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湖别墅。于明辉房门紧闭,窗帘紧拉,佝偻着腰趴在桌子上,一丝不苟地画着地图。画了几处,冥想之后,摇摇头,用橡皮擦掉,重新画。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停下手中的笔,仔细审视着画好的地图。地图上展示的地方,正是他前天去的保密局行动处。凡是有关卡的地方,他都用小星星记号标出,唯独在正中心一排第四个房间,做了实心星星的标记。那是关押赵教导员的位置。他又拿起笔做了小部分的修改,终于大功告成。他伸了一个懒腰直起身,拿着地图,慢慢在房间里踱着步,看一遍,闭上眼记一遍,嘴唇微动,口中默念。
半小时后,于明辉打开房门闪身出来,他看看左右轻轻掩上门。突然,旁边响起脚步声。于明辉皱皱眉头看去,原来是张小龙跟了出来。
“参座。”
张小龙关切地问:“有事吗?”
于明辉揉揉胳膊:“唉,落下病了。睡不着。”
张小龙满脸愧疚之色:“都怪我不好,那天睡得太死……”
“哎,不提了。”
于明辉打断张小龙,转身向外走去,一瞥眼,看见他又跟了上来,于是摆摆手说:“没事,你困了就先睡,我也不走远,就在院子里遛达遛达。”
看到于明辉拒绝,张小龙赶紧解释:“我要是贪睡,再让保密局那帮人混进来,四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说罢寸步不离地紧跟在于明辉身后。
于明辉没办法摆脱张小龙,只好慢步走到院子里。他看见门口的卫兵数量明显增多了,诧异地问:“怎么人多了?”
张小龙顺着于明辉的视线看过去,转头说:“是。都是康司令派的。说要保证您的安全。”
于明辉无语。他对康大光好心办坏事困住他的手脚着实无奈,不由得暗自焦虑起来。
回到屋里的于明辉长久站立在窗前,将身影隐藏在厚厚的窗帘后,看着外面通宵执勤的哨兵,一筹莫展。他揉揉太阳穴,拿出一副城市地图研究起来,最终在丽春院和保密局之间划了条线。
康大光毫无疑问是个利字当头的人,现在他满脑子都在琢磨如何借韩湘怡这“顺风船”开辟自己的新财路。这不,在闹市街角的饭馆包间里,他又和韩露面对面地坐在了餐桌旁。
酒足饭饱的康大光正眯着眼睛把玩着一个钻戒,瞪大眼睛对着灯光瞧了半天。他把钻戒放下,摇摇头说:“我对枪和子弹还行,首饰这玩意,可看不出好坏来。”
韩露笑着接过钻戒装入首饰盒,推到康大光面前:“本来就不是让您看的。嫂子懂,您带回去让她玩玩。”
康大光面露喜色,但仍假意推辞道:“这怎么好呢?这么贵重的东西。”
韩露善解人意地说道:“康大哥说这就外气了!我给不合适,您拿回去,嫂子会很高兴的。”
康大光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涎着脸道:“她呀,就喜欢吃干醋。你要是去送,她得盘问我半年。”
韩露开玩笑说:“那还不是怕您跑了。”
康大光一撇嘴:“别说跑,我动个念头,她就能把我毙了。”
二人说着都不由得笑起来,推杯换盏,亲切无比。
康大光放下酒杯,转入正题:“你说的那批货,有多少?”
韩露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地说道:“就一船。上海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了,眼下急需原料,我是怕您为难,所以迟迟没好意思开口。”
康大光又问:“仓库那边没问题吧?”
韩露回答:“都打点好了。”
康大光点点头,想了想说:“让他们再等三天。三天以后,晚上走吧。”
韩露悄声说:“白天人多眼杂,等明天晚上,我让春兰到府上送些东西,您帮着给具体办事的兄弟们分分。”
康大光很是欣赏韩露的通达,夸赞说:“龙太太想的太周到了。这样也好,他们就跑得欢了。”
韩露微微一笑,凑近康大光:“还有个事,我有点儿拿不准。”
顿了顿,继续说:“就是那位于参谋长,水泼不进,不知道会不会坏事。”
康大光不无自信地道:“于明阳是我的人,再说他自己屁股上也有过屎,问题不大。我心里有数。”
韩露还是不太放心:“他和康大哥的关系湘怡自然清楚,可我毕竟跟他没交往,他要一旦较起劲来,这事还不好说。”
“不要紧的,他在国外待久了,什么都不懂,吃过些小虾米,大鱼大肉的还没碰过。依我看,不是不想,是不会吃。不用管他。”
康大光说罢挥挥手。韩露沉吟片刻,还是没有忍住问:“我怎么听罗美慧说,他还有个孪生弟弟也在国内?”
