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K先生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停放在沙发床上,那本宗教诗集就摆在他的耳朵旁边。“上帝在烛光里,在你家中等待着你。”他的鼻梁上仍然印着眼镜架压出来的一道红印,这个小人物躺在那里显得那么无足轻重。D说:“他的医生说他只能活六个月。他害怕自己会突然死掉,教着教着世界语就断了气。他们每小时只给他两先令。”
“咱们怎么办?”
“这是一次意外事故。”
“他是因为你冲他开了枪才死的——他们会认为这是一次谋杀。”
“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是的。”
“这是第二回了。我倒想换换口味,叫人控告一次真正的蓄意谋杀。”
“凡是关系到你自己的事你总是开玩笑。”她说。
“是吗?”
不知为什么她又生起气来。她一生气就像个孩子似的,又是跺脚又是辱骂一切权威和理性。每逢这样的时刻他对她就产生出一股柔情,因为她很可能就是他的小女儿。她对他也不要求热烈的爱情。她说:“别在那儿傻站着,好像没事儿似的。咱们怎样处理——这个?”
他温和地说:“我正在想呢。现在是星期六晚上。这套房子的女主人贴了一张条子。‘星期一再送牛奶。’这就是说,她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回来。我整整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达矿区,如果我现在就乘火车走的话。”
“他们会在车站把你抓住的。你已经被通缉了。再说,”她又生起气来,“你这是白白浪费时间。我告诉你,那些煤矿工人才没有那么大劲头呢。他们只求能够活下去就知足了。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我知道那里的情况。”
“不妨试一试。”
她说:“你要是真死了我倒不介意,可是我受不住老是这样提心吊胆,担心你会死。”她现在已经顾不得害羞了,她毫无顾虑地把心里的话都讲了出来。他又记起他们在月台上会面的事,她拿着一个小甜面包从大雾里走过来。要想对她不产生一丝爱情是不可能的。他们俩毕竟有些相同的地方。他们俩的生活都被世事弄得颠三倒四,他们俩都在用一种并非他们本性的暴力对过去默然忍受的一切进行反抗。她说:“你用不着像小说中那样对我讲甜言蜜语。这我知道。”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说。
“啊,上帝,”她说,“别演戏了。你还是继续做你的老实人吧。我爱你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你老实,也因为我的神经机能有些毛病,你可以叫它‘恋父情结’。”
“我没有演戏。”他把她抱在怀里。这次并没有完全失败,他殷勤备至,就是没有情欲。他已经失去这种感觉了,为了自己的人民他好像已经使自己成了一个阉人。从某一种意义上说,每个情人都是一个哲学家,这是人的本性。做一个情人,就必须对世界有信心,必须相信生儿育女的价值。即使使用避孕手段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性爱行为始终是一种出于某种信仰的行为,但他已经失掉信仰了。
她不再生气了。她悲哀地说:“你的妻子是怎么死的?”
“他们把她错杀了。”
“怎么错杀了?”
“他们把她错当作人质枪毙了。像她这样的人关了好几百。我想,典狱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很想知道,这样在一个死人身边做爱,而且口里还谈论着死去的妻子,对于生活在和平环境的人说来是否太奇特了。他们毕竟感到不很圆满。即使接吻也会泄露一个人的真实感情……一个人的声音可以装假,接吻就不成了。在他们俩的嘴唇接触到一起的时候,他们感到中间隔着一段无限的距离。
她说:“你这样一直对死者保持着深挚的感情,我觉得不能理解。”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你的母亲……”
“啊,我不爱她,”她说,“我是个私生女。当然,他们后来结了婚,我的身份也合法化了。本来我不应该当回事的,是不是?但说来也怪,我一想到自己并不是他们希望有的孩子,我就非常气愤——从小就这样。”
不经过试验,很难辨识清楚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是怜悯还是爱情。他们又在K的尸体旁边拥抱了一次。D从罗丝的左肩上看到K先生的眼睛还睁着。他把罗丝放开,说:“不要这样了。我不配你。我已经不是个男子汉了。也许有一天,当战争和屠杀全部停止以后……”
她说:“亲爱的,我愿意等到那一天……只要你还活在人世。”
从现在的处境看,这几乎不可能。
他说:“你还是赶快走吧。出门的时候小心别让人们看到你。走出一英里以外再叫汽车。”
“你干什么呢?”
