩美不好回答,他后悔自己说了那些复杂的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两个人在做,所有的事情不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的吗?如果你一个人被警察抓住了,我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不起,是我不好,刚才我是在开玩笑。”
虽然栗桥浩美已经老老实实地道歉了,可也许是因自己说出了胆小鬼这个词而兴奋吧,“豌豆”还是很生气。他在焦急地咬着自己的指甲。
栗桥浩美想,“豌豆”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变,他一直无法忍受胆小鬼、懦夫、笨蛋和别扭等不好听的话,他绝对不会忘记说这些话的人,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我决不会是那种胆小鬼。”“豌豆”仍然纠缠不休。栗桥浩美安慰他说: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无聊的话了。”
“是的,我再也不会说了,绝对不会再说了,刚才的话真的不是我的真心话。”
“豌豆”目不转睛地盯着栗桥浩美,可是,他似乎是想起什么了又笑了,他说:“也许这也不是什么坏话。”
“如果我出车祸突然死了,你一个人让高井和明扮演罪犯的角色,行吗?到那个时候,也许刚才的想法就是个好主意。你被警察抓住了——然后一口咬死高井和明就是同伙。”
“别说丧气话。”
“嗳,你听着,事实上,以前有过这样的案子,大概是昭和20年代吧,叫梅田案件,到现在,这起案件还是非常有名的冤案。”
好了好了,又该显示你那渊博的知识了。栗桥浩美有点烦。可是为了让“豌豆”的心情好一点,他只能什么也不说,认真地听着。
“有个男人——名字我忘了——他干了好几次抢劫杀人案,很明显,他是要被判死刑的。那个男人,只有他自己认为遇到这种倒霉事是不公平的——如果自己不能逃脱死刑的话,他也要把别人拉进来。于是,他就撒谎说,所有的罪行,都是他和自己的一个叫梅田的朋友一起干的。”
“警察能相信他的谎言吗?”
“相信了。有些时候,因为犯罪手段既大胆又恶劣,警察从开始就会认为这是犯罪团伙作案并进行调查,事实上,这是一个罪犯作的案。可是警察却是作为一个团伙犯罪进行调查的。因此,当真正的凶手、那个男人撒谎的时候,警察就逮捕了那个根本没有作案的第三者梅田并进行长时间的审讯,忍受不了的梅田最终也承认了根本不是自己干的那些罪行。他虽然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可能证明这些证据的人只有他的家人,说具体点,就是他的妹妹。可是,家人所做的证言的可信度比较低,不能作为判案的依据,即使进行审判也只能被判有罪。”
“那个真正的凶手怎么样了?”
“死刑,可就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撒谎说梅田是同伙。梅田在狱中开始为自己的无罪而上诉,后来有一位律师出来帮助他,可那名真正的凶手却想和律师做笔交易。他说如果给他一大笔钱,他就可以说这些事不是梅田干的。他想给自己的女儿留笔钱,律师拒绝了,这种事太没有道理了。于是,一直到罪犯最后上绞刑架,他都坚持说梅田是他的同伙。当然,现在已经搞清楚了,梅田是无实之罪。”
“豌豆”又开始咬他的指甲了。这是他心情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啊,真是太惨了……我为什么想不起来那名真正罪犯的名字呢?难道我的记忆力也在减退吗?”
“好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说是这么说,可这是一件把罪行转嫁给无罪的梅田的案件,可名字却叫‘梅田事件’,对这一点我非常不满。这起案件应该冠以真正的罪犯的名字,因为这就是他干的嘛。”“豌豆”的眼睛放着光,好像带着火。在很久以前,栗桥浩美和“豌豆”一起做有趣的游戏,或组装塑料玩具的时候,他也曾从“豌豆”的眼睛里看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目光。因此,“豌豆”一直都没有变,一直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而且,他还想起来了,正因为如此,“豌豆”才会深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真正的罪犯也不恨梅田,和梅田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他想让梅田顶罪。两个人只是在战争中在一个部队里,所以,他们既不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不是关系很近的朋友。真正的罪犯也没有理由,必须撒谎把梅田牵连进来,所以,警察也不会想到真正的罪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栗桥浩美的回答很暧昧,他想赶快把话题扯回去。对和明到底制定了一个什么样的计划?
可是,“豌豆”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栗桥浩美冷淡的态度。
“嗳,浩美,你坚强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讲梅田事件?”
“……”
“你好好想一想,真正的罪犯对梅田所做的事情是什么样的事情?”
“是让别人当替罪羊吗?”
我们将要对和明所做的事情正是这个。
“从现象看,是
这样的,事实嘛,可真实情况却是不一样的。”
“豌豆”转过身来看着栗桥浩美的眼睛:
“那位真正的罪犯让梅田看到了完整的‘恶’,是不是?”
纯粹的恶——
“他并不是恨梅田,目的也不是为了金钱或其他什么,后来和律师做交易,我想他也不是很认真地说的。因为如果是一位认真的律师,是不可能答应这样的交易的。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梅田难受。因为如果这样说的话,即使最终会被拒绝,他也要考虑很多问题,是不是也很苦恼?如果要真的给钱的话,他也许会说出真相吧?事实上,在梅田平安昭雪前,真正的罪犯已被执行死刑了。梅田和他的律师一定很后悔。那时,要是给他钱就好了。他们一定会很痛苦。那位真正的罪犯知道自己死后他们会很烦闷,所以才敢提出那样的交易条件。”
“豌豆”很高兴——不,他很得意。
“真正的恶就是这样的,不需要什么理由。遭遇这种恶的受害人——那种情况下是梅田——自己都不知道会遇上这种倒霉事,他也无法理解。你要问是为什么,他也回答不上来。如果是因为有仇,或是由爱生恨,或是为了钱,受害人总会有结论的。安慰自己,憎恨罪犯,仇恨社会是需要依据的。如果罪犯给他这个依据的话,他也就可以处理了。可是从头开始,就没有依据也没有理由,他只能呆呆地听天由命。这才是真正的恶。”
“我不太明白。”栗桥浩美小声地说。事实上,他确实理解不了。
“是不是还有许多其他的严重的案件?”
“更严重的案件?杀了更多的人?害了更多人的命?抢什么?要他们的命吗?为了钱吗?这些事情都没有意思,这些都只能说是贪心和感觉迟钝,也许这些可以称得上是犯罪,但不是恶。”
也许是这样吧。不管到这么时候,栗桥浩美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栗桥浩美不会想到如此狂妄的事情,最初不会,现在也很难想到。
两年前,在那个废墟的垃圾坑里,我用那样的方式杀了岸田明美,又杀了那个女中学生——事实上,那时我的脑子变得很不正常——太可怕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去找“豌豆”商量。“豌豆”说——不用担心,警察不会抓到你的,我有办法,交给我来办。
“豌豆”迅速赶到了废墟,一直找到栗桥浩美一个人把两具尸体藏起来的废墟的地下室。然后两个人一起把尸体运走了。一具放在“豌豆”汽车的后备箱里,另一具盖着毛毯横放在后面的座位上。两个人离开了这里。
栗桥浩美问,把尸体埋在哪里?要不就埋在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山中吧。可“豌豆”劈头盖脸地训斥说,笨蛋,不管埋在哪里,迟早会被发现的。不仅如此,如果你这样处理的话,从现在开始,你会害怕被人发现,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然后,“豌豆”直接去了山庄。当栗桥浩美听说这座位于冰川高原的别墅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时候,吃了一惊。从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起,虽然他们不会再像学生时代那样一起行动了,可栗桥浩美还是想和“豌豆”保持很亲密的关系的。可他从来不知道“豌豆”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这么说来,我永远也没有机会见“豌豆”的父亲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母亲呢?她还好吧?”
“嗯,可她现在已经离开东京了。”“豌豆”的回答非常简单,他似乎不太愿意解释自己家里的事情。从小他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这座山庄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了,不会有其他人出入的,不要紧。”
在天亮之前,两个人分头把两具尸体埋到了山庄的院子里。储藏室里有全套的挖坑的工具,以前有花匠想进入这个院子,可因为“豌豆”讨厌其他人进来,所以就拒绝了。可是,工具他却买得很全。
天亮之前,他们的工作完成了,两个人回到山庄准备早饭。好像“豌豆”每个周末都要到这里来,冰箱和食品柜里有各种各样吃的东西。只要看看山庄的结构和家具就能充分感觉到一种奢华,可对他那熟练的动作,栗桥浩美也很佩服。
“平常你一个人来这里,都干什么啊?”
对这个问题,“豌豆”笑着回答:“我也不只是一个人来这里。”
“啊,是吗?”
“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会来这里,可这种时候,只要呆呆地看看山或树林就足矣。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有一种要活下去的感觉。”
栗桥浩美想,虽然我还不能理解这位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伙伴,可这种感觉,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对了,有时我还会在这里拍照。大学时候我就比较喜欢,我还准备了一套照相器材,把一楼最里面的储藏室改造了一下,变成了一间小小的暗室。我自己拍的那些照片,就是在那里洗出来的——现在几乎已经不再使用了。”
“豌豆”检查了一下这两个人的随身物品。那位女中学生的身份马上就搞清楚了,她带着的一本通讯录上——写着她的男朋友们的名字——也写着她自己的姓名和住址。
她说自己是离家出走的,可她的态度很圆滑,可不太像个女中学生。“豌豆”模仿通讯录上的笔迹给她的父母写了封信。“豌豆”说,这个最近可能要花些时间吧,如果她的父母是不负责任的人,那这个女孩也就这么着了。后来的事实也正像“豌豆”所说的那样。
“豌豆”也给岸田明美的父母写了封信。
“她的家人知道她和你交往的事情吗?”
“当然不知道,明美很喜欢和男人交往的……”
“这就有点麻烦了,如果不能确定的话,我们做了反而是自投罗网。”
“没关系的,她和父母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她的手机和通讯录都放在包里,都在我这里。她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她的交友情况。”
尽管这样,“豌豆”还是发了一阵牢骚,不过最后他还是写了封信。他照着岸田明美写给栗桥浩美的信,只练了一小会儿,事实上,“豌豆”模仿得特别像。
信的内容也让人佩服:
“因为我一直生活在父亲所构筑起的金钱的保护伞下,所以我不知道,接近我的人是真的喜欢我呢,还是为了钱——”
“很伤感吧?”“豌豆”笑了,“写得要像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说的话。”
岸田明美的手包里不仅装着通讯录,还有写着她名字的银行存折和信用卡。这是他父母为了给她寄生活费而开的户头,上面剩的钱不到三十万日元。
“可这样做,是不是太危险了?”