康大光嘬了一口茶道:“是的。以前他们兄弟俩都是我的学生。弟弟是共产党,不过现在死了。”
韩露听了心里不由揪紧:“双胞胎兄弟,真的很像吗?”
“可不,有时候爹妈都分不清楚。”
听到康大光不以为意的打趣,韩露为之一动,半天呆在那里。康大光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看韩露有点走神的眼睛,提醒道:“这罗美慧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那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你以后多防着她点儿。”
一辆神秘的黑色轿车停在保密局行动处楼门口。乔三民带着一个人从车里走出,大踏步进了处长室。来人提着一个小包,表情傲慢,说话间隙不时地扶扶眼镜,似乎在显示自己的非同寻常。
“处座,何先生到了。”
听到乔三民的报告,罗美慧从办公桌后站起,迎过去握手寒暄:“何先生,一路奔波,辛苦了。”
谁知罗美惠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也不见对方伸手,她疑惑地抬头,只见何先生紧皱眉头毫不理会,嘴里慢悠悠吐出几个字:“要审的人在哪儿?”
罗美慧尴尬地缩回手,问:“这就开始?”
何先生点点头。乔三民关心地问:“您要不要休息休息?”
何先生看看他,言语间充满挑衅:“我休息,你去问吗?”
乔三民被噎得翻了翻白眼,不敢说话了。罗美慧感叹道:“何先生真是太敬业了!”
转向乔三民,“何先生是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骨干,重庆时期的老人了,你们回头都要跟着何先生好好学学。”
乔三民连忙点头。
听到罗美惠的赞赏,何先生终于露出了笑意,自顾自地坐下:“我喜欢两个人面对面。你们最好别在场。”
罗美慧一愣,然后笑道:“一切都看您方便。”
何先生从包里拿出一支精致的烟,慢慢点着顺口问道:“现在进展到哪步了?”
乔三民赶紧回答:“这儿有的东西全上过了,前几天刚切了一只耳朵,还是不说。不然也不会请您出山了……”
“见血这种事情,太业余。”
还没等乔三民说完,何先生就不屑的打断,继而冷冷道:“问话要看效果,不是结果。你把烧红的铁钩贴在一个人的胸脯上,他除了喊疼,是没有其他的回答的。走吧,去审讯室。”
审讯室,乔三民在安排好一切后悄然离开,屋内只剩何先生和赵教导员两个人。赵教导员被脱光了衣服,全身赤裸,两只脚放在一盆冷水里,黑布蒙着头。何先生坐在对面,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问道:“你觉得共产党和国民党,谁会赢?”
“你说呢?”
说话间,赵教导员辨认着声音的方向。
“说不好。照现在的局势看,机会各占一半。”
何先生的声音如风一般飘渺。两人一问一答,感觉还是蛮有默契的。过了一会赵教导员突然问道:“能让我抽根烟吗?”
何先生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不是我的权限范围。我只能保证你把该说的说出来,就放你走。”
“我不是孩子,我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要是说了,死得更快。”
见赵教导员铁板一块,何先生摇摇头,轻叹一声道:“你知道傅瑾吗?”
赵教导员摇头:“没听过。”
何先生慢声细语地说:“他是你们在上海闸北的接口人,级别很高,两年内打死过我们十一个人,其中还有三个处级以上的干部。因为他的两个情报,我们在崇明和闸北损失了四个仓库的军械。去年三月,他公开脱掉共产党的皮,换了衣服,现在在上海担任要职。我们没动他一根汗毛。”
赵教导员似乎很感兴趣地问:“你们用什么方法让他叛变的?”
何先生淡淡地回答:“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赵教导员语带嘲讽:“他有你们需要的东西。我没有,我的级别不够高。”
何先生摇摇头:“在我眼里,情报人员从来没有官职的大小,只有机会的多少。”
赵教导员笑笑:“你能给我什么机会?”
何先生也笑了笑:“你可以随便提。”
赵教导员立马道:“我想抽根烟。”
何先生笑着拒绝了:“你要是说了,烟土也没有问题。”
赵教导员鼻孔里冷冷一哼:“问了这么半天,连根烟都不舍得,我还能指望你们别的?”
何先生凑近赵教导员:“赵钢铁,你是个聪明人,咱们本来就大可不必这么绕圈子。上头派我来,就是对你的重视。你把知道的告诉我,我可以马上安排你去上海,去台湾也可以。”
赵教导员戴着眼罩的脸往前一探:“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
“要是我说的不是你要的呢?”