“从哪个车站搭车?”
她说:“午夜前后尤斯顿车站有一趟车……不过谁也说不清星期天早上几点才开到那个地方……他们一定会认出你来的。”
“剃掉胡须我的样子改变了许多。”
“还有那块疤呢。人们会首先注意到你脸上的那个记号。”她说。他还想说什么,可是她打断了他:“等一会儿。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到哪儿去都成。”她匆匆走进卫生间,K先生的眼镜在她脚下啪嚓一声被踩碎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出来了。“感谢上帝,”她说,“房东是个细心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块药棉和一条橡皮膏。她说:“你站着别动。现在人们就看不到你的伤疤了。”她把棉花贴在他的面颊上,用橡皮膏粘住。“谁都不会怀疑你脸上肿了一个包。”她说。
“你没把棉花遮在伤疤上。”
“妙就妙在这里。橡皮膏把伤痕遮住了,棉花球在你的面颊上。谁也不会注意你要遮住的是自己的下巴。”她用双手捧住他的头说,“我会成为一个能干的密使,你说是不是?”
“你太好了,不该干这个差事,”他说,“谁也不相信密使。”他发现在这个钩心斗角、颠三倒四的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他居然还可以信任一个人,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感激之情。这就像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找到了一个伴侣。他说:“亲爱的,我的爱情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用处,但我愿意把全部——把我遗留下来的全部都献给你。”但就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把他同一个人的坟墓连接在一起的疼痛在不断扯动着自己。
她语气温柔地说,就好像两人还在谈情:“你有可能逃脱别人的注意。你的英文说得不错,只是太咬文嚼字了。语音也不太正。但是真正泄露你身份的会是你读的那些书。你应该忘掉自己曾经是法语文学的讲师。”她抬起手来想摸摸他的脸,就在这时候门铃响起来了。
他说:“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藏起来?”当然没有地方。他说:“如果是警察,你必须立刻告发我。我不想让你卷进这场纠纷。”
“那有什么用?”
“去开门。”他抬起K先生的肩膀,把他的身体转过去,面对墙壁,接着把沙发上的罩单掀起来,盖在他身上。K先生躺的地方在暗影里,如果不注意是看不到他睁着眼睛的。看样子能够把人蒙骗过去,认为他在睡觉。一个声音说:“啊,对不起。我是弗尔台斯克。”
这个陌生人有些胆怯地一步步走进屋子里来。他是个未老先衰的年轻人,脑门儿上的头发已经秃了,身穿一件对襟背心。罗丝想把他拦住。“你要……?”她说。他又重复了一遍“弗尔台斯克”,他的态度相当和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向他们眨了眨眼睛。他既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他说:“你们知道,我就住在楼上。艾米丽——我是说克罗威尔小姐——不在家吗?”
D说:“她到别处度周末去了。”
“我知道她要去的,可是我看见屋子里有灯光……”他说,“哎呀,沙发上还有一位。”
“那位吗,”罗丝说,“就照你的话称呼他‘一位’吧,是杰克——杰克·欧特拉姆。”
“他病了吗?”
“他就要病了——他醉得不省人事了。我们有个小聚会。”
陌生人说:“真少见。我是说艾米丽——克罗威尔小姐……”
“你就叫她艾米丽吧,”罗丝说,“我们都是她的朋友。”
“艾米丽从来不请客。”
“她把房子借给我们了。”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
“你要不要喝一杯?”
罗丝演戏演得太过分了,D想。这间屋子不可能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可能是在一只遇难的船上,但这不是小学生故事书里的沉船,像鲁滨孙航海遇难那样缺少什么都可以在船上找到。
“不喝,不喝,谢谢你,”弗尔台斯克说,“说老实话,我不会喝酒。”
“你得喝点儿什么。不喝怎么能活着?”
“啊,我喝水。我当然得喝水。”
“真的吗?”