“不要紧的,她不是一直靠着父母寄来的钱在生活吗?他们只知道她的这种生活方式。所以,虽然她说了想离开父母这样的漂亮话,可是如果要想活下去,她还必须靠这笔钱,绝对的。因此,只有她把剩余的一点点钱都取出来,这种做法才能让她的家人放心。啊,即使把这封任性的信寄出去,他们还是会给她寄生活费的。”
“豌豆”的看法完全说中了要害。那封伪造的信即使到了明美的父母家,栗桥浩美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某一天,明美的父母会突然给他来电话:
“听明美说,最近她和你来往得很密切,我女儿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你知道她的去处吗?”
连这样的询问都没有过。关于男朋友的身份,明美也还没有和家里讲清楚。作为她的父母,虽然他们知道明美有关系很不错的男朋友,可是如果她不说,他们还是不可能知道这个男人的具体情况的。这样一来,即使他们向警方提出找人的申请,警察也不会找到栗桥浩美的。
他觉得有点意思,栗桥浩美化装了一下,穿了件西服,还正儿八经地戴了副墨绿色的眼镜,去明美所住的公寓侦察了一下。房间已经腾出来了,住进了新的住户。也许是她的父母过来收拾的。
不仅如此,那封信寄出半个月之后,在那张已经取出十万日元的存折上又被存上了二十万日元。当知道这个情况的时候,栗桥浩美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
岸田明美的父母完全相信了“豌豆”所编的那些谎话。女儿还活着,她只是任性地宣布要离开父母,可如果不给她寄钱,她还是生活不下去的,没办法,等她闹够了,也就回来了,在这之前还是要给她寄钱的——就是这样一个情节。
“这是最让人感动的亲情。”“豌豆”一边用挖苦的口气笑话着他们,一边高兴地用着这些钱。
栗桥浩美的尊敬和感动已经让他激动得无法去认真地看“豌豆”的表情。还是“豌豆”厉害,他有如此高超的撒谎的本事,不,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撒谎,而是一种创作了。就连亲手杀死岸日明美的自己也都认为“豌豆”所创作的剧情合情合理,也会认为明美仍然健康地活着。
这样一来,他就放心了,再没有丝毫的担心了。栗桥浩美头上的阴云也烟消云散了。
本来,他也不是非要杀死她的,当时的情况让他有了那样的行为。从无意中被迫杀人的意义上看,栗桥浩美也是一个受害人。最后,他终于可以摆脱那个一直逼着他的杀人犯的枷锁了。
可是——当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豌豆”又说出了让人紧张的话:
“可,这种程度的伪装工作,也不会维持得太久。”
“啊?这是为什么?”
“你冷静地想一想,这个故事情节——啊,那个名叫嘉浦舞衣的不良少女另当别论——岸田明美总是要回到父母身边的。可现实情况却不同,她已经死了。五年后,十年后,也许比这还要早,她的家人一定会怀疑的。明美还没有回来,爱玩爱闹的青春期已经过去了,应该到了选择成家立业生活在父亲金钱的保护伞的时候了,可她还是没有回来——”
很奇怪。她离家出走的理由,那封信,一直取着钱的存折上的钱。明美真的是自己想离开家的吗?她真的还活得好好的吗?她的家人一定会怀疑的。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和明美交往的事情的。”
看到满不在乎的栗桥浩美,“豌豆”严肃地批评他:
“你不懂,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线索,最后也会找到的。现在要消除怀疑,也就是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这件事的。可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在围绕这起案件进行调查的话,如果你小看了日本警察的能力,那可是很危险的。”
“这个……你可不要吓唬我。”
“我不是吓唬你,你只需要冷静地想一想,而且我们也不是无计可施的。”
“办法?”
那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为了今后,我们必须要进行伪装,要想把树藏起来就要到树林里去。”
“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反问自己的栗桥浩美,“豌豆”微微一笑。
“在关东地区的各个地方,都要发生相同的女性失踪案件。然后在某一时刻——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罪犯开始行动。他公布了犯罪声明,扔掉了几具尸体,最后,要让人觉得岸田明美以及和她一起死去的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中学生也都是落入这个罪犯手中的。也许是我想得太远的,可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豌豆”那个时候的笑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心。
“当然,那个罪犯是个虚的,是我和浩美一直制造出来的海市蜃楼。你就藏在这个海市蜃楼的阴影里,永远都是安全的——”
是的,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从岸田明美和那个女中学生——名字都记不住了,好像是叫舞衣什么的——从那次杀人起,所做的每一件都是为了转移警察的注意力而开始的。“豌豆”这么说过,栗桥浩美也表示赞成,这真是个好主意。目的很明确,制造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连环杀人犯,然后躲在它的阴影里。
可就是这样,“豌豆”还是经常说一些含义不清的话,像什么“完美的恶”?
“我和浩美要做的事情都不是犯罪,我们是想表现一种恶。”
“豌豆”没有在意栗桥浩美的想法,他仍然在激动地往下说。他那高兴的声音,把栗桥浩美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们要想所有的受害人和所有受害人的家人都有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为什么?我的女儿为什么被人杀了?罪犯为什么要让我们如此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自作聪明的家伙也许会进行推理,警察也会很着急。可他们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线索也没有。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不,只有我们。”
说完,“豌豆”还耸了耸肩。
“本来有这些就会产生充分的效果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可是由于你的疏忽,让高井和明抓住了把柄,所以我要赶紧扩充计划内容,把高井和明也拖进来。”
我知道了,我不是为这件
事道过好几次歉了吗——栗桥浩美在心里嘀咕着。
“可是这样也不错啊。”“豌豆”很高兴,“让高井和明做做像梅田那样的事情也很有意思,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这样一想,我就很乐于为高井和明修改剧本了。说真的,我一直都很羡慕梅田事件中的那个真正的罪犯。”
“豌豆”那种狂妄的口气让栗桥浩美第一次感到了一丝不安。在这之前,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是听“豌豆”的。给媒体和受害人的家人打电话,让人们谈论这件事。把尸体弄得乱七八糟,只是把右手扔掉,到古川鞠子的时候,把已经埋了的尸体又挖了出来。这些都是为了制造一座海市蜃楼。为了能让栗桥浩美躲在它的后面,他们只能把它影子的颜色涂得浓点,再浓点,不停地涂,直到变成漆黑一片。
可是,“豌豆”的真实想法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意思呢?当然,如果他们一起做的这些事情败露之后,他也一样会很麻烦。可是……
“为了让高井和明扮演好罪犯,当他的怀疑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必须要让他死。”
“豌豆”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回过头来看了看栗桥浩美。
“让他自杀,还要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份遗书作为物证,遗书上要说明他自己就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
“这样做就不会有问题了吗?”
“不用担心,遗书由我来准备。”
确实,“豌豆”写信的本事已经通过岸田明美的信得到了证实。
“遗书不用太长,而且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自杀也并不少见,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双重人格。一方面,他们以杀人为乐,他们已经沉迷于杀人之中了。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杀人不好,受到良心的谴责。他们已经厌倦了这两种人格的厮杀,最终选择了消灭自己肉体和精神的道路。美国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某起连环杀人案还没有破案就没有了线索,罪犯也许会因别的案子被关进了监狱,他们通常会选择自杀,这已经成为一种常识了。”
“豌豆”说得像个专家似的。也许他看了很多资料,可就在这种时候,他也不说“听说是”,或“我读过这样写的书”,而是非常肯定,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想法。这种做法也是“豌豆”的习惯。
“豌豆”继续流利地往下说:
“物证要是能由我们来保管就好了,可我从来没有去过高井家,所以事实上到高井和明的房间里收集证据的任务只能交给浩美你了,你一定会干得不错的。”
这口气就像是店长在指示前来打工的店员。栗桥浩美含含糊糊地嗯嗯答应着。如果说交给我吗?我知道了,就好像真的是给“豌豆”打工的店员,他不高兴了。
“豌豆”的心情很好,他丝毫没有发觉栗桥浩美的一丝不满。
“哟,还有点时间。”
“豌豆”拿起桌上的报纸,笑眯眯地翻到了电视栏。
“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做点事情?”
栗桥浩美点点头。“田川一义要在电视上现场演出——”
“愚蠢,愚——蠢。”“豌豆”像唱歌似地小声说,“嗳,自从把古川鞠子尸体送回去以后,我们就好像在休病假,今天夜里该我们兴奋了,振作起来,浩、美?”
大约五年前,“豌豆”就认识了这个叫田川一义的人。确实,他很了解这个人,不仅了解他的身份,还了解他不为人知的习惯和过去的所作所为。
和栗桥浩美不同,“豌豆”大学毕业后,根本没有想过去做公司职员,而是在关东地区一所连锁经营的规模很大的学校当了一名按时间拿工资的老师。
“教孩子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可是在当今的学校制度下当一名老师,绝对不是我的梦想。”
在面试中,“豌豆”的这番话让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们高兴地录用了他。在现行的学校制度中,这所学校能发挥一种作用,让想努力学习的孩子得到更大的鼓励,他的理想却在别的地方,足见他的度量有多大了。
在那里,“豌豆”当了三年很受欢迎的老师。后来,原来学校里有一位老教师自己另开了一所学校,邀请“豌豆”去工作,“豌豆”辞职后在这所学校帮了半年的忙,后来因“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而离开学校。那时,栗桥浩美早就离开了一色证券,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你要以为“豌豆”也会和他一样,那就错了。“豌豆”说他很快就要找到另一份工作了。
“第一所学校学生的家长中,有人正在做着很有意思的工作,事实上,他们已经把我拉过去了,但在同事面前,我只能悄悄地进行。”
这份“很有意思”的工作,如果要让栗桥浩美选择一个最恰当的词语的话,那肯定会是生活顾问。从事病人的心理治疗——虽然和医生很类似,可事实上却完全不同。这份工作是以有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的病人为对象,想办法和他们一起解决。公司名叫“实现好生活株式会社”,广告牌上却是个出版社。“好生活”就是“好好地活着”,公司出版了许多书籍,还为卖书做了规模很大的广告。面谈的方式是个人指导,是对买这些书的读者提供服务。当然,这是要付费的。
“豌豆”就是这里的咨询员。在“好生活”中共有四个职务相同的人,“豌豆”是最年轻的一个。公司说,对于年轻人的问题,就需要有活力的年轻的咨询员去处理。
栗桥浩美并不知道公司内部的详细情况。可是,在那里工作不到一年时间,“豌豆”的工资非常高。而且还能听到和看到许多有趣的事情,所以“豌豆”看起来也非常快乐。
“当我以咨询员身份出现时候,有人会自动地解除全部武装。哎,我说到这里也不要紧吧?他们就是为了坦率地说出心里话才来这里的。”
“豌豆”因觉得很无聊辞职后不久,报纸上报道了这家公司的一些消息。这家公司的一名咨询员因向一名来谈心的女性读者提供了她没有要求的服务而被提起了刑事诉讼。“豌豆”看到这条新闻后嘿嘿一笑,说这种事情在我上班的时候就经常碰到,只不过没有公开化而已。
“嗨,外界知道这种事情,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时,“豌豆”又去了一家和以前不一样的规模很大的学校里工作,当了一名按时间付工资的老师,他又成了受人欢迎的人。而且,现在仍是这样。因为他承担的课程比较少,乍一看上去像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可学生们还是很欢迎他的,他一定是个快乐而又值得信赖的出色的一名教师。
田川一义就是“豌豆”在好生活公司工作时攒下的“存款”。
从开始写剧本,准备将东京都作为舞台并对社会开始演出的时候起,为了让情节更加有趣,他们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应该有一个第三者。可是,那时他们还没有想到后来成为麻烦的高井和明,因为不知道如何让这个第三者、即素不相识的一个人加入到剧情中来,所以这个想法几乎不可能实现了。
就在这时,“豌豆”想到了田川一义。改变目前自己的人生,改变连自己都非常讨厌的怪癖,找份正经的工作,恋爱结婚,希望能成为社会上正经的一个人——为此而苦恼的田川一义来到好生活公司,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心事。
“如果是这个家伙的话,也许能把他拉进来。警察的调查工作一定会从有前科的罪犯开始。”
在好生活公司工作期间,“豌豆”把公司内部记录中觉得有意思的内容都秘密复印了一份拿回来。因此,根本不用费事,就可以找到田川一义现在的住址。
然后,他们决定将田川一义目前住处附近的大川公园作为第一个舞台。
事实上,和“豌豆”预想的只是要晚一些,田川还是被作为第一嫌疑人浮出了水面,媒体也开始追踪他。他一直在声明自己不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
不一会儿,特别节目开始了。两个人坐在山庄的客厅里悠闲地欣赏着节目。在这个节目结束前,他们既没有吃饭,也没有喝酒,只是在喝着咖啡。
在“豌豆”的指挥下,栗桥浩美打了电话,按特别节目画面下面一直用字幕打出来的电话号码。直播间里一下子乱了套,栗桥浩美感到非常满足和自豪,播音员和解说人正在拼命地说着什么。
接下来就是为了让田川在天下人面前出丑而做交易了——这个绝好的机会终天来了——
“广告!”
