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井坂好太郎缓缓将手伸进他的提包里,不知道在掏什么。他为什么在我们谈重要事情时做出这种举动?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店内深处的座席,一名刚进来店里的年轻女子正要就座。
“喂,你在看哪里啊?”
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兴匆匆地从提包拉出一件蓝色T恤,接着脱掉身上的丹宁衬衫,迅速套上T恤。
“他换衣服干什么?”胡子男冈本猛一脸错愕地望着我,彷佛井坂好太郎是做出诡异行径的演员,而我是井坂的经纪人。
“喂,井坂,你带那么多衣服在身上干嘛?”我朝井坂好太郎的提包望去,发现里头有好几件折得整整齐齐的衬衫,他平日常穿的和服也在里面。他总是说:“很久以前的作家大多是一身和服装扮,所以我故意以和服现身,这么做反而会带给现代人一种新鲜感。”
“Waita minute.”井坂好太郎以恶心的语调说了这句英语之后,站起身来,笔直地朝收银台走去。
我和冈本猛默默地转头,看着他的诡异行动。
井坂好太郎经过那名刚坐下的落单女性身旁时,突地停下脚步,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T恤,还强调地扯了扯领口。
“那个女孩子也穿着同款的T恤。”冈本猛喃喃说道。
“对耶。”经冈本猛这么一说,我也看到了,女子的T恤是浅灰色的,但胸前的图案与井坂好太郎的T恤一模一样。“最近流行这种T恤吗?”
我豁然明白了井坂好太郎的用意。“他现在一定在说,我们穿着同样的T恤呢,好巧啊,这一定是缘分,是命运的安排。”
女人对缘分这两个字没有抵抗力,正是他大力主张的论调。那名女子遇上陌生男人攀谈,一开始露出了警戒神色,但井坂好太郎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她笑了出来,心防明显降低了。
“就跟这一样。”冈本猛抚着他墨镜的镜架说道。
“什么跟这一样?”
“你的偷腥对象樱井由加利对你做的事情,就跟那个男人现在做的事情一样。”
“什么意思?”
“你和樱井由加利在电影院里巧遇,而且是场场爆满的卖座电影,却唯独那一场的观众席空空荡荡的。我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事。”
“但现实中真的发生了。”
“所以是樱井由加利算计好的。”冈本猛开门见山地说:“为了有机会更亲近你。”
“算计?怎么算计?”我勉强挤出笑容。如果连那种状况都能够算计,世上还有什么事办不到。
“她或许预订了所有座位,或是包下全场只释出你和她的两张票。这年头只要肯花钱,什么都可以在网路上订下来,不是吗?另一种可能是她收买了售票员,只把票卖给你一个人。”
我用力地摇头,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就快被说服了。我转头望向井坂好太郎,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在女孩子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正口若悬河地说着话。
“可是,”我拚命回想与樱井由加利在电影院里相遇的状况,“我的票是偶然间从客户那里拿到的,而且我本来没打算去看,只是刚好被一名路过老先生询问电影院在哪里,我带他到电影院,临时起意就顺便看了,真的是事出突然,樱井由加利不可能连我的临时起意都预测得到吧?”
“给你电影票的客户,还有向你问路的老先生,都可能是把你引去看电影的小齿轮之一。”冈本猛干脆地说道。
“齿轮?”
“就是那个男人刚刚提到的专业分工,每个人负责一小部分,一起完成工作。”
“他们为什么要怎么做?”
“因为樱井由加利想亲近你,但她发现以一般的手法很难达成这个目的。”
“要和我亲近,比讨幼稚园的儿童的欢心还简单。”
“问题在于你老婆。”冈本猛扬起满是胡渣的嘴角笑了,“你有个那么可怕的老婆在,不可能有胆子跟其他女人交往。要打动你的心,得动一下脑筋才行。”
这点他倒是说对了。对我来说,婚姻的五大信条:一是忍耐,二是忍耐,三和四从缺,五是活下人。我比谁都清楚,一旦偷情就意味着生命的结束。但是,我和樱井由加利还是发展成了婚外情。
为什么?
因为我感受到了缘分。
而如今冈本猛却告诉我,这个缘分是人工的产物。一阵恐惧袭向我,这种心情有点像是一条自己一直以为是洁白无瑕的床单,却被旁人告知那只是泛黄的中古货。如果我的意志力再脆弱一点,搞不好会哭着大喊“别再糟蹋我的缘分!”吧。
“那个男人刚刚不是拿出和那名女子相同的T恤穿上吗?樱井由加利也一样,你说的缘分和巧合都是她制造出来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嘛……”冈本猛似乎懒得讲下去,一脸兴致索然地玩弄着吸管。
因为她喜欢我吗?我忍不住想问出这句话。这算是我的心愿吧,除了这个原因,我不想听到其他答案。但我还没说出口,冈本猛已经接着说:“大概是为了钱吧。”
“钱?”
