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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瞬间(1)

第16章瞬间(1)

秦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不由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仿佛是悲悯,又仿佛是难过。

“你嫁给易连恺,我心里好过吗?当初你给我写信,约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里像刀子割一样。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带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带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里,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他的眼睛里渐渐含了一层雾气,“我天天在你身边,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看着你跟他……他又对你那样不好,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都知道,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心里难受……”

秦桑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微微后仰,靠在了沙发上。

他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是终究没有。屋子里静得听得见外边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呜咽着,仿佛有人在那里哭。或许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许是窗外的树,扫过玻璃,一阵“沙沙”的轻响。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唇上有一抹红色,整个人孱弱地像个小孩子,无助而无望。可是眼睛并没有看着他,她心里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而且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尤其易连恺随时都会回来,他原不该对她讲这么多话,只是因为她逼他,她拿话逼了他。

他=无=错=小说..<缩回了手,眼里那柔软的水雾已经没有了,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我该出去了,不然朱妈该起疑心了。”

她终于慢慢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到门边,伸手扭开了门锁,径直走了出去。

朱妈正下楼去端点心了,过了一会儿,才捧着一只红漆盘子上来。盘子里是一碗鸡丝面,另外还有几样小菜,配了一碟鸡心馒头。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点走进屋子里,见到秦桑一个人坐在那里,鼻子红红的,倒好像哭过一般。朱妈心里担忧,怕她是因为易连恺生气,于是放下漆盘,说道:“姑爷也真是的,哪怕是不回来吃晚饭,也打个电话什么的。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也不怕小姐你在家里等着担心。”

秦桑人却有点呆呆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还没有回过神来。朱妈说:“小姐,吃点东西吧,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别饿着肚子里的孩子啊……”

她这句话不说倒也罢了,一说秦桑更是觉得愁肠百结,她皱着眉头道:“朱妈,我不想吃,你把这些都拿走吧。”

“就算是不想吃,也得多少吃点儿啊。”朱妈跟哄小孩儿似的,“中午说是约了姚家四小姐吃饭,吃没吃下去东西,还不知道,晚上一点儿东西都不吃,回头胃里该难受了。”

秦桑十分不耐,朱妈看了看她的脸色,便将漆盘留在桌子上,又自顾自退出去了。她刚刚走到楼梯处,就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来,一阵接一阵,响个不停。朱妈心想肯定是易连恺不回来吃饭了,所以特意打电话回来,她颠着小脚,就要走下去接电话。还没有走到楼下去,下面已经有仆人接了,刚刚听了两句话,便仰起脸来问:“朱妈,少奶奶睡了没有?城防司令部那边打电话来,说是有要紧事找少奶奶。”

朱妈心里奇怪,因为城防司令部打电话来,都是公事,从来都是只找易连恺。若是问到易连恺不在,顶多也就是找易连恺的秘书,或者是副官说话。于是她说:“少奶奶还没睡呢,我去叫她插上插销。”

秦桑的屋子里,原来装着一架分机,因为担心她睡不好觉,所以易连恺将电话线给拔了,待平日她要打电话的时候,再插上插销。这时候电话里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仆人连忙叫住朱妈,说道:“我还是去叫潘副官吧,别吵着少奶奶了。”

朱妈见他这样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下楼找了一碟青梅子,拿着上楼去。秦桑见她拿着这个进来,更是啼笑皆非,说道:“我不想吃这个。”

朱妈说:“酸儿辣女,若是不想吃酸的,莫非是位小小姐?”

秦桑径自发愁,哪里有心思与她说笑这个,只是皱着眉,说:“罢了罢了,你去给我倒杯热茶来吧。”朱妈正待要去倒茶,却听见外头有人叫了一声“报告”,正是潘健迟的声音。

秦桑适才与他一席密谈,正是心虚,不由得觉得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潘健迟道:“有件要紧的事,想来跟夫人告个假。”

秦桑心中奇怪,说:“你进来说吧。”

潘健迟走进来,见她仍旧坐在沙发上,似乎一直没有动弹过,而且双眼微红,倒像是哭过一般。他明知道是为什么,心中不由得一软,可是现在并不是说任何话的时候,于是说:“夫人,公子爷那里有点事,叫我过去一趟。”

这是常有的事情,可是秦桑却起了疑心,因为易连恺在外头办事,叫潘健迟过去,不必到她这里来特意说一声。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神色十分镇定,可是眼睛却不自由主地出卖了他,因为他近乎贪婪地望了一望她,就像要将她的样子刻在他眼睛里似的,或者说,他想用这一眼,将她刻在自己心里似的。她的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问:“你们公子爷,现在在哪里?”