何先生耸耸肩:“我大老远来一趟,总得找着我需要的东西才能回去。”
赵教导员身子往后一仰,笑出了声:“嘿嘿,我说呢,这是从外头请高手来了。”
何先生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自顾自说起来:“赵钢铁是你的汉族名字,祖籍山西大同,你祖父走西口去内蒙古,在察哈尔安的家。你母亲是蒙族,父亲是汉族,抗日期间都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在抗日的时候投了地方抗日武装,一年后被日本人的机枪扫了。还有一个,应该是你的二姐,跟你同父异母,现在在热河做小生意,年初刚生了第四个孩子。你这个当舅舅的可能还不知道,是个小子。你的蒙族名字叫巴日虎,你两个姐姐,一个叫阿茹娜,一个叫格根塔娜。时间太急,没细察,要有不对的地方,你将就着。”
“够详细的了。”
赵教导员面容变得严峻,冷冷回应道。何先生继续说道:“我托了朋友,去找你的姐姐。要是一切顺利,你们应该很快能见面。”
一缕鲜血从赵教导员嘴角渗出,他用舌尖舔了舔,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呵呵,费心了。”
何先生问道:“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资料的吗?”
“能把我脸上的罩子拿走吗?憋。”
赵教导员答非所问。何先生没有理会,自问自答:“是你的同事告诉我的。”
“噢?谁这么好心?”
“我猜,你在南京有两个任务,一个是江防,一个是天网。”
赵教导员心里有点吃惊,但表面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是猜,你还可以再猜得多一些。”
何先生站起身:“江防不是我的职责范围,就天网而言,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同事了,而且会越来越多。好了,我该吃饭了,你也该润润嗓子了,咱们待会儿再聊。”
饭后,何先生换了一套粗布衣服,口气和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亲切。赵教导员也除掉了眼罩,卸下了脚镣,只带着手铐。面前摆了一盘点心和一包烟。好几天没有吃饭的赵教导员顾不得对面的人有什么企图,抓起面前的点心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最后一块点心都没有喘息。
何先生耐心地等他吃完,体贴地说道:“喝水吗?”
吃饱后的赵教导员恢复了精气神,点着一根烟:“打一巴掌揉三揉,还是老套路。问吧。”
何先生笑笑:“前面抱歉了。刚刚才知道,你姐夫是我们的人,现在一家子都在武汉。折腾了半天,咱们原来是一家人。”
“噢,这么快就查到啦。”
赵教导员斜眼看了看何先生。何先生面露惭愧:“不在一个系统,以前不认识,这回查到自己人头上了。”
赵教导员突然笑了起来:“我倒是想认他这个自己人,我姐夫可不想认我。”
“怎么会,你姐姐天天都等着和你团聚呢。”
赵教导员听到这个有些新鲜:“喔,变化这么快啊。前年我回内蒙,她还躲着不见我,好不容易见着了,她还带着两个你们的人。”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何先生叹了一口气,伸手帮赵教导员又续了一支烟:“你说是不是呀?”
何先生见赵教导员只顾着过烟瘾,顿了顿又问:“你是哪年参加的共产党?”
赵教导员眯着眼:“有年头了。我想想。部队在河南打日本人那年,都小十年了。”
何先生点点头:“咱俩差不多。我搞情报工作,也十多年了。”
说着换上山东口音,补上一句:“我老家是威海的,咱们也算半个老乡了。”
赵教导员有些哭笑不得,弹弹烟灰道:“有点搭不上吧。”
何先生笑了笑:“山东山西嘛。”
“照你这么说,咱们可都是同胞。”
“当然。”
说着说着,赵教导员觉得面前的男人还蛮有意思,突然来了交谈的兴致,往前凑凑身子问:“有个事,不知道你怎么看?”
何先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请讲。”
“日本人在的时候,咱们也曾坐过一条船,枪口对外,打得是外姓人。眼下日本人投降了,还是原来那些人,不管是国还是共,都是同胞。还是那些带血的子弹,你们就真下得去手啊?”
何先生闻言面露难色,沉默不语。赵教导员抬头瞥了一眼何先生,继续说道:“你灌辣椒水的那些人里,有你们山东人吗?”
何先生叹口气,如实地回答道:“有。还是一个县的。抗日的时候,我们俩是搭档,在上海和重庆都一起杀过汉奸。他喜欢用无声手枪,技术也好,没失手过一次。五年前,汪伪大道的汉奸市长李士群被杀,他就是执行者之一。”
赵教导员听后有些好奇,问道:“你们是铁血锄奸团?”
“那是过去的叫法了。”
何先生回到刚才的话题:“去年,他帮着几个官太太在黑市上用烟土和手枪换金条,换完了给他抽钱。上海的一个姨太太,偷了大太太的首饰,让他去卖。他不知道,太太们之间吵翻了,动了枪,他才明白自己蹚了浑水。事儿闹大了,上头调查下来,当官的急了,拿他顶了黑锅。”
赵教导员不无揶揄地说:“国民党的这些丑事,你倒是不遮掩。”
何先生痛苦地抓抓头发:“上头让我审。我那老乡太傻,以为咬牙不说就能出去,没办法,只能给他动刑。”
赵教导员吐出一口烟:“后来呢?”