栗桥浩美在电视前叫了起来。他拿着手机挥来挥去,因为太愤怒了,他那拿着变声设备的手像是要向电视打去。
“他们怎么想的?难道广告比我还要重要吗?”他冲着电话骂道。
“你们是不愿意认真地听我说话!”
电话挂断了。他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在喘着粗气,不管怎么说,他是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可是,“豌豆”却十分冷静。他坐在安乐椅子上动了一下。
“你再打次电话,浩美。”他说。不,这不仅是说,而是指示。
“为什么?”
“如果不再打个电话的话,这件事就继续不下去了?”
“我不想打!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愚蠢了!”
“豌豆”懒洋洋地说:“不是这个问题,在力量关系中,从开始就能压制住别人是我们的优势,为广告的事和他们争吵简直是愚蠢透顶了。”
“什么——你说我愚蠢!”
“如果连这点事情都解决不了,那就是愚蠢。”
广告又臭又长,电视上出现了女人的内裤。栗桥浩美的脑海里出现了以前他所看过的女人们的内裤,然后又消失了。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再寻找新的猎物,也没有听到惨叫、哀求和乞求饶命的声音。这是“豌豆”的规定,他说在开始现场演出的时候,同时进行剧情所不需要的新的犯罪是很危险的。因此,自日高千秋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带人到这里来。
“豌豆”、“豌豆”、“豌豆”的规定,太可恨了,全是“豌豆”决定好的了。
“我不想再打什么电话。”栗桥浩美又拿起了手机,转身穿过客厅,使劲地把门拉开了。
“你一定会后悔的。”
后面传来“豌豆”那平静而又平缓的声音,就像瞌睡时说梦话一样。
“我才不会后悔!”
栗桥浩美扔下一句话后就上了楼。不知为什么,关押女孩子的那个房间的门半开着。在这之前上来的时候,“豌豆”好像说过,如果总是关着门的话,里面的臭味散发不出去。
栗桥浩美走进房间,没有点灯,向床边走去。他刚一屁股坐下,湿乎乎的床垫就在屁股底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套窗被钉上了,屋里很暗。走廊里的灯光像是被切成了一个平行四边形落在了地板上。栗桥浩美看着它,看着,看着,他的屁股摇晃起来,床也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吱呀,吱呀,吱呀。他随意地拢了拢头发,打开了这个房间里的那台旧电视。当他换到HBS电视台的时候,播音员正对着天空大叫。“罪犯”还在打电话。他难以置信,难道是“豌豆”自己在打电话吗?
当他快步跑下楼来到客厅的时候,“豌豆”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安乐椅上,手机放在耳朵边。当发现栗桥浩美时,他用严厉的眼光(平静!)在警告他。在话筒上,除了栗桥浩美用的东西以外,还有一个更小型的变声装置。“豌豆”也有这个东西吗?他是什么时候买的?打电话是我的任务,所以只需要一个这样的装置,这是为什么?
虽然电话打完了,可在电视画面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结束之前,即使你和他说话,“豌豆”也不回答,眼睛只盯着电视。当这个节目刚刚结束——又是广告和介绍节目内容——当那个勇敢的英雄田川一义的脸被摄制人员表覆盖的时候,“豌豆”把电视关上了。
然后,他终于说话了:“剩下的台词由我说了。”
口气很平淡。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要去洗个澡,然后再吃晚饭吧。”
他也不看栗桥浩美,好像还在生气。
栗桥浩美在客厅里来回走着。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他想不明白,可是脚却想动,他的能量也都用完了。他生气,没意思。为什么只把我当成傻瓜?我也想大吼一声,我也想骂人,可我骂谁?即使我想大吼想骂人,那谁又是安全的呢?
无意中,他想起了那个人,总是很被动、一直都被栗桥浩美欺负的牺牲品,那家豆腐店的老头,鞠子的的爷爷。那家伙也在看电视吧?他大概也看到了我那被广告打断的谈话了吧?
栗桥浩美给有马义男打了电话。
通话只持续了不到三分钟,话不多。可是今天晚上,这个老头态度很强硬。他说了很可怕的话:
——你不会是一个人吧?
——你一个人是干不了这些事情的。
——你被你的同伙训了一顿吧。
——你想发火,想骂我这个老头,是不是?
真是个愚蠢的老头。栗桥浩美骂了一句之后就把电话挂断了,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老头发现我们是两个人了,不是一个人,他居然还能发现我被“豌豆”训了一顿。
他想吐,他不蹲下来都不行。不一会儿,“豌豆”洗完澡出来了,栗桥浩美对他说:
“也许我们是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豌豆”在听栗桥浩美说,他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中间他突然站起来想做什么,他开始放刚才特别节目的录像带。当然他没有看着电视画面,只是让它像BGM那样放着。
“有马那个老头会把刚才的事情告诉警察的吧,虽然警察不一定会真的相信那个老头说的话,可媒体就不知道了。他们会不会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让这个老头上电视讲罪犯二人说呢?”
怎么办呢——当他向“豌豆”靠过去的时候,“豌豆”像是要躲开似地站起来,一只手拿过了录像机的遥控器,对着录像机按了一下。那姿势就像电视剧或电影上枪击的样子。
“是这里。”“豌豆”面无表情地说。电视上出现了栗桥浩美的谈话被广告打断的画面。
“你就是在这时发脾气的。”
听到他这种不知是赞扬还是批评的口气,虽然知道自己错了,可栗桥浩美还是很反感。
“我知道了,可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什么也不跟我说就让我再打电话,是不是也太大意了。”
“豌豆”又重复了一遍:“你发脾气了。”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豌豆”很讨厌别人指出他的不对,浩美非常清楚这一点。他非常非常讨厌这一点。
“豌豆”又一次摆出了枪击的姿势把录像机关了,顺便也把电视关了。就这样,那昏暗的显像管照出他的影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山里夜晚的寂静似乎也影响到了这座山庄。在这里呆着的时候,除了两个人热烈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们总是开着电视,像这样安静,可是第一次。
栗桥浩美忍受不了,他想说点什么,“豌豆”似乎就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突然转过头来,笑了。和平时一样,温和的笑。
“不要紧的,不管有马义男说什么,你用的都是变声装置,没有人能听得出来。”
松了口气,栗桥浩美也微微一笑。
“是这样的吗?嗯,是这样的。”
“我肚子饿了。”“豌豆”向厨房走去,“咱们吃饭吧,还必须干一杯,是不是?让田川一义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这个计划是不是完成得最好,从来没有完成得这么好?”
第二天早上一睡醒,栗桥浩美就打开了电视,每个电视台都在报道昨天晚上的特别节目。他一边煮咖啡,一边不停地换频道,当咖啡煮好的时候,他觉得还是HBS的报道最详细,因此,他就坐下来开始欣赏起来。担任昨天晚上特别节目主持人的那位播音员今天早上又成嘉宾了。
可是,在他想搞明白节目内容是什么的同时,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那位女播音员今天早上化妆的情况,他决定去把“豌豆”叫醒让他上楼来。这样的事件,一个人看太没意思了!
“豌豆”说他葡萄酒喝得太多了头有点疼,栗桥浩美大笑着对他嚷着:
“田川一义被警察逮着了!”
让他惊讶的是,在这半年中,事实上,田川一义在大川公园附近确实干过以幼女为目标的猥亵案件及猥亵未遂案件。昨天晚上通过电视向全国人民露脸之后以及他手上带着的那枚很有特点的戒指,让受害人认定罪犯就是他。
“于是一位受害的女孩的母亲就急忙打了报警电话了。”
栗桥浩美倒在地上大笑起来。
“可是,我不认为干到这里就算很好了!豌豆,你是不是知道田川最近的情况啊?”
“豌豆”喝着黑咖啡,可能是头还疼吧,他的脸一半是皱着,一半是很高兴的样子:
“当然,对这个家伙现在的一些隐私,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是,像他这种变态的人,即使接受专门的心理治疗,有很多人也是治不好的。田川只是没有让别人发现,因为他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和指导,他的怪癖并没有改变,所以他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情,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这种情况是和我们有关系的证据。”
“是的。”
可就在田川一义的话题暂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们得意洋洋的谈话也停了下来。那位栗桥浩美非常喜欢的女播音员说出了这样的话:
“在昨天晚上的特别节目中,因为电话被广告打断而生气的那名罪犯,虽然暂时把电话挂断了,可后来又打了进来。节目结束之后,观众打来的询问电话有二十多个,他们想问一下广告前后打电话的两名罪犯是不是同一个人。”栗桥浩美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豌豆”端着咖啡杯的手也悬在了空中。
“因为现场太混乱,我自己也非常紧张,所以我没有这个印象。”昨天晚上的那位主持人说,“不过,我们会慎重对待这个问题的,我们HBS将把昨天晚上罪犯的谈话录音带送到音响研究所,委托他们进行声音鉴定。”
这家音响研究所在世界上都是有权威性的,它们曾为许多案件提供过线索——栗桥浩美几乎没有听到这些话,他也听不进去。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位男嘉宾?