“司令在姚师长那里。”他低下眼睛去,像是被她的视线灼痛一般,“夫人若没有别的事,健迟就告辞了。”

“你不要去。”她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立刻说,“都三更半夜了,还办什么公事?就说是我说的,叫他先回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潘健迟笑了笑,仿佛有些无奈:“司令忙的是要紧的大事……”

“再怎么要紧的大事,总不能不吃饭不睡觉吧。”秦桑皱着眉头,“朱妈,你给姚师长府上打个电话,就说我身体非常不舒服,务必叫他快点回来。”

朱妈听见这样说,吓了一跳,说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这可得赶紧请大夫……”

“大夫刚走,又请什么大夫。”秦桑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有点不舒服,他回来就好了,你快去打电话吧。”

朱妈心里一乐,心想这位小姐总算开窍了,连撒娇都学会了。而且现在她身子重,不用说,姑爷总得让着她一点儿。她这样想着,喜滋滋就打电话去了。

潘健迟微微摇了摇头,秦桑明白他的意思。这招并没有什么用,拖得了一时难道拖得了一世,如果易连恺是真的对潘健迟起了疑心,她便再拖延也是无用。可是总得试一试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受死。

易连恺接到电话,果然很快就赶回来了。朱妈一见着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说道:“姑爷,你可回来了。小姐一直说不舒服,既不肯吃饭,又不肯睡,她年轻脸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劝劝她。”

易连恺嘴里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就上到了楼上。这里是个小小的套间,外边还有一间起居室,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将门推开,只见秦桑抱膝坐在沙发里,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心思。虽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头发很整齐,显然是梳洗过了。不过她的眼皮微肿,也不知道是不是哭过。他咳嗽了一声,秦桑却连头也没抬。于是他放缓了声音,说道:“朱妈说你还没有吃饭,正好我也没有吃,不如叫厨房做了,送上来我陪你吃吧。”

秦桑摇了摇头,她脂粉未施,倒显出一张素脸,眸若点漆,可是现在眼睛里也是黯然,像是从前的神采,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抹去了似的。易连恺说:“总不能不吃饭。”她又摇了摇头,问:“你往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外头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车夫开得又快……”

她素来不过问易连恺的行踪,虽然此时说话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可是听在易连恺耳中,真好像纶音佛语一般,禁不住有一种高兴,直从心底冒出来。他笑着说:“没有的事,他们开车素来稳当,你就别担心了。”又说,“你要是没有胃口,我去给你倒杯热牛乳,总不能空着肚子睡觉。”

秦桑说道:“我睡了一下午,这时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过来不见你,问他们,他们又说不清你往哪里去了。”

易连恺知道她素来不喜欢自己搂搂抱抱,可是见她缩在沙发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可爱,所以还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说道:“我是怕打扰你休息,又正巧有点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个人在家里闷,我这几日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胸口,并不再说话,仿佛慵懒,只是攀着他的手臂,好似茑萝一般软弱无力。易连恺自与她婚后,从来没有见过她有如此依恋的神态,当下只觉得心花怒放。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馨香,氤氲在他怀里,一时静得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易连恺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只怕一动,她又要着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心里害怕。”

“怕什么?”他有点好笑,“别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这个。”她像是有点伤感,声音也低了下去,“外头那么乱,你挂着个联军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恨着你。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们回昌邺去吧,我心里实在觉得担心。”

易连恺说道:“傻话,这里太太平平的,有什么好怕的。正因为我挂个虚名,所以人家也不会冲着我来。明知道我手里并无一兵一卒,便杀了我,又有多少益处?你别担心了,咱们总有一天要回昌邺去的,只是要等到父亲大人身体好一点儿。”

秦桑将脸埋在他怀里,说道:“反正我心里乱得很,这几天你哪里也别去了,就陪着我,好不好?”