何先生发了一会呆声音低沉地道:“死里头了。那么年轻,不值啊。”
“说了也是个死。”
赵教导员又续上一支烟。何先生摇摇头:“不,说了不一样。说出来,我能给上头打报告,还有变的机会。”
说着站起来,抓住赵教导员肩膀摇了摇。赵教导员回头看看,拿下他的手:“你也真能下得去手。”
何先生语调苍凉地说:“换了你,也一样。我们都是听差的,拿谁的钱,吃谁的饭,替谁干活。”
赵教导员不无鄙视地说:“哪儿的饭都能吃饱,你怎么单吃国民党的?”
何先生耸耸肩:“共产党的饭吃得饱,可吃不好,这你比我更清楚。”
赵教导员皱皱眉:“对,现在是只有咸菜窝头,十年后呢?你也是明眼人,国民党扛得了十年吗?”
“呵呵!”
何先生冷笑一声:“干咱们这行的,十天后的太阳都不知道能不能见着。十年?太远了!”
他见赵教导员低头不语,以为被打动了,继续说道:“就算长江守不住,台湾也一样有白米饭。你要是愿意,咱们一起去。”
赵教导员抬头看他。何先生没有停:“再说了,‘长江天险,攻之即破’,那只是你们的宣传。”
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过去,“你看看这个。”
赵教导员皱着眉头接过来看,只见报纸的头条白底黑字写着:飞机坠落失事刘伯承身亡,副标题,邓小平挥泪告别战友,共产党痛失高级军官。何先生用手指指报纸上的图片:“今天早上的事。你们的刘总指挥视察芜湖,飞机刚过了九华山,就掉下去了。”
赵教导员看完报纸,不无疑惑地翻过来看了看背面,又把报纸拿到鼻子下面,使劲闻了两下。然后笑笑说:“我以前也印过假报纸,下一次,最好等油墨的味都散了,再拿进来。”
何先生有点尴尬:“哪个报纸没味道。”
赵教导员揉揉鼻子,把报纸扔在了地上:“一份报纸从印刷厂出来,到报童手里,再到街上,你再拿回来,最快也得一天,味道不是没有,但也不至于像这份,能熏死人。”
何先生愣愣地看着对面这个黝黑且布满伤痕的男人,不说话了。
在赵教导员同何先生交锋的同时,身着便装的于明辉来到了丽春院。他左右看了看,挑起门帘走了进去。老鸨大茶壶见有客人进来连忙笑脸相迎。于明辉有些不太自然地问大茶壶:“你们这儿,有没有……那个,好看点的姑娘?”
大茶壶看着于明辉不自在的模样,不由笑了:“您头一回来吧。”
于明辉尴尬地点头。大茶壶对此已是司空见惯,边给他倒茶边介绍起来:“一回生两回熟,往后多来几次,咱们就是朋友了。您喝茶。在这儿住,还是寻个乐子就走?”
于明辉第一听说还有这么多说法,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大茶壶放下茶壶,感觉眼前的这位大爷有些不一般,殷勤地说道:“咱们先瞧瞧人。您在这儿先坐坐,别的事情交给我。保准您一回去就又想来。”
于明辉想想,又拿出几张纸钞给他:“我的身份比较特殊,你最好给我找个嘴严的。”
大茶壶心里明白了大半,料想肯定是官府之人,家有严妻,出来透透风的,她接过钱会心一笑:“咱这儿的姑娘,一出门全是哑巴。”
于明辉这才点点头:“这样最好。”
大茶壶一步三颤地走了出去。于明辉长长吐了一口气,紧张地端着茶杯喝个不停,左看右看。不一会儿,有人敲门。于明辉略有紧张地应了一声,就见门慢慢被推开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凌乱的衣物,也没有言语间的交流,一切都跟刚进来时一样。一个妙龄女郎坐在桌子边,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于明辉则坐得离她很远,慢慢喝茶。女郎嗑完了手里的瓜子,又抓了一把,抬眼看看客人说:“咱们就这么干坐着,到什么时候啊?”
于明辉看看表:“再坐一会儿吧。”
说完彼此又沉默了起来。坐着坐着于明辉感觉有些不自在,想打破尴尬,没话找话:“老家哪里人?”