“可是罪犯的电话是不是通常都要使用变声装置?只有这样才能变成另外一个声音,不知道这样还能不能做声音鉴定?”
面对他的问题,和他坐在一起的另一位嘉宾记者回答说:
“不要紧的,虽然使用了变声装置,可声音还是不会变的,这不会有影响的。”
栗桥浩美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全都集中到了心脏,咕通,咕通,咕通。
他的心里,有个倔强的声音在说,如果他们发现了罪犯是两个人,也不会和逮捕罪犯直接联系在一起的。一定是这样的,要冷静,栗桥君。
可是,他想说,他的灵魂想说,自己就像个非常胆小的少年一样,因为警察、社会以及被他当成傻瓜的许多人在这种情况下都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在颤抖。
为什么会如此恐惧?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他们知道了这是一个团伙犯吗?可是——可是——
“豌豆,大家都发现了。”他咕哝着,“不光是有马义男那个老头,你听到了吗?有二十多个询问的电话。”
“豌豆”终于不再喝咖啡了,他伸手拿过了遥控器。
“不要换台!”栗桥浩美叫道。他都惊讶自己的声音怎么会如此之大。
“豌豆”也不容分说地回敬他:“我想看看其他电视台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晃来晃去的,头都快晕了,他在不停地换着频道。大清早的电视画面上全是声音和颜色的洪流,到处都是女播音员那严肃的表情。
结果,其他两家电视台也在谈论这个话题,观众给电视台打来的询问电话成了台里最大的问题,不能置之不理,必须进行调查。
真是多管闲事,多管闲事,多管闲事。
“不要吵了。”“豌豆”把遥控器扔在一边站了起来,“鉴定的结果是什么样,大家都还不知道。”
“可是——”
“你很着急,我去买报纸吧,不是说有三大报纸嘛。”
他从小桌上拿起车钥匙,急急忙忙向门口走去。栗桥浩美站起来盯着他说:
“豌豆。”
“什么事?”
“你准备穿着睡衣去吗?”
“豌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向卧室走去。
“豌豆”急忙换完衣服开着车出去了,栗桥浩美就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他。当屋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他不敢说出涌上心头的那些疑虑,好在他是一个人,如果和“豌豆”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说出来的,他不能不问个明白。
——“豌豆”。你在我挂断电话后又再次打电话的时候,知不知道即使使用了变声装置也不会影响声音鉴定的?如果通过声音鉴定发现是两个人,这是很危险的,你知道这些,可你觉得无所谓,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才再次打电话的,是不是这样的?
“豌豆”也许会回答是这样的。“因为即使他们知道了这些事也根本没有任何危险,和这相比,如果让田川这个计划中断的话,那可是太不明智了。”
这是谎话,他一定是在撒谎。“豌豆”也不知道声音鉴定的事情,所以刚才才会如此慌张。
栗桥浩美下意识地抱着胳膊,缩着脑袋。他觉得以前没有想到的许多事情在从空旷的山庄的各个方向向他袭来。
在声音鉴定这件事上,我和“豌豆”是不是从开始就真的错了?
除此之外,以前我们还犯没犯过这种致命的错误?可是我们现在还没发现,还不知道。
可是警察不会忽略过去的。
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心中窃喜?计划是完美无缺的,是没有任何疏漏的,没有人能追查到我们的。
可是,事实上,现在不是到处都留下痕迹了吗?警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些痕迹,进行分析,只要能证实一点点,他们也是会缩小包围圈的?他们之所以没有进行实质性的调查,只不过是客观上的时间问题?
而对栗桥浩美的十个担心,“豌豆”都是回答十个不要紧,所以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是,如果这十个里面有一个是完全错误的话,那其余九个是不是也值得怀疑呢?
栗桥浩美两手抱着头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是坐到了审讯室里,屋里摆着几张桌面上有许多脏点的桌子,对面坐着一位刑警,嘴里含着一根牙签,他在用鼻子冷笑。这位刑警一笑,那根牙签就上下地动着。
——你们确实是反应迟钝的笨蛋。
——你们干了那些事情后,到处都留下了线索,我们只要抓住这些线索就可以了,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抓到你们。
——你们关系很好啊,简直就像《亨格尔和格雷特尔》,可你们谁是亨格尔?谁是格雷特尔?
——最后把面包撕成碎片的那个关系不错的可爱的孩子是你吗?
栗桥浩美身上颤抖着睁开了眼睛,电视上还在不停地说着。在这种噪杂的声音中,栗桥浩美做了个梦。
——是的,把面包撕碎的人是我。
他这么回答。
——我想尽快结束这种恐怖的生活,从开始我就想结束,可是他太可怕了,一直拉着我。所以,我才想给你们调查的人留下一些线索,我希望你们能尽快抓住那个家伙。
他太害怕了,他一边说一边不争气地流着眼泪。因为这样做,他似乎觉得能减轻自己的罪孽。是的,就要这样做,应该这样做。他好像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了——
可是,他马上又发现了,和刑警哭诉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不是栗桥浩美。
是和明。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拿着报纸回来的“豌豆”心情很不错。
“三家大报,都没有报道关于声音鉴定的任何情况,不要在意电视台的说法,不要紧的。”
然后,他一边准备早饭,一边语速很快地说道: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必须加紧实施让和明扮演罪犯的计划,如果声音鉴定的结果出来后,电视和晚报大肆报道罪犯是个团伙的消息,即使警察和规模很大的新闻机构什么也不说,社会上有些蠢货也会完全相信的。因此,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必须让和明完美地扮演罪犯并向社会作首次演出。只要活着的罪犯一出现,没有人会再关心声音鉴定的结果了!”
强硬的态度。
“如果和明上场的话,虽然鉴定说这是个犯罪团伙,可人们也会认为这是鉴定错误,很快就会把它忘了。大众从来都是这样的,与事实和真相相比,人们容易接受通俗易懂的精彩的故事。特别是现在,大家都迫切希望尽快抓住罪犯。这次一定会进展顺利的。”
真的吗?栗桥浩美在心里问。为什么他又变得如此自信了呢?
可是,栗桥浩美并没有说出来反驳他,因为这样做又要浪费时间。作为栗桥浩美而言,他想尽快完成海市蜃楼,让高井和明顶着这座海市蜃楼,这样事情才能得到解决。这样做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尽管按自己想的那样敲诈女孩子很有意思,可处理她们的尸体可是又脏又恶心。不管什么样的漂亮女孩,死了之后都是很丑很丑的,让人非常扫兴。这种事情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明白了,那如何处理和明呢?”栗桥浩美抬高了声音说,好像他在认真积
极地听着“豌豆”的话。事实上,不管什么时候,他都非常喜欢捉弄和明,所以,他一定会做得很不错的。
“在HBS的直播节目中,有人说我们是只以脆弱的女子为对象的懦夫。”“豌豆”说,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可是这一次,我们要找一个成年男人,而且这是我们完成的海市蜃楼——不,是这起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高井和明最后一次杀人,他处理完这具尸体后就准备自杀。好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栗桥浩美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他的人生也会走到了尽头。
找一个成年男人,确实很难。
可是,这并不是因为在HBS特别节目中那位女评论员撇着嘴用轻蔑的口气说栗桥浩美和“豌豆”是只能以脆弱的女性为对象的懦夫,他们两人非常勇敢,多次绑架杀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可以熟练地进行工作。
尽管这样,之所以还要说难,也没有其他理由,答案很简单:杀害那位女评论员所希望的出色的成年男人实际上是件很肮脏的工作,栗桥浩美和“豌豆”都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不仅如此,杀人之后善后工作也很麻烦。在过去的那些“女演员”中,栗桥浩美最喜欢古川鞠子,“豌豆”到底是“豌豆”,他按自己一流的理论选出了好几位自己喜欢的“女演员”。可是,就算是处理各自喜欢的女孩的尸体也是很别扭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尸体被一些污物弄脏之后,用不了多久就开始发臭。古川鞠子的眼睛很漂亮,白眼球就像煮熟的鸡蛋白,可是当她从楼梯上的绞首架被吊下来的时候,她的白眼球也很惨,全都是红红的毛细血管。栗桥浩美非常失望。
栗桥浩美把这座用来当作关押杀害人质据点的山庄简单地称为基地,而“豌豆”则称之为快乐屋。这是“女演员”们通过媒体亮相社会之前活动的地方,所以这样的称呼也是很恰当的。而且,在快乐屋里,“女演员”们也并不都是美丽的,而且他还要被教训着不得不去处理她们的尸体。
这座山庄本身的建筑非常大,院子也很宽敞,后院里安装了一台独立的垃圾焚毁处理机。可是,别说是“女演员”们的尸体,就连她们穿脏的那些衣物,“豌豆”也严禁放到里面进行焚毁处理。如果要是能烧掉的话,工作就会容易得多,至少能减少一些不愉快,所以,栗桥浩美对此表示了不满。为什么不行?他问了“豌豆”好几次。每次,“豌豆”都是这么说的:
“那决不是最新式的焚烧炉,它没有烟尘的过滤装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如果把那些不好的东西烧掉了,烟味会很臭。如果发出臭味,就会增加被发现的危险。”
山庄位于一处不太高的丘陵的中腹部,周围看不到其他的建筑物。可是,“豌豆”却认为他们无法知道这些烟会向何处飘去,他似乎特别小心住在丘陵山脚下的别墅区里的人们。
“豌豆”决不会靠近栗桥浩美位于东京的公寓。因为实施计划的方便,栗桥浩美虽然会出入“豌豆”在东京的住处,可他从来不去“豌豆”的工作单位,也不打电话。到山庄的时候,他也是非常得小心谨慎。他一个人来山庄的时候,一定是在夜里开车过来,途中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包括深夜营业的餐馆和加油站。和“豌豆”一起来的时候,也还是选择夜晚,尽量不绕远道,快到别墅区的时候,栗桥浩美总是躲在“豌豆”汽车后面的座位上。他们要让别人认为出入山庄的只有“豌豆”一个人。寒冬来临的时候,山庄暖气的锅炉烧的是重油,当然,这也只能由“豌豆”一个人去和物业交涉了。当物业派人过来的时候,栗桥浩美只能躲在山庄里面大气都不敢出。不用说,购买食品和日用品也是“豌豆”的工作。