她这样软语央求,易连恺如何不肯答应。

所以一连好几日,易连恺都没有出去,而是在家里办公。便有人要来见他,亦是在家中。符远军中皆知道秦桑身体不适,而姚师长的太太因为是自己家四小姐约了秦桑吃饭,才会发生晕倒这样的事情,所以还特意备了礼物上门来探视过一回。许多符远军中要人的家眷,听说姚师长的夫人来探过病,自然不能落后于人,于是也纷纷前来看望。易连恺都令人挡了驾,只是客气回礼罢了。

秦桑这几日,也用尽了手段功夫,她又担心太着于痕迹,所以隔上三五日,又若即若离一番。易连恺这些日子脾气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故意找茬也好,或者是有意发作也好,总是肯小意将就,所以两个人还算是处得不错。朱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再对秦桑说:“还是得有个孩子,你看姑爷现在的样子,还是孩子拢得住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烦听她那一肚子的妈妈经。因为大雪初霁,所以在暖厅里收拾出一角软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树怒放红梅。这里虽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里也种着好些树,尤其西边暖厅旁的两株梅树,生得极好,白雪红梅,颇得雅玩。

秦桑因为见梅花开得好,便说:“好几天没有去给大帅还有大哥大嫂请安了,这花不错,不如折两枝派人送过去,给大少奶奶插瓶玩。”

朱妈说:“大少奶奶听见说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还打发人来了,不过被姑爷挡回去了。姑爷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让小姐操一点儿心。”

秦桑听朱妈这样说,便“哦”了一声,又问:“那大嫂打发人来,有没有说大帅身体怎么样了?”

朱妈道:“还不是老样子。好几个大夫轮番瞧着,也没什么起色,仍旧连话都不能说呢。”又说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请大少奶奶过来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发闷。”

秦桑神色困倦,说道:“不用了。”又问,“姑爷今天出去,带了几个人?”

朱妈说道:“姑爷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来了。都没有叫我们进去侍候。我起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下楼。他说有要紧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说等小姐你起床了,再告诉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妈说,“我看着潘副官替姑爷开的车门,姑爷上了汽车,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车出去的。”

“他们往哪里去了,也没有说?”

“姑爷没说,不过我恍惚听见开车的小刘说,大约是要出城去吧。因为叫给汽车那轮子绑上铁链子,若是在城里走走,是不用绑的,必是要出城去,外头雪大,所以才要绑上铁链子呢。”

秦桑心里有着一份隐忧,可是朱妈毫不知情,亦无法再细问。

过了一会儿,秦桑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就算是出城去,这也快中午了,难道又不回来吃饭?”

朱妈劝道:“姑爷在家里陪着小姐好几日,定是耽搁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别担心了,他办完了事,自然就回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亦没有回来。秦桑心里十分担忧,但又不知道他的去处,根本没办法打电话找他。一直到天都黑透了,半点音讯全无,秦桑独自在家,随便吃了点稀饭,就胡乱睡下。可是头虽然靠在枕头上,一颗心却全是乱的,根本没有半分睡意。正在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突然就响起来了。

她的房间里插销被拔出来了,所以那电话机只管在楼下响。因为一阵一阵铃声短促,虽然是楼下隔着老远的地方,她心里安静,却也听得清清楚楚。那电话铃声响过四五声之后,便有人接了。没过一会儿,朱妈惊慌失措地来打门,直嚷嚷:“小姐!”

“怎么了?”她连忙起来将房门打开,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朱妈见她披着睡衣来开门,突然想起来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惊吓。于是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才道:“姑爷那里出了一点事情,说是出去的汽车坏了,滑到了沟里,人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在医院里……”

秦桑心里却猛然一提,像是一脚踏空似的,她用手掩着胸口,说:“是谁打电话来的?”