久经沙场的女郎一看就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人,笑笑说:“我说是哪儿的,你也不信。”
于明辉又没话了。
就这样大约三个钟头后,于明辉心满意足地从里面走出来。大茶壶屁颠屁颠地送出门,好容易来了一位金主,不能不热情地招呼着。走到门口的于明辉好脾气地摆摆手,转身走向拐弯的街角。他并没有发现在街道一侧,张小龙正躲在隐蔽处,暗中观察着。
回到别墅的于明辉对照着地图和对比着手腕上的表。隔一会儿,他在地图上画一个标记,过一会儿,再画。他在计算走过楼道、关卡的确切时间。算完了,于明辉重新把地图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擦着火柴,把地图烧掉了。
鼓楼的教堂里,光线昏暗,一片肃穆。三三两两的教徒散坐在条椅上,虔诚地做礼拜。火鱼身穿米色风衣,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宽大的墨镜,坐在第六排第六个座位,双手合十,低着头默默念叨。风衣竖起的衣领严严实实地遮住下巴和嘴,下压的礼帽和墨镜盖住了脸的上半部,火鱼的相貌完全被遮掩住了。
韩露一身素装,戴着遮住下巴的围巾,走到火鱼身边坐下。听到火鱼嘴里念叨出声:“上帝眷顾——”韩露同样虔诚地双手握拳,小声回应:“少祸多福。”
火鱼轻声问道:“来的时候路顺吗?”
韩露点点头:“还算顺利。”
火鱼继续说道:“重点提防保密局的罗美慧,她盯康大光盯得很紧,突然又来了个龙太太,她很有可能要在你身上做文章。”
韩露轻声回答:“我知道了,以后我们见面还在这里吗?”
“时间地点不变,每个礼拜天的下午六点,在这儿碰头。”
火鱼说完,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符号,转身离开。
晚上,于明辉又照例溜达到了丽春院,这次坐在里面,明显比第一次自然了。坐在他对面的还是上一次的女郎。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于明辉喝了口茶问:“这儿的茶还不错,铁观音吧。”
女郎笑了起来:“一看你就不喝茶,这是龙井。”
于明辉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闻着挺香的。”
女郎有些好奇:“你是干什么的?”
于明辉反问:“你觉得呢?”
“看不出来。”
“猜猜看。”
于明辉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女郎。女郎想了想,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学老师?”
“就算是吧。”
于明辉绅士地点点头,然后看表。风尘女好奇地说:“哎,你来这儿,就这么待着,什么也不做……”
于明辉看了眼女郎:“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关系。钱我会照付的。”
女郎听他这么说,很认真地道:“现在医学很发达,有些毛病是可以治的。”
于明辉哑然失笑。女郎伸手拍了于明辉一把:“你别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看见于明辉无奈摇头,女郎撇撇嘴,拿出一支烟,点上抽,点烟时,露出胳膊上一道伤,还有血印,伤口是新鲜的。于明辉顺口问了一句:“胳膊怎么了?”
女郎吐出一口烟:“前天杀鱼,不小心划的。怎么,心疼我了?”
于明辉没搭话,又看看表,问:“这儿有后门吗?”
“有啊,怎么了?”
看见女郎疑惑,于明辉笑笑:“万一我媳妇找过来,我得能溜啊。”
保密局行动处的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慢慢拉长,直至变形。王松山和罗美慧边走边说。罗美慧问:“你们这几天跟得怎么样?”
王松山答道:“于明阳最近老去丽春院。”
“丽春院?”
罗美慧眉头一挑。王松山以为罗美慧不知道丽春院是什么地方,又补上一句:“一个窑子。”
罗美慧突然站定,皱起了眉头:“怎么又好上这个了?”
王松山大咧咧地道:“男人嘛,时间长了都憋不住。”
“下流!”
罗美慧脸一沉,愤愤地骂道。
王松山继续说道:“以前还不好意思,可能是最近开了荤,收不住了。”
罗美慧满脸不屑:“所谓的救国人才,不过如此。”
说罢忍不住狠狠踢了脚楼栏杆。王松山看她生气,不敢搭话了。二人走到罗美慧的办公室门口,罗美慧边推门边问:“赵钢铁审得怎么样了?”
王松山忙殷勤地伸出胳膊挡住门框:“还是什么都没说。”
罗美慧冷笑一声:“还说什么中美合作所的骨干,我看也稀松平常。”
审讯室里,耀眼的白炽灯还在不停歇地亮着,何先生戴着医用手套,手里捏着一支已经注射完的针管,放回一边的托盘里。赵教导员的一只袖子被撸上去,露出赤裸的胳膊。他被注射了一针。何先生摘下手套,看看表:“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赵教导员的表情陡然一僵,眼睛一闭一合,非常痛苦,死死忍着不叫出声来。
“叫出来会好受点。”
看到赵教导员额头上的汗滴下来,还在忍着,何先生“好心”提醒:“熬不住的时候,你摇摇头,我就给你止疼药。”
赵教导员额头上的血管暴起,咬牙骂:“我日你祖宗!”