到目前为止,他们之所以热衷于不让别人看到两个人一起行动,是因为“豌豆”说这是一种安全装置,这是为两个人中的一个人有了失误、遇到不幸、无法抵赖被警察抓住而准备的。
“如果我被抓住了,我不会说出浩美你,所以浩美你被抓住的话,也不会说出我来的。这样一来,未被抓住的那个人就可以采取紧急行动帮助被捕的那个人……是不是?所以,现在不让别人知道我们关系的这种安全装置无论如何都是必须的。”
对“豌豆”如此慎重的想法,栗桥浩美也能理解——也打算理解他。正因如此,他才会理解这种安全装置并按决定执行。可是对不许使用焚烧炉这件事,他认为“豌豆”过于慎重了,让事情过于麻烦了。
但是,和栗桥浩美这种不满一样,“豌豆”苦笑着说:
“一切照旧,浩美。你不喜欢收拾,从小就是这样。”
栗桥浩美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豌豆”的指示,他清洗女演员们的脏东西,整理她们的遗留物品,把能处理的悄悄扔掉,需要保管的东西保管起来。山庄里有间屋专门存放这些物品,看上去就像是刑侦片里的证据物品保管室。扔在大川公园的古川鞠子的手包,捉弄有马义男时使用的她的手表,暂时都保存在这里。
如果不和“豌豆”商量得到许可,栗桥浩美不能把这里的保管物品拿出去。这不仅包括“女演员”们的遗留物品,还包括为她们拍的照片和录像带。
“这种具有决定性作用的物证还是应该放在一个地方,如果我被抓了,你就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赶到这里,把这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处理掉。相反,如果浩美你被抓了,只要你不对任何人提到我,所有的物证也都在这里,当然也用不着担心。”
“豌豆”说的确实有道理,这家伙脑子确实聪明。最重要的是,“豌豆”在说“我们中有人被抓到”的时候,“豌豆”和平时一样满不在乎,似乎他确信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是百分之百不可能发生的。
基于同样的理由,“豌豆”也不允许把女演员们的尸体扔在或埋在山庄以外的地方。因此,随着“豌豆”所创作的剧情的进展,在需要把她们的尸体扔在外面之前,尸体全都埋在院子里。古川鞠子也是特地挖出来送回去的。日高千秋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那个大象形状的滑梯,可能还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春天,她们的身上开满了鲜花;秋天,落叶为她们装点着无名之墓;冬天,洁白的雪花覆盖了一切。然后,“豌豆”和浩美从山庄的窗户上俯视整个院子,慢慢地欣赏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的闺房里的女孩们。
小时候,栗桥浩美从来没有采集过昆虫。为什么会这么有意思?为什么大人们热中于采集昆虫?为什么他们把这个看成是男孩子神圣的义务——简直是不可思议,可也没有办法。尽管这样,如果能采集到色彩鲜艳的蝴蝶他还是能够理解的,可看到那些专心致志地采集独角仙呀大甲虫等既不好看又让人恶心的昆虫的同学时,他只是认为他们都是傻瓜。不然的话,他们绝对就是那种变态者的预备军。
可是,在“豌豆”和栗桥浩美的眼里,如今他们所俯视的山庄院子里这些无名的坟墓只是美丽蝴蝶的标本箱。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豌豆”时,“豌豆”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喜欢采集昆虫,和抓虫网相比,我更希望能有一台显微镜,我记得自己曾经向父亲要过,他高兴地给我买了一台。”
接下来,他微笑着补充说:
“我讨厌昆虫采集并不是讨厌采集本身,而是觉得收集没有意义的东西没有用。没有意义的东西,是编不成故事的。”
那天夜里,当不会再担心被人看到的时候,栗桥浩美和“豌豆”一起走到了外面。他们在月光的照耀下,在山庄的院子里边走边商量今后的计划。尽管他们心里不愿意,可为了让那位自作聪明的女评论员进行社会性的定罪,为了让高井和明顶罪,为了让这个故事有个好的结尾,无论如何,他们必须要杀死一位正当年的男人。可怎么做才能让这件麻烦事做得尽量轻松和有意思呢?
“我不喜欢那种没有教养的男人。”
这是“豌豆”从开始就说过的话。“和我们谈过之后,如果还不能理解我们所做的事情,这样的人就很难办了。为处理那个无家可归者所做的徒劳的工作,已经够了。”
不知道警察会不会上当受骗,如果能上当受骗的话,那可就有意思了——出于这种目的,在把那只右手扔进大川公园垃圾箱里的时候,他们就做了些手脚。他们计划着扔右手的场面会被一名业余的摄影师拍下来。为了调查现场,“豌豆”去了好几次大川公园,他发现了那位业余摄影师一直在大川公园里拍照,于是他想出了这个馊主意。
当然,必须马上让那名无家可归的人死掉,于是,“豌豆”和浩美迅速行动起来。因为这位无家可归者太渴望酒、饭菜和有人听他说话了,所以处理起来非常简单。只要小心一点,不让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可以了。
当然,这位无家可归者并没有躺在这个院子里,因为他不能和女演员们呆在一起。在丘陵的上面,他们两个人大汗淋漓地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坑,在把他往里面埋的时候,“豌豆”还吐了口唾沫。然后,他这么说——这种没有知识的人根本就没有活着的价值。
他是在报复那个无家可归者满是谎言的关于他的身份的说话和虚张声势地说“我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可是,如果说对方是个成年男人就比较困难的话,那要是再加上要有教养这一条是不是最难办的?不做些妥协可能就会危险了。”
栗桥浩美说着使劲踢了踢脚下的落叶。到了这个时候,山庄的周围已经能看出初冬的迹象了。“豌豆”和栗桥浩美现在都穿着厚厚的夹克。
“豌豆”没有回答,他在看着被栗桥浩美踢飞的落叶在随风飘动着。
“那个女孩就埋在附近这个地方。”他说。
栗桥浩美抬起头,看清了在前面两米处的落叶上有一个东西在月光下闪着光。
“是的,那里有个瓶子。”
那个女孩——就是大川公园那只右手的主人。
大川公园里扔的只是古川鞠子的随身物品和尸体的一部分。比起只把她的尸体扔出去,这种做法能让演出效果增强两三倍。“豌豆”对这个主意非常满意。
开始的时候,要考虑扔她尸体的一部分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脑袋。“豌豆”说这太有冲击力了。可是,栗桥浩美却对此表示反对。想想看,浩美正面反对“豌豆”的意见而且“豌豆”还认为这种反对是有道理的,从头到尾只有这么一次。
“把脑袋砍下来,那可太难看了,一点美感也没有了,还是用身体的其他地方吧,臂如手。模特或搞艺术的女孩的手是不是很漂亮啊?”
“豌豆”同意了,并采用了这个方案。他们要去找一位手指非常漂亮的女孩——
就这样,他们在千叶县浦安车站碰上了那个女孩。千叶这边的猎物比较少,他们商量着要改变方向,前往八王子或中野方向,“豌豆”开着车,栗桥浩美藏在后面的座位上。
凌晨三点多了,虽然刚刚进入九月,天气还有点热,可到了这个时候,人还是感觉很凉爽的,整个街道都静悄悄的。可是,还有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没有时间了。“豌豆”说,我们回去吧。他漫不经心地把车往右拐,就在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
在寻找猎物的时候,“豌豆”的车总是开得很慢很慢。可眼前突然出现女孩,他还是吓了一跳,汽车差一点就撞到那个女孩了,卡哧一声,车猛地一下停住了。那女孩像是要把汽车推开似地一只手顶住了汽车前盖,因为前灯太晃眼,她眯缝着眼睛,可是没有丝毫的害怕、愤怒和恐惧。
“太危险了吧?”
“豌豆”说着就从车上下来了,栗桥浩美还是坚持躲在后面的座位上,因为他身上盖着毛毯,即使女孩从车窗往里看,一下子也难以发现他。
“你喝醉酒了吧?”外面传来“豌豆”的声音。那个女孩放声大笑。
“是的,我是喝醉了。”
短暂的对话之后——说是对话,其实只是“豌豆”在劝她——“豌豆”坐到了驾驶座上,那个女的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我把你送回家,你系好安全带。”“豌豆”说。
“家,回去也是一个人,没意思,你带我去别的地方吧,车不错,我们开车兜风吧。”那个女的说。从服装打扮上看像是成年人,可到了近处一看,与其说她是个女人,还不如说她还是个女孩。
“没办法,我捡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豌豆”一边嘟囔着,一边面带微笑地从车上下来了。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时,栗桥浩美也已经明白了,他准备将坐在车里的那个女孩作为猎物了——
“漂亮的右手。”
“豌豆”一边看着从堆积的落叶中露出一半瓶身的那只瓶子,一边咕哝着。
“撑住汽车前盖的右手看上去很白,上面还有颗痣
,我的感觉是颗黑痣。我马上就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她在这里呆了三天,临死前,她无论如何也要喝那种大瓶子的香槟酒,“豌豆”特地去买的。然后这只瓶子就成了她的墓碑。
“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豌豆”有点恋恋不舍地说,“和她说话,让我想到了许多东西,她给我们现在这个故事提供了很多好的主意。”
然后,他一下子闭上了嘴巴,眨着眼睛看着栗桥浩美。在月光的映照下,“豌豆”的脸雪白雪白的,但很端正。
“现在也好像是她在给我提供意见。”
栗桥浩美走到“豌豆”的身边。
“为了引出一名成年男人,我们可不可以利用孩子?要想把高井和明牵连进来,孩子是最有效的办法。”
“豌豆”说完,微微一笑。在月光下,能看到他嘴里那白白的牙齿。
如果是孩子,必须有合适的目标。
“说得再简单点吧,让孩子参与进来,会让这件事变得非常危险,你知道吗?”
“要说危险,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不都是这样的吗?”
“豌豆”有点装腔作势地耸了耸肩膀。这个男人有这个爱好,他经常这么做,就好像明星的动作。
“可是!”栗桥浩美的口气也强硬起来。只有这件事,他决不能让步。“你说要找个孩子,那该怎么做呢?是去绑架吗?如果这样做的话,孩子的父母一定会向警方报案的,那么,我们被抓的可能性就会增加百倍甚至千倍,难道连这一点你都不明白吗!”
“豌豆”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都消失了。栗桥浩美吓了一跳。虽然和“豌豆”的交往时间很长,可是像这种面无表情的瞬间,过去他也只见过几次。大概有多少次呢——是的,屈指可数的几次——至少在栗桥浩美看到的范围内。
这种现象大多出现在有事让“豌豆”不高兴的时候,而且这种让“豌豆”不高兴的事情都是有人指出了“豌豆”的错误,而且,这种批评都是正确的。
在这种时候,如果对方是老师或上司倒也没有关系。“豌豆”像石头一样顽固,他默不作声。他的这种沉默和普通人因为伤心或生气而沉默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普通人在这种时候,虽然生气不说话,但他们会用眼光、态度或身体语言向周围传达着自己的感情:
——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能不能不要再有这种可怕的表情?
