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多,我走进办公室,屋里一堆空空的纸板箱正等着我。
我瞪着纸板箱,毫无整理的兴趣。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来到老办公室。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最后一位热血私家侦探独行侠漫长而卓绝的事业生涯中的一个里程碑。从现在开始,我将在整洁的环境中开始干事业。不再是声誉狼藉的社区、龌龊肮脏的写字楼、邋里邋遢的办公室,不再充斥着四十年代的氛围,不再有马洛和斯佩德。换下双排扣长风衣,扔掉宽檐帽,磨得发亮、袖口露出毛边的套装也不能再穿。孩子,时代在变化。如今形象二字至关重要。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除了那群自作聪明的报刊记者,没人会关注过时的人物,特别是热血私家侦探类型的过时人物。此外,别再把自己叫做私家侦探、探寻内幕者、独行侠之类的了。要记住,自己是一家调查服务公司的老板。
真是疯了,我心想。
接下来,这位老独行侠脱掉双排扣长风衣,把它和宽檐帽挂在一起,然后挽起磨得发亮、露出毛边的袖口,走到办公桌旁,冲那一幅挂在脏兮兮的墙壁上的《黑色面具》海报嘲讽地眨了眨眼。随后,他坐下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答录机里没有留言。我把电话拔掉,扔进一个纸板箱。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开始。然后我一边煮咖啡,一边想到,不知本·查德维克有没有查出跟罗斯·泰勒·克劳福德和《灯光下的罪恶》有关的消息。不过我觉得,如果他查出什么消息的话,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在这一方面,除了等待,没什么事可做。
煮咖啡的同时,我翻看了几份文件。咖啡煮好之后,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打开文件箱,又看了一遍《迷雾》的手稿。我从家里把这份手稿带了过来,因为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我觉得如果我看得次数够多,也许最终能弄明白。不过这次没有成功,仅仅在一页稿纸上留下了一处咖啡渍。
九点五十分,我终于说服自己不能再磨蹭,得着手进行该死的打包工作了。五点之前我就得离开这里,这就是说,下午我得把所有东西打包,叫一家搬家公司过来。我在这里伤感怀旧的时间越长,今天能帮丹瑟尔做些实事的时间就越短。
我从文件柜着手,把两个抽屉的文件都清空,随即装箱打包,这些文件都是那次办公室遭劫之后留下的。然后我取下海报和执照复印件,用毯子把它们包起来,这样相框上的玻璃也许就能躲过在搬运过程中碎掉的厄运。接下来,我走进小屋,拖过一只箱子,着手把架子上的杂物拿下来放进去。
我正在收拾,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随后门开了,过了几秒钟,传来了凯莉的声音:“嗨,有人吗?”
我在角落里抬起头,伸到纸板箱上面:“在这里。”
她走过隔板,一路左右打量,一般女性初次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时都是这个样子。最后,她在办公室中间站定,“非常忙啊,是吧?”
“一分钟空闲时间也没有。”
我站起身,抓起抹布擦了擦手。凯莉穿了一身灰色商务套装,内着一件绿色带花边的衬衫,头发十分蓬松,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她站在那里,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于是我走过去,吻了她一下。感觉非常棒,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唔。”她说道,“你早饭吃的什么?”
“怎么了?口臭?”
“嗯,有点大蒜的味道。”
“估计是因为我吃了五香烟熏牛肉。”
“五香烟熏牛肉?早饭吃这个?”
“我不太喜欢吃鸡蛋。”我说道。
“上帝啊。你没有消化不良真是奇迹。”
“我不会的。我的胃可是单身汉的胃——钢铁铸造而成。”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再吻她一下,还想轻轻咬她的耳朵。我努力抑制住自己。如果有人进来,发现一个五十三岁的独行侠在轻咬一个漂亮女人的耳朵,那成何体统?“你怎么会从贝茨和卡彭特公司过来这里?”
“只隔了十来个街区罢了。”她说道。
“很长的街区。”
“我过来是因为我中午约了人吃饭,有点空闲时间,然后想在你搬家之前看看这间办公室是什么样子。以前我从没去过私家侦探的办公室。”
“既然你现在来了,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你打算搬到其他地方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你真的在这个地方待了二十年吗?”
“是啊。要知道,这里也不是特别糟糕。我的意思是,如果收拾干净的话,这里看起来会好很多。”
“我表示怀疑。”
“你肯定会喜欢那间新办公室。”我略带讽刺地说道,“非常现代,典型的商务场所。”
“哦,我觉得也是。长毛线地毯,柔和的灯光,墙上挂着富有品味的画作。充满艺术气息,毫无疑问。”
我有三四秒钟没开口。然后,我说道:“你说什么?”