何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你再不交代,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等了一会,看赵教导员满头大汗,死死地咬着牙,就是一声不吭,何先生皱着眉看表:“看来,还得给你加一针。”
说着起身走到一边,戴好手套,用注射器又抽满了药水。
保密局行动处门口,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士兵在守卫。在夜幕的遮掩下,于明辉从士兵身后突然出现,一把一个扭断士兵的脖子,然后迅速地潜入楼门。他蹑手蹑脚地往审讯室的方向摸去,不时回头看看。快到楼道的尽头了,前面的一扇门后突然传来开门声。于明辉靠在墙边,情急之下赶紧推自己身后房间的门,推不动。前面的门开了。于明辉快速往对面一闪,隐在楼梯下面。一个特务出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但没发现他。特务走远了,于明辉快速从半开着的铁门进去,进入另一条走廊。他悄悄摸到了审讯室外,手往腰间一插,把枪拔了出来,握在手里。走向审讯室门前。他伸手试着推了推门
,门是虚掩的,于是深吸一口气,右手紧紧抓着枪,欲迈进。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何先生走了出来。于明辉来不及躲避,顿时愣在原地。何先生也没想到门外有人,和于明辉打了个照面,也怔了怔。何先生和于明辉面对面站着。于明辉的右手放在身后,手指已扣向扳机。何先生看了看他,突然说:“你,去给我拿点冰块过来。”
于明辉没反应过来,仍瞪大眼睛看着何先生。何先生不耐烦地催促:“去啊!”
于明辉这才明白了怎么回事,转身快步离开。出了楼门,于明辉来不及细想,铆足了劲向丽春楼一路狂奔。
过了好大一会也没等来拿冰块的人,何先生皱着眉头边嘟囔“都是些吃干饭的”边转身回了审讯室。此时木架上的赵教导员头垂在一变,显然已经晕了过去。何先生拿出一把手电,摁亮,晃了晃他的眼睛,又探了探鼻息,回身喊道:“有人吗?”
没人答应。何先生又提高声音:“来人!”
不一会,才听见小跑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特务进来,恭敬地道:“何先生。”
何先生怒目而视:“我让你们拿点冰块,怎么这么半天都取不过来?”
特务迷惘起来,喃喃说道:“没、没让我拿啊。”
何先生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那你现在能替我去拿一趟吗?”
看到特务马上跑了出去。何先生又皱着眉头啐了一口:“一窝蠢货。”
丽春院里,大茶壶看见女郎推门出来,打着哈欠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女郎翻了一个白眼:“客人去厕所了,说拉肚子,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在这儿干等个鬼啊。”
大茶壶催促道:“再等等,啊?”
女郎顺势倚靠在大茶壶的身上:“你也不怕他跑了啊?”
大茶壶笑着摩挲女郎的手:“钱都给过了,一宿的。”
女郎甩开大茶壶的手:“我饿了,有吃的吗?”
大茶壶塞给她一张钞票,让她自己去外面吃。女郎撇撇嘴,兀自“蹬蹬蹬”下楼去了。
丽春院楼外,张小龙在车里等着于明辉出来,盯人的活最容易犯困,他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足足睡了一个时辰,他才被路过的汽车喇叭声吵醒。他揉揉眼睛,看了下表,然后伸了个懒腰,打开车门靠在车外,抽起烟来。他又看看表,禁不住自言自语:“今天可真够久的。”
在离张小龙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卖米粉的小摊。陪于明辉的女郎嗑着瓜子走了过来,对老板说:“煮碗米粉。”
老板热情招呼道:“您稍等。”
女郎站在一旁等着,继续嗑瓜子。老板显然和女郎很熟,寒暄:“今天不忙啊?”
女郎边嗑瓜子边说:
“说忙也不忙,等客人呢,等得我都饿了。”
“人呢?让人家放风筝啦?”
“占着窝呢。钱都交了。就是不知道人哪儿去了。”
“站着茅坑不拉屎呀。”
女郎听到老板这句,手指点点:“你猜对了,还真是拉屎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一旁的张小龙听到这句话,想了想,向丽春楼走去。
大茶壶见这么晚还有人来,忙迎上去,边往里边带边寒暄:“好久不见啦老板。您今天有空啊?”
张小龙没搭话,四处看。大堂里人不少,张小龙一桌一桌仔细察看。大茶壶以为他在找熟悉的人,就问道:“有相好的吗?”
张小龙继续四处察看,摇摇头。大茶壶拍拍胸脯:“那我帮您找一个,咱这儿的姑娘都是金陵绝技,您要是头一回来,就算是来对啦。”
张小龙白了一眼大茶壶:“我找人。”
大茶壶疑惑起来:“找人?”