“是带出去的卫士。”朱妈知道瞒不过她,说道,“小姐,你身体不好,要不明天再去医院看姑爷吧……”

“叫他们把车开出来。”秦桑却像格外沉着似的,“我现在就去医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獭皮的大衣拿来,我去换件长衣。”秦桑说,“快去,还有帽子手套,也都拿过来。”

朱妈禁不得她连声催促,只得去衣帽间里给她找大衣,开箱拿帽子——朱妈心细,选了顶海龙拔针的软帽,又走过来侍候秦桑换衣服。等秦桑下楼来,汽车夫也早就将车子停在了门口。

朱妈自然是跟着秦桑一起,因为易连恺特意嘱咐过,所以她们出门亦有卫士。前后两部汽车,一直驶到医院里,远远就看到楼前头放了岗哨。寒风料峭的晚上,大车拉了人来,背着枪。带头的正是易连恺的一个心腹卫队长,他见到秦桑,“啪”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低声道:“公子爷在里面,请少奶奶随我来。”

秦桑心里有数,却也不甚慌张,一直走到医院里面去,才知道易连恺还在施行手术。她一手扶着墙,忍不住哼了一声。朱妈见她脸色惨白,连忙扶着她坐下来。秦桑摇了摇手,示意不要紧,压低了声音问那卫队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是去城外看驻防,回来的路上遇上刺客,先是在雪里头埋了玻璃扎破了汽车的轮子,然后又对着车里头开了好几枪。”

“他伤在哪儿?”

卫队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晕过去。朱妈见她与卫队长窃窃私语,说的话旁的人一点也听不见,她也没有想去听,只是觉得自己家小姐脸色难看,只怕姑爷这伤势有点严重。朱妈一着急,就说:“小姐,你别急啊,等见着姑爷再说。”

秦桑定了定神,说:“朱妈,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你去看看有没有热茶,给我倒一杯来。”

朱妈连忙答应着去了,秦桑见她走得远了,于是问那卫队长:“现在谁知道这事?”

“姚师长还不知道。”卫队长顿了顿,“少奶奶,要早做决断。”

姚师长还不知道,就是说此事李重年也还不知道。秦桑见卫队长期盼的双眼,只觉得心中越发沉重,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们公子爷平日最器重谁?也好让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卫队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公子爷平日里和大爷最好,不过大爷身体不方便,而且这已经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里去,只怕要惊动不少人。”

秦桑万万也没想到卫队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道:“和大爷最好?可是大爷不管事,行动又不方便……”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却道:“公子爷的事,大爷可以做一半的主,因为大爷是很维护公子爷的。原来二少爷当家的时候,公子爷吃了不少亏,幸好大爷暗地里周旋,公子爷才能知道二少爷的一举一动,不至于落了下风。”

秦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瘫卧在床上的易家长子易连怡,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她怔了一怔,说道:“现在兰坡受了重伤,那我应当去跟大哥商量?”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说道:“少奶奶办事要快,再迟片刻,姚师长那里得了消息,只怕就会生出事端来。”

秦桑极力地冷静下来,说道:“你守在这里,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闯医院,你们只管开枪。”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只要标下在这里,便没有人能闯进来。”

秦桑点点头,转身正好看见朱妈巍颤颤端了杯热茶来。她说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妈莫名其妙,出来跟着她上了车,才知道是要回老宅子里去。问她,她亦不说话。朱妈以为她是要回去见大少奶奶,于是亦没有再多问。

老宅子秦桑已经是好些日子不曾过来,因为易继培病着,易连慎出走,这里冷冷清清的。远远只能看见门楼下挂的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白的雪纱。虽然易家是个文明家庭,可是因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带了点守旧的做派。二少奶奶死了之后,门上的灯笼也换了白色,远远望过去,那灯光像是月色一般,冷冷地照着门外的沥青马路。

马路边还堆着没有化完的残雪。前几日的雪下得太大,城里头虽然有清洁夫扫雪,各宅门前头,也将雪都铲除了,不过堆在路边的雪还是没有化尽。人家檐头上挂着数尺长的冰钩,原是白天的时候,太阳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间,却又重新冻上了。这样的夜里,寒风吹得人汗毛都竖起来。

汽车一直开进了门楼里头,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车,她虽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车被这样的冷风一吹,还是毛骨悚然。她知道大少爷夫妇住在东边跨院里,所以看到二层门里女仆迎上来,便径直问:“大少奶奶睡了吗?”