“那还用说,一点儿也不假。”他神经质地看了看沙发床上躺着的人,又看了看好像哨兵似的站在沙发旁边的D。他说:“你的脸碰破了。”
“是的。”屋子里变得寂静无声。静得谁都觉察出来,倒好像寂静是一位受宠的客人,在所有客人都走掉以后只有他一个还留下似的。弗尔台斯克说:“好了,我要走了。”
“非走不可吗?”罗丝说。
“倒不是有什么事。我是怕打扰你们。”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他在找酒瓶和酒杯。这间屋子显然有些叫他感到不对劲的地方。他说:“艾米丽事先没告诉我。”
“看来你同艾米丽关系很不错。”
他的脸涨红了,说:“噢,我们是朋友,我们俩都是教友会的,你知道。”
“校友会?”
“不,不是。牛津教友会。”
“啊,是的,”罗丝说,“我知道——经常聚会,布朗旅馆,在克罗伯勒区……”她一口气说了一串与此事有关的词,D听了莫名其妙,他还以为罗丝在发歇斯底里呢。
弗尔台斯克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位未老先衰的年轻人的脸盘像是一块银幕,只有把经过审査、适于家庭观看的影片投射上去才能映现出来。他说:“你也参加过我们的聚会?”
“啊,没有。我没有兴趣。”
弗尔台斯克迈步向里走,朝着沙发走去。他的神情像是一盆晃晃荡荡的水,同他说话的时候你必须把盆端正,不然盆里的水就会泼在地上。他说:“你应该试一次。参加我们集会的什么人都有——商人,保守党人……有一次海外贸易部的副部长也来参加了。当然了,每次还有一些外国佬。”在他热心解释的同时,他差不多已经走到沙发旁边了。“这是个宗教性的集会,但也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它能帮助你更好地待人处世,因为参加了这种集会以后你同别人的关系就可以摆正了。我们在挪威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太好了。”罗丝说。她准备把水盆向另一边倾斜一点儿。
弗尔台斯克的一双金鱼眼睛停在K先生的脑袋上。“在你情绪不好的时候——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最好是在集会的时候与人谈一谈,它会使你心胸开阔,像拨开乌云看到晴天一样。所有的人对你都非常体贴、同情。他们也都有过这种经历。”他的身体弯下去一点,说,“他的面色很坏……你们肯定他不会出毛病吗?”
这真是个荒唐的国度,D想。内战可不像这里的和平这样让你经历到这么多荒唐事。在战争中生活变得非常简单——你不需要为谈情说爱、为世界语费脑筋,甚至连怎么样活下去也不必自己操心。你担心的只是能不能吃到下一顿饭以及如何躲避炸弹。弗尔台斯克继续说:“他是否会更舒服一点儿,要是——你知道——咱们叫他坐起来的话?”
“噢,不要,”罗丝说,“他就这样好,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
“当然,”弗尔台斯克顺从地说,“我对这种事不大在行,我是说喝酒。我猜想他的酒量不大。他不该喝这么多,是不是?对身体不好。年纪这么大了。对不起——你们跟他熟吗?”
“不用你操心。”罗丝说。D很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不想走了。罗丝的态度冰冷,只有最热的心肠才不会被她的态度结成冰。
“我知道这也许是我的偏见。我们入了教友会的人生活是很规矩的——既合乎人情,又很有节制。”他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想到楼上我的房间去坐坐……我正烧着一壶水,准备喝茶。我来这里就是想邀请艾米丽……”他突然往前一探身,喊起来,“天啊,他睁着眼睛……”什么都完了,D想。
罗丝不慌不忙地说:“你觉得他没有睡着,是不是?”
你可以想象,在弗尔台斯克的眼睛背后如何升起一团可怕的疑云,只是因为这块疑云找不到适当的依托才又降落下去。一点儿不错,在他生活的那
个温文尔雅的不真实的世界里是没有谋杀的。D和罗丝等待着,看他还要说什么:他们俩只能随机应变。他像耳语似的低声说:“真是可怕,我说的话都叫他听去了。”
罗丝气恼地、毫不客气地说:“你壶里的水一定都泼到地上了。”
他轮番地看了看这两个人——一定有点儿不对头的地方。“可不是,一定早就烧开了。我没想到在这儿待了这么半天。”他的目光又在两个人的脸上移动着,好像要求对方证实似的。今天夜里他肯定要做噩梦。“可不是,我得走了。晚安。”
他们俩看着他从楼道走进他所熟悉的、叫他心安的黑暗里。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又转过身来犹疑地向他们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