——知道了,反正我是个没有用的人。
——哼,反正什么时候你都会认为我很愚蠢。
即使想控制,可这种活生生的感情也会流露出来的。因此,指出他错误的那个人会通过这些再考虑说话的方式或行为。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在这种不断重复中建立起来的。
但是,“豌豆”却不同。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他的态度如何,只要指出了“豌豆”的错误,在那一瞬间,这个人就像是按下了某个奇妙装置的开关。这个开关,能让“豌豆”这个人停止流露所有人的感情。
喜欢SF电影的少年时代——不,在和“豌豆”及栗桥浩美同时代的男性中可能也有小时候不喜欢SF电影的人吧——栗桥浩美每次看到“豌豆”这种表情是一片空白的时候都会想到这一点。“豌豆”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机器人吗?
——你错了。
——你的想法太肤浅了。
——你比这里的所有人的能力都要低下。
当有人对“豌豆”本人提出这些否定意见的时候,这个机器人似乎就会启动某套防御系统,在这种情况下一下子就停止了运转。
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电脑的时候,他也曾被那位年轻女教师笑话和教训过。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业余的,经常因为不知道如何操作而下不了台。画面被固定住了,连关上WINDOWS系统、输入命令和移动鼠标都做不了。那位年轻女教师说这种情况属于操作太野蛮。可是,栗桥浩美本人每次面对电脑遇到这种情况时就会想到——电脑又变成了“豌豆”。
是的——凭栗桥浩美对他的了解,这是“豌豆”惟一的不足之处。他不想用缺点这个词。因为从小他就经常以“豌豆”为榜样,“豌豆”是他的领导,他的安慰,一个出色的人,一个总能处理好与外界各种关系的人,对这样的一个“豌豆”,是不可能有缺点的。就像我没有缺点一样,“豌豆”也不会有缺点。因此,被别人指出错误就情绪不高确实是他的不足之处——只是他的不足之处。
正是因为这一点,栗桥浩美一直都很注意,尽量不要去碰“豌豆”的那个开关。要说为什么,这是因为如果你碰了这个开关,“豌豆”就会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一句话也不说。至今栗桥浩美还清楚地记得,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只是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按下过这个开关,而且他还能记得当时的那种寂寞和就此可能会和“豌豆”断交的恐怖。
尽管如此,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又做了这样的事情。刚才是自己不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必须让和明成为罪犯。
“好了,你……别再那么生气了。”
栗桥浩美急忙说。他虽然咧着嘴想笑,可马上又变得非常严肃,因为他觉得已经晚了。
“豌豆”完全无视栗桥浩美的存在,他只是看了看瓶子的方向,就马上转身向山庄走去。
栗桥浩美没有叫住快要走远了的“豌豆”,这种事情做了也是白做,至少在今天夜里。
可是,他也在想——我的意见也没有错,把孩子牵涉进来就是太危险了。
对于以年轻女孩为目标的绑架杀人案,社会上只是表面引起轰动。电视节目连日来都在现场进行直播,说什么“有没有最新消息?”、“有没有新的进展?”或者是“真是可怜!”、“这些罪犯太可恨了”和“希望能尽快找到她们”等等。
可是,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社会上的人在对被绑架杀害的年轻女孩子表示的同情中,有多少是他们的真实想法?最多也就百分之八十吧——不,也许还要少。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应该是没有说出来的嘲笑吧。“嗨,又一个丑女人死了。”有人在背后指责着她们。即使是没有做任何坏事,也不应该被绑架或杀害,一定是太愚蠢了,一定是太贪心了,一定是太想要男人了。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表示百分之百的难过与愤怒。
——正因为如此,对于“豌豆”和我的所作所为,社会上才会如此津津乐道。
——女人就是商品。在一个女人被绑架并被残忍杀死的新闻面前,无论什么样的社会问题都只能一败涂地。女人是商品,是演员。正因为知道这一点,“豌豆”才会把死在山庄里的那些女孩子称作“女演员”。
——但是,孩子们却不一样,不能利用孩子,孩子不会成为商品,至少在现在还不行,在现在的日本还不行。
栗桥浩美觉得身上很冷,他把两只手插到了口袋里,为了让自己感到有点累,他大声叹了口气。
把成年男人作为猎物,这种事情要反复考虑后才能做决定的。我们只对女的下手,“豌豆”,你不应该受那个女评论员的挑唆。
夜晚,满天的星星在闪着光,这里的星星看上去确实很美。把“女演员”们埋上是件工程量很大的工作,他和“豌豆”两个人也曾说过想找一辆铲车,可当他们停下挖坑的手的时候,有时也会抬头仰望星空,虽然夜空也很美丽,可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那是——第几位“女演员”的时候,不是古川鞠子,应该是她之前在箱根绑架那位短期大学的女学生的时候吧,也是现在这个季节,空气很洁净,虽然有点冷,还并没有下雪。是的,因为这里一到冬天下完雪地面就会结冰,所以在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的三个月期间,院子里很难被挖成墓地。
栗桥浩美眯缝着眼抬头看着星空,他在回忆……嗯,还是那个短大的女学生,她的脚很漂亮,穿着一条超短裙和一双长统靴。他问她冷不冷,她笑着回答说,我穿的是黛安娜王妃穿过的保暖性非常好的内衣。
要把她埋在哪里呢?“豌豆”如果不看那张画好的地图,他有点搞不清楚。那天晚上也是星光灿烂,“豌豆”这么说。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嗯,星星很多,可是月亮是不是还没有出来?
——是的,再坚持一会儿。虽然月亮没有出来,可星光灿烂的夜晚也会和满天星星的月夜一样明亮。
——是吗?我不知道。
——是不是又学到了一点知识?
——我学会了,老师。
真是美丽的星空,就好像夜幕上被挖出了许多小孔,从那里面洒落出光芒来,我们和星星一起挖掘坟墓。能在这样的星空下为她们挖坟是这些女孩子的幸福。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豌豆”把铁锨插在土里,然后靠在上面叹了口气说:
——天在祝福。
——祝福谁?
——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祝福我们两个人。
受他这番话的影响,栗桥浩美也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星星。在那个时候,他相信了,“豌豆”说得对,天在祝福我们,整个世界都掌握在我们手中。
啊,那是一种昂扬感,那是一种胜利,那是一种幸福。
可是,反过来,他讨厌被人抓住,讨厌在众人面前出丑,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夺去自由,绝对不能。
栗桥浩美也好,“豌豆”也好,如果不看地图和记录,他们都搞不清楚这个院子里各处埋的是谁,总共有多少具尸体。尽管如此,这个院子里也没有幽灵的影子,山庄周围的自然环境仍然是很凄凉和美丽。
那个大瓶子的黑黑的影子目送着栗桥浩美向山庄走去。
第二天中午,当栗桥浩美起床下楼来到客厅的时候,“豌豆”正在打电话。他用的不是手机,而是用山庄里的固定电话。
“豌豆”好像已经吃完早饭了,洗好的盘子放在厨具干燥机里。栗桥浩美坐在对面宽敞的厨房里,一边打着呵欠喝着咖啡,一边一字不漏地听“豌豆”和对方打电话。可是,当“豌豆”刚一叫对方为“明君”的时候,他手上的杯子差一点掉到了地上。
“豌豆”的心情很好,他一边笑着摆弄着手,一边和对方说话。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暖气前面他最喜欢的那把安乐椅上,盘着腿,穿着拖鞋的脚晃来晃去的,看上去很舒适也很高兴。
“是的,老师正在休息之中。”“豌豆”对电话里的人说,“我过来旅行的,对了,我还记得你是喜欢收集明信片的,是不是什么样的明信片都可以?是吗?光是照片还不行啊?”
栗桥浩美在厨房里隔着桌子,难以相信似地看着“豌豆”。“豌豆”——在给孩子打电话。
这个叫明君的孩子会不会就是昨天晚上说的那个条件合适的孩子?他是不是打算利用这个孩子?他真的想这么做吗?虽然我告诉他这太危险了!
从刚才到现在,“豌豆”一直称自己是老师、老师的,也就是说,对方是他教过的学生。
太愚蠢了——对学校里教过的孩子下手简直太荒唐了。如果这样做的话,只要警察开始调查,就很容易查到“豌豆”的。那些家伙一定有这么做的本事的,他们会去寻找被害人和罪犯之间的客观联系,只要一找,就会被发现,这种客观联系的另一头就会连着罪犯。
栗桥浩美呆呆地站在那里,“豌豆”在他面前把电话打完了,想挂断电话。
“你要努力学习,好了再见。”
他把电话放了回去,他微笑着看着电话机。当一个人打了一个十分愉快的电话之后,通常都是这个样子。虽然电话已经挂断了,可心似乎还在通话。
栗桥浩美把杯子里的咖啡全都倒在了不锈钢的水池里了。
“豌豆”抬起头看着栗桥浩美,他的嘴角仍然带有一丝笑意。
“早上好,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很晚还在看电视啊?”
栗桥浩美没有回答,“豌豆”靠在椅背上,换了换脚。
“不要担心了,我不打算利用孩子了。”
栗桥浩美一下子抬起了头,同时,他的杯子从手上落了下去,掉到了厨房洗东西的桶里面了。
“豌豆”把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抬头看着客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
“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学生。”
“……我想是这样的吧。”
“昨天晚上,我说的条件合适的孩子指的就是他,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就想起了他。”
“还是这样想的。”
“可,我放弃了。”“豌豆”猛一用劲站了起来,他兴奋地说,“在昨天的争论中,你是对的,我错了,完全错了,我不打算利用孩子了。”
“
因为我们改变计划,这个孩子捡回了一条命,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说说话,听他的笑声,可我心里想的却是,啊,明君,老师昨天晚上想把你杀了并且埋了,可后来又放弃了,这是很愉快的事情。事实上,这真的很让人高兴。”
“豌豆”的嘴角还留有一丝笑意,可眼睛却变得炯炯有神。
“好了,我们重新制定计划吧。”
结果,那天的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商量这个计划。成年男人,而且根据“豌豆”的要求,这个人还要是比普通人要有知识和教养的男人,要想绑架和杀害这样一个男人,究竟应该怎么做呢?
他们打开地图,参考以前的记录,并把HBS特别节目的录像带又重放了一遍,这两个人对这件事已经完全着迷了。
太阳落山了,窗外漆黑一片,应该把灯开开了。“豌豆”好像刚刚想起来似地,抬起头看看了钟,咂了咂嘴:
“一不留神,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去买东西了。”
在山庄呆着的时候,开车外出都是“豌豆”的任务,只有“豌豆”才能出入山庄,为了遵守这条原则,栗桥浩美尽量不要一个人开车在附近走动。反之,打扫卫生和洗衣服则是栗桥浩美的任务。
已经快到下午六点了。沿着干线公路往前有一家大型超市,他们总是在那里购买日用品,从山庄去超市,开车也要将近一个小时。超市七点关门,所以他们没有时间去买东西了。
“怎么办?今天晚上只能将就将就了。”他们的谈话很愉快,可能是太热情太兴奋了,栗桥浩美觉得有点累了。“豌豆”看上去也显得有点疲倦了。他想,就一顿饭,吃点方便面也无所谓。
“那可不行,咖啡豆已经用完了。”
“豌豆”急急忙忙穿上厚夹克,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车钥匙。
“我去去就回来,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还有烟吗?”
