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多,我醒了。她仰面躺在我身旁,髋部抵着我,红色长发蓬乱地散在她的面孔旁边,整个人看起来光滑而娇柔。我躺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内心涌起一股温暖美好的情怀,带着几分温柔和几分惊叹:我的床竟能如此充满女性气息。
随即,我贴近她,一边吻她,一边做了点别的小动作。她睁开一只眼睛,睡意蒙眬地嘟嚷着:“唔。”
“早。”我说。
“你也早。”
“你感觉真好,你知道吗?”
“唔。”
“我还不习惯一觉醒来床上躺着一位女性。”
她打了个哈欠,睁开了另一只眼:“我猜就是这样。”
“我觉得我显得非常急切,嗯?”
“非常急切。”
“嗯,有一段时间了,我得承认。”
“我也是。”她说。
“真的?”
“真的。”
“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几个月。”
“那为什么会是我呢?”
“为什么不会是你?”
“聊胜于无,对吗?”
“不,不对。”她严肃地说。
“那为什么是我呢?”
“你有什么不好?”
“很多。我有啤酒肚……”
“我不介意。”
“……我看起来像头熊……”
“我喜欢熊。”
“……我是个老头子。不管怎么说,快了。”
“你当然是了,哈哈。”
“所以说,你看上我什么了呢?”
“天哪,你可真固执。好吧——一个好人,我就看上你这一点了。一个非常好、非常温柔、猫咪一样的私家侦探。好了吗?”
“猫咪。”我重复了一遍,哈哈大笑。
“猫咪。你吸引我,我说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是你确实吸引了我。过去两天,我发现每次我看到你,都在想跟你上床会是什么样。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看到某人就想直接上床?”
“很多次。比如说,你。”
“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不介意现在再做一遍。”
“一样。”我说,“但我觉得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觉得我不行。”
“你能。”她说,“噢,你能。”
她是对的。我能。
出于种种原因,我们去欧陆酒店时已近中午。
其中一个原因是半路陪她去了趟她住的地方——双子峰山顶的钻石高地村——换了身新衣服。她的公寓很棒,站在后阳台,或是透过大片观景窗和滑动玻璃门,可以饱览一百八十度的美景。家具是现代风格的,线条利落,色彩明快;家里装饰着大幅黑、白,以及橙色的图画。这是个非常温暖舒适的地方,让人很想再来一趟。我就想多来几次,也希望她时不时再到我家去。我的愿望十分迫切,远胜于我自己乐于承认的程度。
穿过酒店大堂的门时,我问她:“去吃点东西怎么样?”我们早饭只喝了点咖啡,吃了几片吐司,那面包已经放了两天。现在,我的肚子咕噜噜直叫。
“天哪,好的,我快饿死了。”凯莉说道,“但是我得先跟我爸妈打个招呼。”
内线电话工作台就在附近,我们走到那里,凯莉拨了一〇一七室。有人接了电话。她说了大概十五秒,然后放下了话筒。她转过身,眉头微皱,眸子的颜色又变了。
“我想我最好上去一趟,跟西比尔聊聊。”她说。
“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她听起来……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
“就是怪。很消沉,很焦虑。也许我见了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咱们咖啡馆见?”
“好的。我正好去看看丹瑟尔怎么样了。”
她去乘电梯。我走过大堂,沿着走廊走向会议桌那边,心想是不是昨晚我们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说跟那支失踪的点三八左轮手枪有关,或是跟罗斯·丹瑟尔有关,或是跟两者都有关。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从聚集的人群和欢快的气氛来看,事情应该不严重。参会的人比昨天还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穿着奇装异服的孩子。那个穿金属胸衣的胖女孩带了个男朋友,他打扮成了暴眼怪兽,戴着布满鳞片的绿色纸质头颅,眼珠子吊在六英寸长的弹簧末端。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次我只看了三四秒钟就挪开了目光。
我碰到的第一个通俗小说帮成员是吉姆·博安农,他转过人群朝我走了过来。走近之后我把他拉到旁边,离开人流。
“今天早上人们蜂拥而来,”他说,“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人记得通俗小说。”
“我们这样的人很多。也许哪天能重现当年的盛况呢。”
“恐怕不可能。这个该死的国家现在太世故了。”他撇了撇嘴,“三四十年代我们还挺纯洁,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不过那以后我们可是饱经风霜啊。”
“没错。”我说,“昨晚有什么精彩事件吗?我不到七点就走了。”
“没什么事。我们几个吃过晚饭去博特·普拉科萨斯屋里打了会儿牌。我输了三十块,伊万·韦德赢了五十。他打牌运气一向很好。”
“丹瑟尔也去打了吗?”