“你没听我说话吗?我说长毛线地毯,柔和的灯光……”
“不是。充满艺术气息。你说的是这个。”
她奇怪地瞪了我一眼,但我根本没注意。在我心中,一扇门轰然打开,过去两天一直在门后挠个不停、《迷雾》手稿里面让人感觉古怪的东西跳到了眼前。我仔仔细细考虑了一遍。随即,我快步走向办公桌,把手稿从箱子里拽了出来,认真地读着。
我飞速翻阅着手稿,凯莉走了过来,问道:“你怎么了?你经常这样突然心血来潮吗?”
“不是的。”我说道,“我想我知道是谁写的《迷雾》了。不是弗兰克·科洛德尼。”
我的话牢牢吸引了她:“那是谁?”
“奥齐·米克。”
“但他不是个作家。”
“也许他想成为作家。这样就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
“这里,看。”我把手稿摊在桌子上,指着第一页第一段,“这句话:‘万籁俱寂,无声无息,人和马车好似新近涂抹在夜之画布上的二维影像,墨迹未干,闪烁着微光。’”然后我翻到最后一页,指着最后一段的第二句:“‘屋内的静物仿佛都开始旋转,慢慢变暗、扭曲、失去色彩,宛如超现实主义作品中的图像。’”
凯莉瞥了我一眼:“艺术用语?”
“对。这篇手稿全都是这样的词语。大部分作家,不管是职业作家还是业余作家,都不会使用‘二维影像’、‘夜之画布’、‘静物’、‘慢慢变暗、扭曲、失去色彩’、‘超现实主义作品’之类的词语。”我翻着手稿,随意指出其他类似词语,“还有‘透视图的元素’;还有‘浓烈的亚麻籽油的味道’;还有‘整体效果好似用干画笔画出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凯莉若有所思,“写这篇小说的人很可能是个画家兼业余作家。但是并不一定非得是奥齐·米克啊。”
“对。但米克是通俗小说帮的成员,认识所有相关的人。他也来参加了这次大会,而且和弗兰克·科洛德尼发生过至少一次冲突。”
“你觉得他和科洛德尼的死有关?”
“如果《迷雾》和那几封敲诈信是他写的,那他很可能跟这件事有关。”
“怎么相关呢?”
“这我还不知道。”
“他为什么会想要杀死科洛德尼?”
“也许是出于报复。”
“三十年之后进行报复?”
“科洛德尼消失了三十年,记得吧?”
“嗯。这就是说,米克在四几年的时候写了《迷雾》,而《灯光下的罪恶》的确是剽窃作品,是被科洛德尼剽窃的?”
“有可能。这就解释了为何他会突然消失。但科洛德尼只是一个编辑,对吧?他自己没写过任何作品吧?”
“据我所知没有。我父母可以告诉你。”
“他们还在酒店吗?”
“还在。爸爸跟几个业余魔术师约了今天见面,不过西比尔应该在酒店。”
我走到桌子后面,拨通了欧陆酒店的电话,转到韦德夫妇的房间。电话响了五六声没人接,我正准备挂掉,西比尔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点气喘吁吁。估计她正准备出门,结果被我的电话打扰了。我告诉她是我,然后问她有关弗兰克·科洛德尼的事情。
“不,”她说道,“他自己从来不写东西。除非他把秘密保守得很严。有些编辑急着想成为作家,但弗兰克不是这样的,他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
“那奥齐·米克呢?他是否曾经试着写过小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她可能在努力回忆。“嗯,我记得,有一次他的确说过想在这方面有所发展,但不是通俗小说,我觉得他想写更加严肃的作品。不过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说过想写什么样的小说。”
“那他这么干了吗?写一些东西出版?”
“如果有的话,他也从来没提过。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有个想法。谢谢你,韦德夫人。”
凯莉倚在办公桌前面,看着我放下电话,问道:“科洛德尼不写?”
我点了点头:“但米克写。”
“那么是谁写了《灯光下的罪恶》呢?不会是通俗小说帮的其他成员吧?”
“有可能。如果《迷雾》的确遭到了剽窃的话。”
“那科洛德尼为什么会被杀呢?”
“但愿我知道原因。”
“为什么通俗小说帮的全体成员都收到了勒索信和手稿呢?”