本来夤夜有汽车来,易家宅子里的仆人们已经觉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几乎人人都松了口气。便有女仆答:“还没有呢,大少奶奶晚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现在在佛堂里做功课呢。”

“那我去上房里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说,“既然大嫂在做功课,就不要去打扰她。大哥睡了吗?”

那女仆呆了一呆,想必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经的时候是不能打断的,于是说:“大爷也没睡,不过他晚上的时候,都在炕上看书,三少奶奶要见大爷吗?”

“嗯。”秦桑点了点头,“好久没见大哥了,我先去给他问个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课吧。”

那女仆就将她引到上房边的一间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旧房子,早年间都像北方一样拢着炕,如今又单独设了汽水管子,仍旧十分的暖和。秦桑见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着一个铁架子,上头摊开着一本西洋书,想必这个读书的架子,亦是特制,因为他不需要费什么劲,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翻页。

秦桑按照西洋的礼节,远远就鞠了一躬,叫了声:“大哥。”

易连怡抬起头来,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大哥与易连慎、易连恺都长得并不太像。他虽然年纪比易连慎、易连恺都要年长好几岁,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间颇为恬淡,似乎是一介读书人,根本没有将门之子的那股英气。秦桑知道他从胸腑之下就知觉尽失,唯有双手还能动弹,所以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都督家的大少爷,也就成天读书解闷,并不问世事。

易连怡看到她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说道:“三妹来了?”便命女仆看座倒茶,不温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仆奉上茶水,才说道:“今天来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这里,等一等大嫂。”

易连怡微微一笑,说道:“她做功课颇有一会儿,要烦你久等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女仆退出去后,秦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大哥,兰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连怡神色并不惊慌,反倒十分从容,“不然你不会这么晚来见我。”

“现在他受了重伤,在医院里。”秦桑心里十分复杂,“为今之计,还望大哥出来主持局面。姚师长是李帅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帅之命是从,只怕李帅会趁这机会,做些不利于易家的事情。”

易连怡说道:“我一个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出来号令三军?余伯启虽然是符州驻防司令,可是并不足以为虑,不过姚敬仁这个人,心思奸猾,未必不会趁机兴风作浪。现在事情紧急,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地看着他,他说道:“咱们派人去请大夫,就说大帅醒过来了,能说话了。另外再派人去请余司令,说大帅要见他。”

秦桑本来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此刻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道:“若是姚师长不上当呢?”

“他上不上当都是上当。”易连怡脸色恬淡,“姚敬仁辖下只得一个师,其中两个团都是父帅的嫡系,他弹压不住。如果他不上当,这里放出消息说父帅已经能够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真的来了,我自然有办法扣下他,当做人质。李重年并不是傻子,他进不了符远城,只能在外头干着急。如果他敢令大军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前他可以拿三弟当幌子号称联军,现在再动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气,只说:“一切但凭大哥做主。”

她并没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来去了医院。那卫队长布置的警戒如同铁桶一般,将医院围了个严严实实。传出去的风声,是易家三少奶奶动了胎气,所以易家三少爷连夜陪着她住进了医院。还命人去请城中最有名的产科大夫,想必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确实觉得十分不舒服,本来顶风冒雪地走了一圈,就已经十分吃力,回到医院之后,疲意更浓。而易连恺终于结束了手术,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他那一枪极为凶险,若是再偏得两寸,便要射到心脏里去了。跟着去的卫士好几个都负了伤,最严重的却是潘健迟,子弹从他后背穿出去,幸好没有打到心脏,亦是动了手术。

秦桑这才听见说潘健迟也负了伤,卫士们都说,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爷一命,本来那子弹是射公子爷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将公子爷推了一把,子弹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枪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时已经筋疲力尽,朱妈又再三地劝说她,那卫队长早就命医院腾出一间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见易连恺满脸是血,胸前一个大洞,鲜血汩汩地直往外淌着,又骇人又可怖。他却对着她直笑,说道:“这可如了你的意……”她心中难过,一回头又看见郦望平,亦是浑身血污,一言不发就扑倒在地,她伸出手去,两个人竟然已经气息全无。她一急就哭起来,眼泪滚滚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连恺,还是在哭潘健迟。