博安农嘴撇得更厉害了:“他完全没有人形,除了吐自己一身,什么也干不了。他跟奥齐·米克都喝多了。”他边说边摇了摇头,“今天早上,他又出现在了昨晚待着的地方,这个傻瓜。”
“今早什么时候?”
“挺早的。”
“你跟他说话了吗?”
“说了一会儿。他说他刚给他的女朋友打了个电话,他们住在一起,在海边什么地方。还说他昨天收到了经纪人寄来的一封信,他之前在谈一桩合约,是什么成人色情西部小说,结果落空了。因此他要庆祝又一个失败,他是这么说的。”博安农摇了摇头,“成人色情西部小说,真够可怕的。”
“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会儿不知道。二十分钟前他跌跌撞撞走过大厅,跟另一个参会人员一起。很明显他缠住了那个家伙,一起喝酒吃早饭去了。不过我没注意他去了哪里,可能又去喝更多的酒了。”
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我最好跟他说两句话。”
“跟一个醉鬼谈常识,”博安农说道,“就好比对着马屁股谈论莎士比亚。”
“是啊,”我说,“不过我想我还是得试试。”
我回到大堂,走到内线电话旁。丹瑟尔的房间没人接听,也许跟米克在一起?我想。不过我让接线员给我查了米克的房间号码并打过去之后,电话嘀嘀响着,也没人接。
我刚放下话筒,旁边有人硬邦邦地说了句:“早上好。”我转过身,看到伊万·韦德站在那里,穿着深蓝色的运动外衣和一条皮裤,胡子微微颤抖,眼中充满寒意,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早,韦德先生。”
“昨晚你和凯莉过得好吗?”
啊哈,我暗自思量:“好,很好。”
“你们两个看上去关系不错。”
“呃……”我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我们相处挺愉快,是的。”
“很显然。”韦德说道,声音像冰一样冷,也许还带着几分厌恶。
我站在那里,绞尽脑汁想说出几句适当的话,而他就在旁边冷冷地打量着我。他不喜欢我和凯莉扯上关系,这点显而易见。可是为什么?因为我比她大了十五岁?因为我是私家侦探?因为我喜欢通俗小说杂志?因为我的发型或是腰带上凸出的啤酒肚?也许在他女儿的浑蛋前夫伤害了她之后,他就不喜欢有人跟他女儿在一起。
我说道:“是这样,韦德先生。”然后我又顿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不是这时电梯停在了这一层,而凯莉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很可能会说出什么傻话。凯莉看到我和韦德,便径直朝我们走来。不管她母亲跟她说了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的眼神阴沉愤怒,面容严肃。
她对韦德说:“昨晚西比尔怎么了?”韦德瞥了我一眼,然后看着她,眼神严厉。
凯莉对此置之不理。“我母亲,”她故意对我说,“脸颊上有好大一块青紫。她说她摔倒了,可我不相信。我觉得是有人打了她。”她说完死死盯着韦德。
他双唇紧闭,看得出怒火也在渐渐累积:“四十年来我从没动过西比尔一根手指。”
“那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她不肯告诉我。”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去和博特·普拉科萨斯他们几个打牌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几小时之后我回去,她就成了那个样子。”他又看了我一眼,带着明显的敌意说,“我们非得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谈论这种私事吗?”
凯莉挽起我的胳膊:“他并不完全是个陌生人,爸爸。”
“我看得出来。”韦德说,“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等会儿再跟你见面。单独一个人。”
我和凯莉看着他大踏步走远。凯莉说:“我爱他。可是上帝啊,他有时候可真古板。”
“他看起来不怎么喜欢我。”我说。
“嗯,他总是过度保护我。不过我能搞定他,没问题。我担心的是我妈妈。”
“她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隐瞒了什么事,她想吐露秘密,但是好像说不出口。”
“你觉得是你父亲打了她吗?”
“不。可我真希望是他。我能处理这种情况,这反而没那么……我不知道怎么说,不祥。”
“她跟你说了昨晚发生的事吗?”
“说的都是瞎话。肯定跟那支枪有关——跟她为什么把枪带来有关。你不觉得吗?”