“找我哥哥。”
听见张小龙这么一说,大茶壶看看他,态度一变:“对不起,老板,这儿特殊,没法帮您找人。”
张小龙做出着急状:“我嫂子在家闹得都要自杀了。帮帮忙。”
大茶壶心里明白三分,继续陪着笑:“找姐姐、找妹妹都行,找哥哥的话,就对不起了。您也别生气,来这儿的,都不想让别人瞧见”。张小龙忍不住摸向腰间的枪。这时一个压低帽子的男子从他身边过去,他把手收了回来。大茶壶指着刚才过去的人:“您瞧,都不想让人看见。不好意思,您多担待。”
张小龙看看周围,人很多。他拉着大茶壶往边上走:“来。”
大茶壶跟着他,到了一侧屏风后面。张小龙伸手从兜里拿出一叠钱,也没数,递给大茶壶:“我找的是我哥,又不是姐夫,就是来通报一下,让他乐呵够了就回家。我该向着谁,你还没数吗。”
大茶壶沉吟着不说话。张小龙又拿出几张大面额纸钞,塞到大茶壶手里:“帮帮忙。”
大茶壶想了想,把钱接了过去:“我可没见你什么时候进来。”
说完转身走了。张小龙看着她离去,一侧身,走向楼道。
张小龙登上楼,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串房间。第一个房间,他走到门口,附耳听了听,伸手推。门是锁着的。推了几下,门锁纹丝不动。张小龙眉头皱起,刚好看见大茶壶走过来,一把把她拉到一边。大茶壶吓一跳,生气地斥责:“你干什么?”
张小龙没有理会大茶壶的恼怒,一伸手:“给我钥匙。”
大茶壶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翻了一个白眼:“哪儿的钥匙?”
张小龙指指楼道旁边:“全要!”
大茶壶发现面前的男人不是好惹的,连连告饶:“爷,您这是要我的命啊。”
张小龙左右看看没人,掏出手枪,逼住她:“钥匙!”
大茶壶哆哆嗦嗦摘下腰带上的一串钥匙,扔给了张小龙。张小龙拿过钥匙大步走到第一个房间门口,用钥匙打开门,看了看,把门关上。里面传来男人的骂声和女人的尖叫声。第二个门,他不管不顾地用另一把钥匙打开,看,关上。里面传来杯子砸到门上的声音。一个裹着浴巾的男子随后跑出来,正要骂,看见他手里的枪,赶紧回去,门砰地关上。他继续打开另一个门。是空的。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他走过去,插入钥匙,深呼吸一口,推开了门。只见于明辉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正在扣外套的扣子。女郎在床上躺着,吓了一跳,惊恐地叫道:“你是谁?”
张小龙没有料到是这一幕,呆在门口,尴尬万分。于明辉皱眉:“什么事这么毛躁?”
张小龙慌乱地解释道:“对不起,这么半天了,我担心您……”
“下去等我。”
于明辉不由得阴起脸来。张小龙赶紧关门,匆匆出去。女郎看着张小龙出去,问道:“怎么了?”
于明辉摇摇头说:“没事。”
女郎想了想,又小声问:“你刚才去哪了?”
于明辉拍拍女郎的脸:“不该问的别问,想着你的钱就行了!”
深夜时分,张小龙接到罗美慧约见的电话,十分激动,但听说是去她的办公室,又多多少少有些失望。果然,罗美慧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一直在于明阳身边吗?”
张小龙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罗美慧继续问:“下班以后,他去了哪儿?”
张小龙如实回答:“丽春院。”
他看出罗美慧有些失落,故意加重语气,“他这两天晚上都是在那里!”
罗美慧有些失神地“哦”了一声。张小龙心里发凉,嘴里却故作关切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罗美慧回过神来,满脸严肃地说:“今晚好像有人潜进了保密局,身手很利落,门口的守卫估计还没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就咽气了。”
张小龙吃了一惊,情难自禁地上前抓住罗美慧的手:“是什么人?美慧,你要小心呀!”
罗美慧点点头:“可我上上下下都查问过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也没有人看到可疑人员。”
张小龙不无感慨地说:“保密局树敌太多了。”
罗美慧顿了顿,又吞吐着问道:“那个……于明阳……他一晚上都在丽春院吗?”
张小龙肯定地点点头。罗美慧追问:“中间有没有出来过?”
张小龙依然是肯定的语气:“没有。”
罗美慧此刻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高兴是因为于明阳的种种行为说明他和赵钢铁没有任何关系,悲哀的是于明阳在美国有女朋友,现在又去嫖妓。这样一个男人让她感到又气又恨。张小龙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冷冷地问道:“你吃醋了?”
罗美慧定定神:“什么?……吃醋?我吃什么醋?”
张小龙直言不讳:“于明阳去妓院,你不开心?”