“放火把我家烧掉的那三个人显然只是收钱办事。所谓的专业分工,就是工作呀。你知道人类做出任何行为的最单纯动机是什么吗?是工作。刚刚提刀艾希曼的例子也是一样,杀害犹太人,就是他的工作。我也一样。为什么我要凌虐、折磨他人?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既然是工作,目的当然是钱。所以把你引到电影院的两人和樱井由加利,大概也是收钱办事吧,就这么简单。”
“别再糟蹋我的缘分!”
我才刚喊出这句话,桌旁突然有人坐了下来,我抬头一看,井坂好太郎回来厂。“久等了。”
“你到底随身带着多少衣服啊?”
“最近年轻人之间很流行这种烫字T恤,反正热门款式就那几种,我挑了几件比较显眼的随身带着。”
“故意穿上和女人同款的衣服,制造缘分的假象?”冈本猛嗤笑着说道。
“That's right.”
“这么做只会让对方觉得诡异吧?”
“接下来就要靠口才和天资了。看,我这不就要到她的电话号码了吗?”井坂拿出一张他的名片,背面写着一排数字。
难道樱井由加利也是这么制造假缘分来接近我?和眼前这个轻浮、放浪的男人做出一样的行径?我眼前顿时一片昏暗,内心激动不已,眼角逐渐发热。
“你们刚刚在谈些什么?”
“他说,我和同事樱井由加利的缘分也是人为安排的。”
井坂好太郎边听我述说,边发出类似猫头魔的唔唔叫声,听我讲完后,他斩钉截铁地回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我张口结舌,模样大概就像将头探出水面的鲣鱼,嘴巴一开一阖。
“你的婚外情是别人捏造出来的。”冈本猛毫不留情地说道。井坂好太郎也点头附和:“很遗憾,渡边,你们之间并没有爱情。我劝你以后还是别搞婚外情了,像你这种门外汉不适合干这种事啦。Nomore婚外情,知道吗?”
我的脑袋乱成一团,只想让我所想得到的反驳与辩解全说出口,于是我说了:
我和樱井由加和的交往是真心的。
我们做爱的次数非常多,又不只是一、两次。
如果是为了工作,怎么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她的态度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如果我和她的关系是被设计出来的,那么世界上所有恋爱、婚外情、婚姻及一切男女关系一定也都是被设计出来的。
差不多就是这些吧。
我知道这种情绪性的发言很窝囊,说出口只是让自己心情更糟,但我还是无法克制地说了出口。
然而这两人却是轻而易举地将我掏心掏肺的控诉全数推翻。以棒球来比喻的话,就彷佛我拚着肩膀骨折的觉悟所投出的快速球,却被他们以散击练习般的动作轻松打了回来。
真心交往,只是你的主观认定。
做爱的次数和两人之间有没有爱情并无太大关联。
若是为了工作,确实有可能做到这种地步。所谓的工作,不就是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换取报酬吗?
樱井由加利很可能就是凭着高明的演技才获得这份工作,何况坠入爱河的男人根本看不出女人是不是在演戏。
家居酒屋卖的生鱼片不新鲜,并不代表全国的居酒屋卖的生鱼片都不新鲜。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我并没有被说服,也不认为他们那套说词具有说服力,但我却被强烈的无力感包围。眼前这两个男人在性格上天差地远,却同样带给我“水底捞月”、“对牛弹琴”的感受,我开始觉得继续对他们真心坦白是一件很蠢的事。
而且,樱井由加利的神秘失踪确实令我无法释怀。她明明和我说要去欧洲旅行,后来却从帛琉归国,而且马上宣布结婚,向公司请辞。我去了她的公寓一看,她家电话里竟然出现拨打给歌许公司的纪录。而说起歌许公司,不正是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乱、宛如幕后黑手般的存在吗?难道樱井由加利也是歌许公司的人?她只是专业分工下的小齿轮?我愈思考,脑袋里愈是冒出不安的泡泡,一颗又一颗膨胀、破裂、消失。
“话说那个安藤商会,又是什么来历?”过了一会儿,冈本猛开口了,完全无视在一旁垂头丧气的我。他也是因为上网搜寻而被卷入麻烦的当事人之一,心中当然会有这个疑问。
“井坂,你上次不是说过,那是一个名叫安藤润也、住在岩手县的有钱人所创立的公司吗?”虽然我内心已经因樱井由加利的事而满目疮痍,还是强打起精神参与了话题,毕竟现在不是意志消沉的时候。
“有钱人?”冈本猛的双眼发出了光芒。
“我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事业,但听说他非常有钱。”
“家里有好几辆宾士?”冈本猛眯起眼说道。
“不是那种层级的有钱。”井坂好太郎摇摇头说:“二十年多前,我们还是小鬼头的时候,不是发生了东海油气田事件吗?当时还叫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国,在天然气挖掘工程现场设置了奇怪的兵器。”
我还记得那起事件。中国在东海油气田附近装设了神秘装置,虽然他们声称那是新型挖掘机器,但不无可能是核武或化武。即使当时美日安保条约已逐渐失去效力,美国还是插手干预,派出了最新的小型核子潜艇前往东海,局势可说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宛如互相以枪指着对方的两个人,虽不想开枪,又不能先放下枪,自尊心与警戒心让双方皆呈现骑虎难下的状态。
“不过,一般民众都是在事情结束后才晓得真相。紧张局面持续了两个星期,事情结束后又过了两个星期,民众才知道曾发生过这起危机。”井坂好太郎继续说:“就好像双亲趁着孩子睡着后谈判,决定离婚了才告诉孩子一样。除非必要,否则国家不会把重要事情告诉国民的。”
“那次危机最后是怎么收场的?”