“抽得太多对身体不好,我不给你买。”
“嗨,那就随便你吧。”
“豌豆”笑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了。
栗桥浩美伸了个大懒腰之后就躺在了沙发上。这是一个三人沙发,尽管他的个子很高,可就算他伸着两只手和两只脚,左右的两个扶手还是能露出来。
“豌豆”出去的时候,他经常这样躺在沙发上,仰着脸看着天花板。他觉得心情很不错,心里也很平静,而且还有一种满足感。
听说“豌豆”的父亲除了这座山庄以外,还给他留下了数目可观的存款和有价证券,如果节俭一点的话,他即使不工作,这些钱也够他生活一辈子的了。因此,“豌豆”去工作纯粹是因为对社会有兴趣,是因为不想成为被社会所遗弃的人。
现在,他又在东京市区内的一所学校找到了一份按时间付酬的工作,一个星期只需给孩子们上课十个小时。这个学校给他的工资只够他支付在东京租借的那间公寓的房租,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很宽裕。有时,他还会显得很为难地发牢骚说:
“我妈妈又寄钱来了,她说我的零花钱不多了。如果有人为钱所困的话,你还可以做些慈善事业。”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有种讨厌的感觉。这是因为“豌豆”平时很少提到他的母亲,即使问他,他几乎也不回答。
尽管这样,从他断断续续的谈话中综合分析的话,他的母亲自从丈夫死了之后就经常生病,现在好像是住在伊豆或箱根的一处豪华的休养机构里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所以,有时候他也会开玩笑说,我只担心将来和我结婚的女孩子会被婆婆欺负。
幸福的环境,财产的恩惠。经济上的宽裕直接和心情的轻松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豌豆”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如果我很穷的话)
“豌豆”有时自己也会开玩笑这么说。
(我想,我创作的犯罪剧就不会这么有意思了。)
如果我更贫穷的话。
如果我是个丑男的话。
如果我个子不高的话。
如果我没有教养的话。
(那我一定就不会参与犯罪了。)
在处理完岸田明美的事情之后,在准备拉开连环绑架杀人案这场大规模的犯罪剧的大幕之前,“豌豆”曾经这么说过。
(我从小就对犯罪感兴趣,只是不能去碰这种血淋淋的话题。为什么呢……那些犯罪的家伙做了精心的准备,可为什么还会那么愚蠢呢?我感到非常地不可思议。)
出于嫉妒,女人杀死男人;为了情欲,男人杀了女人;因为借钱,债务人杀了债主;为了骗取保险金,丈夫杀死妻子;老板杀死职员。
(这些全都是马上就被发现的简单的案件,只要警察坚持调查,在人际关系的范围内,就可以找到罪犯。这样的犯罪不是有头脑的人所作所为,这是原始人干的事情。)
那么,放荡不羁的年轻人——大多数年轻人是如何犯罪的呢——当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会用鼻子哼一声。(他们还不如原始人,简直就是野兽,他们连自己的欲望和感情都控制不了。)
(真正已经完成的犯罪,已经证实了真正的恶,不浅薄的犯罪,这些犯罪只能通过有教养的人的手才能完成。)
当时,他刚给栗桥浩美灌输这套理论的时候,浩美多多少少受到了点伤害。他刚刚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杀了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豌豆”不屑一顾的“原始人”中可能也包括自己吧。
但是,“豌豆”摇了摇头。
(浩美可不是原始人。)
不是原始人——
(因为在杀那两个人的时候,浩美是个病人,有一种幻觉困扰着你,你的心理有问题。我可不会忘记,你从小时候起就有一种幻觉,认为有个女孩在后面追着你——有一次她追上我了,可是马上又回去了。是不是这样的?)
是的,他说得很对。他之所以杀死了嘉浦舞衣,是因为她在夜晚的那个废墟大楼底下,看上去和长年折磨他的那个女孩一模一样。
(你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你的父母,父亲和母亲都不是真正意义上可以亲近的人,可在真正意义上,你的人格已经被损害,你之所以不是那种原始人或野兽般的罪犯,正是因为你自身的努力和理性,你应该为自己而骄傲。)
我,为我自己而骄傲。
(难道不是吗?从上小学时,你就是一个优等生,你成绩优秀,体育出色,女孩子也都喜欢你,你是班里很受欢迎的人。)
可还是比不上“豌豆”——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豌豆”真的很高兴地笑了。
(你不是一个人,这不是很好吗?如果一个人的话,可就不会为这种高水平的谈话而高兴了,是不是?我碰上你是我的幸运,你碰上我是你的幸运。)
是的,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将来一直都会这样的。
他就这么脸朝上躺着,眼睛看着客厅的天花板,然后拿出一支烟点着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很好,吐着烟圈,一个人自得其乐。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他的电话,手机放在窗边的咖啡桌上。
他急忙跳起来接电话,让他吃惊的是,这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把出门旅行的事情告诉父母,只是说他去了初台的公寓。虽然他告诉他们有什么急事的话可以打他的手机,可他觉得他们不会给自己打电话的,自己也从来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
“你母亲的样子很奇怪。”
父亲压低了声音含混不清地说。
“中午她就出去了,刚刚才回来,手上提了三四个商场的购物袋,可打开一看,全是小孩子的衣服,女孩穿的衣服。”
栗桥浩美感到很扫兴。刚才那种幸福感,就像那打开窗户就能消失殆尽的烟一样,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妈妈最好还是再回去住院,不,不是再回去住院,那是外科,这一次,她得住脑子问题的医院。”
自从栗桥寿美子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肋骨摔条缝、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之后,她完全变得不正常了。即使是在救护车里,她的精神状态也已经改变了。不是别的,寿美子好像也看到了让栗桥浩美经常做噩梦、“豌豆”所指出的那个女孩的幻影了。
这个产生幻影的女孩其实就是比栗桥浩美早出生两年、生下来一个月左右就死了的姐姐“弘美”。她好像是婴儿的突然死亡,是睡着的时候死去的。白天,寿美子给弘美喂完奶后就让她睡觉了,然后她去洗尿布,等把尿布烘干后再来看她时,弘美依然还在睡觉。不管怎么说,婴儿能睡觉还是不错的。寿美子自己也放心地在婴儿旁边睡着了。这位睡眠不足的母亲原打算就睡十分钟的,可一觉睡了将近两个小时。
一觉睡醒的寿美子觉得房间里很暗,她赶紧看看了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尽管如此,好在弘美睡醒了也没哭,可能是肚子饿了吧。
身旁的婴儿当然不会再睁开眼睛,也不会再哭了,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冰凉了。
因为这是婴儿的非自然死亡,所以对她的死因进行了详细调查。最后医生下的诊断结论是不明原因的婴儿突然死亡。
——这种情况的婴儿死亡数量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多得多。这不只是你们夫妇两人的悲剧,也不是你们的错。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尽快振作起来,准备生第二个孩子吧。
当时负责的那位医生所说的话,他曾经听寿美子说过。
可是,栗桥寿美子并没有振作起来,她也忘不了这件事。两年以后她生下了“弘美”的弟弟,并给他起了个只是汉字不同的名字“浩美”,这就是证据。
对这个名字,父亲不同意,当时还在世的爷爷奶奶也坚决反对。他们说不能给婴儿起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名字,可是,寿美子非常固执,没有接受他们的意见,最后还说服了父亲。对这个孩子,我们要像对死去的那个孩子一样悉心抚养,所以,为了给他双份的幸福,要起一样的名字,这不是很好吗?
但是,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情。
从婴儿时,栗桥浩美就在与死去的姐姐“弘美”的比较中长大。寿美子数着死去的那个孩子的年龄,确实是把他和弘美进行着比较——要是死去的那个孩子,她会这样了,她会那样了。而且,等到栗桥浩美懂事以后,寿美子采用了更凶恶的手段。任何事情,她都是嘀咕着说。不能大声说话——她故意用很小的声音,可这种声音足以能让还是个孩子的栗桥浩美听得见。
——为什么弘美死了,这个孩子却还活着?这个社会太不像话了。
栗桥浩美梦见一个女孩追他,自己怎么逃也逃不掉,是在他六岁的时候。至今,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做这种梦的那天晚上的情形。
那天是他的生日,父亲为他买了一个小蛋糕,蛋糕上摆着许多色彩鲜艳的小蜡烛,共有十根。六岁的栗桥浩美想跟母亲要那四根多余的蜡烛,蜡烛的颜色很漂亮,他想用它们装饰自己的桌子,用那几根就足够了。
可是,端上桌子的蛋糕上却插着八根蜡烛。
父亲吃惊地问,为什么要插八根蜡烛?于是,寿美子很坦然地回答说——我想把弘美的生日也一起过了,如果活着的话,那个孩子也该八岁了。
总是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家里家外从不发火的父亲勃然大怒,他把母亲训了一顿。这样的话,浩美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可寿美子根本不理他,她说,八岁里面已经包含了六岁,所以根本无所谓,再说他是弟弟,当然想念姐姐,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就不要蛋糕好了。
六岁的栗桥浩美哭了。他刚一抽泣,又被父亲训了一顿。男孩子是不能哭的!
于是,坐在对面的寿美子一下子站了起来,两手端着蛋糕,然后把蛋糕从厨房的窗户扔了出去。
回到座位上的寿美子看着满脸都是眼泪的栗桥浩美,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口气说——因为这次的不愉快,所以我们家以后再也不会为你过生日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他还是记得非常清楚。那种痛苦、悲哀和苦恼,至今还无法忘却。
栗桥浩美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了下来,抓在手中。他想就这样把电话挂了。——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了,他不想听到父亲的声音,不愿意去想母亲的事情。
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寿美子,不管是在救护车里,还是在急诊室里,都还不停地叫着“浩美来接我了,来接我了。”栗桥浩美想,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如果姐姐真的能来接母亲,把她带到那个世界、那个地狱就好了。可是,姐姐却一直没有来接她,母亲的病倒是不要紧,身体会恢复健康的,可是她的脑子却错乱了。
——自作自受。
栗桥浩美想了想,又把手机放到了耳边。“反正,我是回不去,你随便吧。”
电话里隐隐约约传来寿美子抽泣的声音:
“我这么说……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给你打电话的。”
父亲可怜兮兮地说:
“你就不担心你母亲吗?”