“有可能。”我这样回答,但并不是这么想的。跟那支枪有关,跟那个从她房间偷走枪的小偷有关。也许跟罗斯·丹瑟尔有关?我不知道。假设昨晚他把西比尔单独约到某处,挑逗她,遭到拒绝后就打了她?
凯莉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她说:“有可能是罗斯·丹瑟尔打了她。他在宴会上又喝醉了。”
“是的。”
“如果是他的话,我想弄清楚这件事。”
“我也是。你走了之后我就在找他。”
“我帮你找他。”
“不。最好让我单独对付他。”
“很难对付?”
“希望不是。你为什么不去吃午饭?我会很快就去找你,如果晚的话就一点钟会议室见,一起听科洛德尼的讲座。”
她说好的,尽管有些迟疑。我去看了看欧陆酒吧,没有丹瑟尔的影子。在登记处和书市也没看见他。我上到二楼,去会议室和通俗小说画室看了看,他也不在那里。这意味着他又离开了酒店,也许又去喝酒了,但也有可能他回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睡过去了,或是在狂欢。
我走回电梯,上到六楼,转到东边,看到一个中年女佣恰巧从丹瑟尔门前那道走廊里转出来。她顶着一头蓬松的棕黄色鬈发,推着一辆大大的酒店多用推车,里面装着干净桌布、清洁剂、废料桶之类的东西。她看起来一脸不悦,大部分酒店女佣都是这个表情。我朝她走了过去。她抬起一只手,在脑门上蹭了蹭手背。
就在这时,枪响了。
突兀的枪声仿佛突然响起在我的右前方,就在那个女佣身后——丹瑟尔的房间。那个女佣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也是。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四目相对,中间隔着一段二十码长的空荡荡的走廊。随即,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叫喊,还有一连串别的声音。声音被墙壁阻隔,我听不出具体是什么。
我脖子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头皮一阵发麻,仿佛什么东西急速穿过头发,像动物穿过干燥的草丛一样。我拔腿就跑,径直穿过走廊。枪声是从丹瑟尔的房间传出来的,这一点我很确定。那个女佣在我前方,她向后退了几步,带着一种可笑又严肃的神情看向那道小走廊,充满困惑与惊恐。我大踏步跑过外边的走廊,跑过她的推车。厚厚的走廊墙壁里面传来更多响动,依然低沉而模糊。我跑到那个女佣跟前时,她往旁边让了让,但是她动作很慢,我差点撞到她。我们彼此避让,她轻轻尖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倒向一边,我在拐角处扶住墙,转身进了小走廊。
走廊里没有人。三扇门——六一七、六一九室的房门、走廊尽头那间储物柜的门——全都关着。我跑到丹瑟尔的房门前,抓住把手,使劲转了转,转到一半就卡住了。我抓紧把手,拼命摇晃着房门。然后我停了下来,屏住呼吸侧耳倾
听。
现在里面一片寂静。
“丹瑟尔?”我大叫道,“开门!”
没有反应。
我回头看向外面的走廊。那个女佣还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像基恩作品里的那些小孩子。“我是侦探!”我冲她大喊,“我要用你的通用钥匙!”
我不得不冲她吼了两遍,然后转身朝她走去,她才反应过来,然后胆怯地抬起手,伸长胳膊举着钥匙,仿佛害怕我会把她的胳膊一起拽走。我从她手里猛地扯过钥匙,奔回六一七室,把钥匙插进门锁。锁闩咔嗒响了一声,我握着把手,转动了,门向内开了一条缝。我一把推开门,神经紧张,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
丹瑟尔就在十英尺外,站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中央,有点东摇西晃。他的脸色苍白,满脸污渍,眼圈很红,无神的双眼布满血丝,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纯威士忌味道,沙发上翻倒着一瓶裸麦威士忌酒,混杂着火药的恶臭,让人反胃。
丹瑟尔的脚下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一条腿蜷着,两只胳膊放在胸前,正是弗兰克·科洛德尼。只需要看他一眼——他的姿势,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和空洞无神的双眼,交叉的双臂下面冒出的鲜血——就知道他死了。
丹瑟尔转过头看着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好像认出了我。“不是我干的,”他说,声音微弱而含糊,“万能的上帝啊,我没杀他。”
但是他右手拿着把手枪,枪口朝下,仿佛在对此提出异议。
西比尔·韦德的手枪,我这样想着,那把失踪了的点三八左轮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