“关于这点有许多传闻,其中之一是,有某位勇气十足的日本政治家出面说服了中国的首领。”
“日本有这样的政治家吗?”
“犬养舜二。”井坂好太郎说:“他当时的身分是卸任首相,算是已退休的政治家吧。”
“你说的是那个举办全民公投的犬养?”
“是啊。根据传闻,他私下前往中国进行了秘密交涉。当时的日本因为石油危机影响,通货膨胀严重,经济萎靡不振,但在那起危机顺利解决之后,日本的景气又逐渐复苏了。”
关于犬养的个人魅力,我也相当熟悉,学校的历史课本记载了许多关于他的英雄事迹,但是那些事迹由于太过浮夸,一般都认为是杜撰的。例如这种凭一人之力解决国家之间巨大纠纷的传闻,就很难令人相信。“他是怎么说服中国的?”我问。
“用钱啊。”井坂好太郎想也不想地回道:“这是最单纯的答案。想说服对手,就拿钱出来,钱可以诱使对手让步,也可以用来威胁对手,”我讶异的是,冈本猛刚才也说了类似的论点。
“问题是要多少钱才够,”冈本猛边说边从零钱董中掏出饮料钱。
“据说这笔钱就是安藤润也出的。”
“咦?”
“这也是传闻,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总之是吓死人的金额。犬养舜二就是带着安藤润也拿出的这笔钱,与中国交涉。”
我想起之前井坂好太郎也和我说过,安藤润也拥有上兆的资产。一个人要如何赚到那么多钱呢?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钱用在这种地方?
“拿钱解决问题,并不是坏事。”井坂好太郎语气肯定地说道:“当双方互相牵制,会陷入进退不得的胶着状态,此时如果有人跳出来提出一个妥协方案,往往能让双方找到台阶下。金钱这种东西无关思想信念,而且简单明了,不太会伤及双方尊严。与其向对方的理念妥协,还是向金钱妥协比较有面子。钱就是钱,单单纯纯。”
“但是为什么在网路上搜寻有钱人安藤的情报,就会被盯上?”冈本猛抚着胡子问道。
“正确来说,是把‘安藤商会’和‘播磨崎中学’放在一起搜寻的人才会被盯上。在网路上分别搜寻这两个名词的人多得数不清,但会把这两个名词放在一起搜寻的人却寥寥可数。”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探听到关于安藤商会的详情喔?”我说道。
“你外婆的旧姓是安藤,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冈本猛问我。
“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扯到你外婆?”井坂好太郎皱起了眉头。
“就是你听到的,我外婆旧姓安藤。”
“真的吗?太巧了吧?”
“这就是缘分吧。”我带着自虐的心情说道。
就在这时,井坂好太郎又蠢动了起来,只见他从提包取出一件芥末黄的T恤。我转头一瞧,有位身材苗条的美女正走进店门,身穿相同颜色的T恤。
“真有你的,太厉害了。”冈本猛愕然地说道。
井坂好太郎哼了一声,对我说:“不如你去见见那个安藤润也吧。”此时他的视线已经钉在美女身上,语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见得到他吗?”
“我不是说过我正在写一部关于播磨崎中学事件的小说吗?别看我这样,我在搜集创作资料这件事上头可是不遗余力,当然也调查过安藤商会了。”
“你见到安藤润也了吗?”
“我听说他住在岩手县某个度假别墅区,就跑去了。”
“度假别墅区”这字眼与安藤润也这种大富豪的确颇相称。
“但是我不知道他住处的确切位置,只找到那个别墅区的管理员。我在那里碰了钉子,不管我怎么软硬兼施,那家伙还是什么也不说,坚持要我离开。”
“那就算换我去也见不到安藤润也吧?”
“不,渡边,如果你外婆是安藤润也的远亲什么的,搞不好就有机会见到面了呀。话说回来,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真是太有趣了。总之如果你们是亲戚的话,对方应该会把你当自己人啦。”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姑且开口问了:“在岩手县的哪里?”
“等等再详细告诉你,从盛冈搭巴士就到得了了。”井坂好太郎说着站起身,又补了句:“对了,顺便让你读一读我的新作原稿吧。”
“读你的作品有什么好处吗?”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急急忙忙朝方才那位美女走去,又把我和冈本猛丢在一旁。
我无法忍受沉默的尴尬,只好问冈本猛:“樱井由加利真的是为了工作和我交往的吗?”
“可能性很高。”冈本猛的语气中带有年轻人特有的不耐烦,接着他指着我说:“你老婆虽然可怕,或许还比较单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