“不管你怎么说,我也回不去,再见。”
“等一下,浩美,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不想再听父亲说话了,于是把电话挂断了,并把手机扔到了椅子上。把这个电话告诉他们真是个失误。他咬牙切齿地说。在这间寂静的房间里,他似乎能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觉得很烦。
这座山庄是原木风格的建筑,虽然已经盖了有十几年了,可就这么呆在客厅里,似乎还能闻到木头的香味。用粗大的圆木做成的房梁和房柱,用各种木片组成各种图案的木地板。
父亲往这里打电话,而且父亲的声音后面还能听到已经发了疯的母亲的声音。这件事让栗桥浩美很不舒服,就好像他们玷污了一块圣地一样。
父母真是讨厌鬼。你们不满足于小时候对我做的那些龌龊事,现在还要纠缠着我,你们还要参与我新的人生、和“豌豆”一起的被秘密光环所笼罩的辉煌的人生,你们想插手,可你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权力。
忽然,他想起来了。过去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呢?同时他有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想法。
——如果我把父亲杀了会怎么样?
自己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也不指望他能有理性的谈话。父亲的兴趣主要就是三顿饭和棒球,然后就是周刊杂志上的那些色情报道。在这一点上,他离“豌豆”所说的那种理想的猎物要差得远了。
但是,他确实是很容易到手的猎物,另外他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
如果父亲成了受害人,我就是受害人的遗属,“豌豆”就是这个遗属的朋友了。
这样一来,没过多久,人们发现罪犯就是和明,这样就能让这件事更有悲剧色彩。
在什么都不了解的社会面前,在过于天真的媒体面前,我看上去也是束手无策。父亲的惨死,而且下毒手的居然是自己小时候的好朋友,他将扮演一个遭受如此重大打击的好青年的角色。然后“豌豆”抱着我,安慰和鼓励我,用他那天生的冷静与聪明的眼光,对这一系列案件进行分析,围绕那个畏首畏尾、善良的和明变成残暴的杀人犯,进行极具洞察力的发言。
我和“豌豆”是真正的导演,但在这里,我们却是以演员的身份上场的,按自己所写的剧本扮演着角色。自导自演,可能就是这种快感吧。
在以前的剧本中,“豌豆”和我是永远都不能登上舞台的。可是,如果让和明扮演罪犯的话,因为他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所以多多少少我还会成为采访的对象,能让我有说话的机会,尽管这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不过,如果我成了被害人的遗属,那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想听到我——栗桥浩美的声音,想听一听这位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杀死父亲的青年的心灵深处的声音,会有无数的话筒伸过来,会有无数的记者关注着我。可能的话,也许我还会写一部手记,不用说,要让一家有名的杂志独家刊登,然后再慢慢地出现在电视上,HBS的节目不行。最好是熟练一点再去,如果一开始就到处露面的话,会让人觉得自己的档次不够高,自己一定不能掉价。开始的时候,要找一家有名气的新闻节目,最理想的是NHK——
山庄的周围已经全都黑下来了,客厅的窗玻璃上清楚地映出了站在咖啡桌旁边的栗桥浩美的影子。栗桥浩美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他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微微一笑。不,不能笑——采访开始的时候,表情一定要沉重。最好是在最后微微一笑——要让那位漂亮的女播音员看一看虽然受了伤害但仍很振作地活着的优秀青年的微笑。和明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可他并不是那种坏的家伙,是当今社会驱使他去犯罪的,他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牺牲品——
正在这时,玻璃上闪过一道很强的灯光。因为太晃眼了,正在专心致志看着自己脸的栗桥浩美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外面传来汽车轮胎压过还未整好的沙地的声音,是“豌豆”买完东西回来了。
栗桥浩美急忙穿过客厅向门口走去,他想赶快把这个想法告诉“豌豆”,他想大声说出自己的奇思妙想——把我那阴郁的父亲处理了,这样会让我们创作的故事更具有戏剧性。
“豌豆”把山庄那扇高高的大门全都打开了,他正微笑着看着门外那漆黑的夜。
“请进吧,别客气。”他说。他在和谁说话?
栗桥浩美停下脚步,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不得不费了点事才能停下自己晃晃悠悠的脚步。
“好吧,那我就打扰了。”
就在有人客气的说着话的同时,有一个男人走进了大门。他穿着一件整整齐齐的西服,头发短短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身体很结实,还有一股发油的香味。这是突然闯入山庄的异已分子,第三个男人。
“啊,回来晚了,对不起。”“豌豆”笑容满面地对栗桥浩美说,那第三个男人也是嘴角带笑地看着栗桥浩美。
“他的汽车在山道上抛锚了,没办法,我就把他带过来了。哎——”
那个男人对栗桥浩美说:“我叫木村。”
“对,对,他是木村先生,在东京的住宅公司工作。”
那个时候的栗桥浩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太吃惊了。栗桥浩美的脸上没有“豌豆”想象的和蔼可亲的笑容,而是不加掩饰地表现出一种险恶,名叫木村的那个男人嘴角的笑容不见了。
“对不起,是我让他带我来的。”木村殷勤地说,“如果能把你们的电话借我用一下的话,修理工人马上就会赶来的。”
“豌豆”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要在意,因为不想在那种漆黑一片又无人通过的山路上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赶来的修理工,所以我才让他到家里来的。”
然后,他向还呆呆地站着的栗桥浩美挥了挥手。
“他叫栗桥,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直住在这里帮我,虽然态度不是太好,可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所以,请进吧,站在门口说话多别扭,是不是挺冷的?”
“豌豆”像是推了一把似地把木村推进到门里,然后把门关上了。木村很在意栗桥浩美的态度。
“请、请进。”栗桥浩美笨拙地拿出一双拖鞋放在了木村的脚边。没办法,到这个份上了,他只能和他说话了。
“屋里都装了暖气,所以不会太冷。”不管在什么地方,“豌豆”总是能很热闹地插上话。
“那我就打扰了。”
木村终于换上拖鞋了。“豌豆”在前面把他领到了客厅里。栗桥浩美觉得自己的胳肢窝底下一直在淌着冷汗。
“豌豆”……到底打算做什么?把这么个男人带到这里来……而且还把我的名字都告诉他了。说什么,他叫栗桥,还和蔼可亲地笑着。
这么说,他是把这家伙——这个叫木村的男人当成猎物了?
愚蠢,草率,太草率了。把在山庄附近碰到的男人杀了,实在太危险了。
这可不是杀了之后随便一埋就可以的事情。这种杀人是杀给全社会看的,如果不把猎物的尸体昭示于天下,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做这种事情,即使把他们的衣服扒了,随身物品抢走了,但猎物的身份早晚会搞清楚的。而查清身份这种事对于负责调查的警察而言,只要能确认他们被害时的活动及地点就会变得很容易。
在东京的一家公司工作?而且还穿着西服,他可能是到附近办公事的吧?只要查一下他白天去过的地方就会搞得清清楚楚。像猎犬一样的警察是不会有疏漏的。
“豌豆”发现木村的那条山路是在从这座别墅所在的山上前往山脚下一个街道的道路之一,当地人称它为旧道。新路路面很宽,周围也正在开发之中,现在已经很少使用那条旧道了,路上到处都是小动物,所以,如果心不在焉地在那条路上开车是很危险的。正因如此,“豌豆”才特别喜欢走这条道,可它也决不是一条被废弃的道路,当地的农户也会开车路过,从气候干燥的秋天到冬天这段时间,还有营林署的巡逻车来往于这条路上,巡防山林火灾。
不能杀死木村,太危险了,这家伙可不适合做猎物。
栗桥浩美觉得自己的腿在颤抖,他急忙回到了客厅,他的脚似乎不听使唤了,中途还把一只拖鞋跑丢了。
木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豌豆”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在厨房里煮着咖啡。
“——我们都说好了,父亲借给我的,嗨,我只是一个说着好听的清洁工。”
“是嘛?可这座别墅确实很漂亮。”
“已经很旧了。”
“豌豆”把咖啡分到了三个杯子里,然后把其中的一杯端到了木村的面前。
“谢谢,可是不好意思,我想借你们的电话用一下……”
面对“豌豆”的热情款待,木村有点不知所措。栗桥浩美心里在问,“豌豆”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能把这个家伙带到这里来的呢?
“我知道,请你稍等一下,我可以给一家和我很熟的加油站打电话,他们可以把汽油送到这里来。”
“豌豆”说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伸手拽住了呆呆地站在客厅门口的栗桥浩美的袖子。
“你过来一下。”他低声说。两个人蹑手蹑脚步地退到了走廊上,把门关上,来到了楼梯口下面。
“你到底在想什么——”
“豌豆”打断了栗桥浩美的话,他说:
“去把电话插头拔了,大门旁边的固定电话的插头,只要把这个插头拔了,这家伙就不能随便从客厅里往外打电话了。快去!”
栗桥浩美按他说的那样赶快向门口跑去。固定电话的电话机和大门的门铃是装在一起的,带着话筒,像一个配电盘那么大。他迅速地把插头拔下来之后又赶快回到了楼梯口。
“豌豆”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棒球球棍。楼梯下面有一个小的储物柜,里面乱七八糟塞满了棒球和羽毛球的用具,还有滑雪板。球棍好像是从那里面拿出来的。
“那家伙就是猎物。”“豌豆”平静地说。他制止住了想要抗议的栗桥浩美,斜着眼看了看客厅的门,然后继续说道:“我知道危险,所以把这家伙关进房间后,我得赶快去取车。加满汽油后就把车开离这里。我已经计划好了。”
栗桥浩美使劲地摇着头:“那家伙不是东京的公司职员吗?太危险了,会有很多人知道他今天到这里来了,这家伙一旦失踪了,所有的人都会到附近来搜寻的。如果把这家伙杀了之后尸体一旦公布于众,警察一定会注意这片别墅区的。”
“这些我都想过了。”“豌豆”十分平静。可是,他的两只眼睛深处好像有一个穿着兴奋外衣的小演员在不停地跳着舞。
“那家伙从昨天起就离开东京了,在这一片新建成的别墅区,好像有一位很有名的人盖了座别墅,他是来调研学习的。”
过去,人们只在冬天才会来冰川高原滑雪,可它的北部因为要建一个水库而开挖出了一个人工湖,那里正在加紧开发,以便到了夏天能有更多的游客来玩水上滑艇和水上摩托。那片新开发的地区虽然也叫别墅区,可与这座别墅所在的老别墅区相比,要大得多,它给人留下的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这里是面向普通民众。
“虽然是双休日,可作为一名敬业的日本住宅公司的职员,因为和冰川相连的价廉物美的别墅区也不近,所以今天一天就在这附近转了转。调研的同时,如果能发现一些好的做法,他会写成企划书提交给公司下一次的会议,在这个社会中,公司职员的竞争非常激烈,如果不利用休息日悄悄的工作,是不会出人头地的。”
“豌豆”说着向他使了个眼色。
“就这样,他不顾一切地到处跑,在地理环境一点都不熟的山里,他都没有发现汽车的汽油没了,而且手机的电池也没电了。”
这是为我们准备的猎物。“豌豆”嘀咕着,握紧了球棍。
“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