正在伤心大恸的时候,却有人推着她,连声唤:“小姐!小姐!”她慢慢睁开眼,却原来是朱妈,朱妈说,“小姐,公子爷来看你了。”

易连恺麻药刚刚过去,人还躺在床上,意识都不怎么清醒,半睁半闭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他胸前还缚着纱布,虽无多少血迹,可是人是虚弱到了极点,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连呼吸都十分吃力。不过看着她从床上坐起来,他慢慢地嘴角向上弯,似乎是想笑,可是笑这样的动作对一个重伤的人,亦是十分困难的。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能让她看出来,那是个笑意,她心里一酸,想到刚刚梦里的情形,终于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说道:“你还笑,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现在这个样子……”

易连恺没有力气说话,过了片刻就十分疲惫地闭上眼睛,昏沉沉睡过去了。他的床就被推到秦桑的床边,秦桑见他手上肌肤枯黄,没有半点血色,于是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经流尽了一样。她握着他的手,没过一会儿功夫,终于也睡着了。

等秦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盖着被子睡得很暖和,听到屋子里有人走动,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满眼触目的白,倒让她一怔,这才想起来是在医院里,而刚刚踮着脚尖走出去的,正是卫队长。

秦桑于是坐起来,看见易连恺并没有醒。雪白的枕头衬得他脸色更加的苍白,倒让她想起昨天晚上见着的易连怡。由于终年不见阳光,易连怡的脸色亦是这种不健康的白,就像是没有血色。她很少见到易连恺的睡颜,此时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胡子,整个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样了。她从前是非常非常讨厌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只觉得他可恨可恶,连带腹中那个胚胎,亦令自己觉得十分厌憎。而现在看起来,易连恺却并不是没有几分可怜。他也只是个寻常人罢了,只比自己大得几岁,虽然是锦衣玉食地长大,可是并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又是庶出,大家庭里孩子多,照应不周是常有的事。想必他过的日子,并不算十分顺遂,就算是婚后,自己对他,亦并无半分敬爱之意。所以他这个人,也未必不可怜。

她这样呆呆地望着他,一旁朱妈本来和衣睡在躺椅上,也醒了。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于是轻声叫了声:“小姐。”又说,“姑爷没事啦,他晚上醒过来好几遍,看一看你,又睡着了。小姐,姑爷对你,可真的是跟从前不一样,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皱着眉头,叫了声“朱妈”,朱妈不敢再多说什么,蹑手蹑脚地起来去打水,进来侍候秦桑洗脸。秦桑梳洗过了,又打发朱妈回家去取衣物,朱妈说道:“打个电话叫他们送来吧,我在这里照应小姐。”

秦桑道:“我这里没事,你回去取衣服,顺便替我办点事。”

朱妈问:“小姐要办什么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顺便给姚四小姐打个电话,就说我不太舒服住了医院,请她务必到医院里来一趟,我有话跟她说呢。”

朱妈答应了,秦桑又道:“姑爷受伤的事瞒着外边的人,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朱妈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秦桑心里虽然不过是猜测,可是一直隐隐有几分担心。到了中午的时候,朱妈一直没有回来,她心里暗暗着急,叫过卫队长来,问:“外边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了?”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大爷都布置好了,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秦桑微微点了点头,径直回房间去。这时候易连恺还没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见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盘苹果,于是拿了一只苹果,在那里慢慢削着。刚刚削了一半,易连恺就醒过来了,他肺部受了伤,一醒过来就忍不住咳嗽,秦桑连忙按着他伤口上的沙袋,说道:“忍着些吧,医生说可不能震动到伤口。”

易连恺的声音极是虚弱,问:“外边……怎么样……”

秦桑道:“你放心吧,我去见了大哥,他都布置好了……”

话音甫落,易连恺已经紧紧抓着她的手,脸色遽变:“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