“但愿我也知道这个原因。”
我再次拿起电话,拨了个长途,打给好莱坞的本·查德维克。现在,我迫切想要了解《灯光下的罪恶》的详细背景资料。我认为,毫无疑问,这部电影、《迷雾》的手稿、勒索信、还有科洛德尼的死是彼此相关的。但电话里响起的是查德维克事先录好的外出留言。我想给他留个口信,让他尽早跟我联系,因为现在事态已经变得非常紧急。不过后来我没这么傲,我只是说让他今天晚些时候或者明天再给我打电话。因为我今天可能不会一直待在办公室,再说我也把自己答录机的线给拔了。
这次我放下电话之后,凯莉问道:“你现在准备干什么?我的意思是,关于奥齐·米克的事。”
这个问题很好。我可以把这些推测、这些真假混杂的话语全都告诉埃伯哈特,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东西并非最终定论,跟科洛德尼谋杀案以及对丹瑟尔的起诉也没有直接关系。除此之外,埃伯遭遇的婚变让他变得不像从前那样乐于接受不同看法了。
“我觉得,”我答道,“我最好去跟米克谈一谈。如果我能处理好,也许就能让他承认一些事情。”
“你的意思是当面跟他谈一谈?”
“是的,如果我打电话找他的话,他可能会把电话挂了,而且我也没法判断他的反应。”我站起身,绕过桌子,“开车到三角洲只需两个小时。如果我能找到他的住址,然后赶快把我的东西打包收拾好,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就能赶到他那里。”
“该死,”她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你想去,嗯?”
“是的。看你工作非常有意思。”
“当然了,就像看管道工修下水道一样。”
“不是。我是认真的。真的是这样。”
“这就是我吸引你的地方吗?传说中私家侦探的神秘感?”
“说实话,是的,至少这是部分原因。自从第一次看西比尔写的通俗小说,我就一直对私家侦探很着迷。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我说。我的确没有生气。她出于何种原因选择我做她的爱人没有任何差别。她选择了我,这就足够了。“事实上,有你在身旁感觉很不错。如果你今天没来,没提起艺术气息这句话,我可能还得再花上好几天才能想明白这中间的关系。如果我发财了,一定把你从贝茨和卡彭特公司挖过来,做我的秘书。”
“噢,你会这么做吗?”
“当然。我不介意你时刻陪在我身边。”
最后一句话仿佛在我们俩之间的空气中萦绕了三四秒钟,充满了某种暗示,某种并非我真想表达的暗示。但是,也可能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我们的视线在那几秒钟紧紧交缠,随即同时移开。凯莉站直了身子,不再倚着桌子,我把自己又大又笨拙的双手塞进了裤子口袋。我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来根烟——不管这一冲动在心理上有何意味,我都不想遵循它。
“好吧,”她说道,“我最好去赴约吃饭了。你晚上能及时赶回来和我共进晚餐吗?”
“我会的。如果有什么事耽误了,我会给你打电话。”
她走了之后,我给东海岸信息台打了个电话,在海沃区电话列表中查出了
劳埃德·安德伍德的电话,然后拨通了他的号码。安德伍德在家,他接到我的电话时非常惊讶。在电话里他还和平时一样语调夸张,扯着嗓子。
“奥齐·米克?”他说道,“是的,他住在三角洲上的由洛岛。你想找他谈一谈?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跟被一枪打穿心脏的可怜的弗兰克·科洛德尼有关吗?”
“是一件私事,安德伍德先生。你知道由洛岛在哪里吗?”
“离格兰德岛不远,我觉得,在里约维斯塔东边。我从没去过那里。那是个印第安语单词,意思是丛林密布的地方。由洛,我是说。你知道吗?”
“不,”我说,“我不知道。”
“我还是不能相信罗斯·丹瑟尔是杀人犯。你真的认为是他干的吗?”
“我有点怀疑。”
“真的?那你觉得是谁干的呢?”
“我不知道,但我会努力查清楚。”
“嗯,如果不是罗斯·丹瑟尔的话我希望你能查清楚。”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首届西部通俗小说大会的结局可真是悲惨啊。你不这样认为吗?当然了,公众也许期待能召开第二届西部通俗小说大会,明年再引来一群群的书商和小说迷。你永远也猜不透人们……”
“谢谢你帮忙,安德伍德先生。”我说道,随即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我又花了四分钟打电话找到一家收费合理的小型搬运公司,他们同意下午过来,把东西搬走,运到德拉姆街的新办公室。我打扫干净小屋,清空办公桌,把所有的纸板箱都堆到屋子中间。然后我下楼去了哈德利注册会计师的办公室,把我的钥匙留给他,跟他说我会把他的名字留给搬运公司,如果搬运公司到了,麻烦他带他们去我的办公室搬东西。我说完这些,心头带着一丝犹豫,最后一次走出了这个地方。
晌午已过,我驱车穿过海湾大桥,一路向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