罗美慧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别乱说!他去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张小龙恨恨地转身走了。张小龙的话提醒了罗美慧,她承认张小龙说得很对,自己就是在吃醋。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吃醋?罗美慧告诫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工作,感情对于自己是一件奢侈的事。
一大清早,李长维手上拿着一个文件袋大步流星走进谭公达的办公室,粗声粗气地说道:“司令,兵力部署我开始做了,这是初步的设想,你赶紧看看,给个意见。”
谭公达接过文件袋,放在桌子上,没有打开转而问道:“冯参谋最近怎么样?”
“还有些害怕,干活老丢神。康大光那帮人简直就是土匪,没把他弄死算不错了。”
提到冯参谋,李长维就愤愤难平。谭公达手指敲着桌子,若有所思地说:“把冯参谋放出来,不知到底是罗美慧的意思,还是康大光那边的意思?”
李长维有些不耐烦了,指着桌上的文件袋:“司令,这些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这个你赶紧看看!”
门外传来脚步声。罗美慧的声音出现在门口:“谭司令。”
话音未落,人已进了门。罗美慧笑笑说道:“二位在谈事呀?对不起,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谭公达欠欠身:“没什么事,罗处长请坐。”
李长维见是罗美慧来了,马上敬而远之:“你们聊,我走了。”
谭公达对他点点头:“我看完给你意见。”
没等谭公达说完,李长维已经出门。谭公达尴尬地咧了咧嘴。
罗美慧只当没看见,笑着说:“听说冯参谋已平安归来,特来向谭司令祝贺。”
谭公达向罗美慧抱抱拳:“此事有赖罗小姐周旋,太感谢了。”
罗美慧客气道:“司令这么说就外气了,本来就是分内的事嘛。美慧是你的机要处长,为司令排忧解难,理所当然。”
“那我就心领啦。”
谭公达接着问道:“今天来,不会单单就是为了祝贺吧?”
“什么都瞒不过谭司令。”
罗美慧收起笑容,严肃起来:“长江防线的兵力部署工作开始了,毛局长让我转告司令,共匪不会无动于衷,还望能做好保密工作。”
谭公达舒了舒腰身:“这事啊,你放心,我自然会周密安排。”
看见谭公达不以为意,罗美慧继续说道:“共匪向来无孔不入,我们还是以防万一的好。前一阵,我们抓了一个电台,全城的共匪电台也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共匪已经不敢再使用电台传递情报,但他们肯定不会就此住手,唯一的途径,就是用渡口码头来传递情报。”
“嗯,这些我已有所防范,江岸巡逻队24小时警戒巡查……”
罗美慧没等谭公达说完就接过话来:“外部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担心的是内部存有漏洞和隐患。利用内奸,这是共党惯用的手段,我们可是因此吃过很多亏呀。”
谭公达微倾上身问:“罗小姐是不是有了目标?”
看见罗美慧摇头,谭公达又往椅背上一靠:“那就请罗小姐抓紧侦查,在目前没有明确目标的情况下,我就爱莫能助了。”
罗美慧清了清嗓子:“没有司令的帮助,美慧是无法完成清谍任务的,这事关系到天网计划大局,还望司令成全。”
谭公达眯着眼睛:“你要我怎么做?”
罗美慧一字一句地说:“请司令签发手谕,委以美慧检查所有船只的权力。”
谭公达表情僵了一下:“这……”
罗美慧往前凑凑:“共谍递送情报,十有八九是利用船只,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如果司令不给这个特权,我们可是没有能力控制呀!”
说着,加重语气补上一句:“司令不会让我去求康大光吧?”
谭公达脸上旋即换上笑容:“言重了。既然是为清除共谍,我当然是全力支持。”
罗美慧不失时机地把审批报告递到谭公达面前。
此时在要塞司令部,康大光正坐在办公桌后运筹帷幄。严彪从门外快步走进,举手敬礼:“康司令,您找我?”
康大光吩咐说:“龙太太的船,安排今天晚上出港吧。”
严彪点头。康大光继续交代说:“找可靠的人盯着,别出了岔子。”
严彪啪地立正道:“晚上我自己去。”
康大光欣慰地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送走船,带兄弟们去吃点夜宵,时间会很晚的。”
严彪忙笑逐颜开地接上,感激不尽地离开了。
行动失败的于明辉这几天情绪不佳,待在自己的办公室,而烦心的事似乎并不止这一件。这不,他正坐在办公桌后,读着邱曼丽跨洋寄来的信件:“明阳,国共大战在即,我很担心你在那边的情况!一旦开战,你就马上回来。我在日夜期盼你,巴克也在等着你……”
“巴克?巴克是谁?”
于明辉忍不住自言自语,但没有停留继续看了下去——“你的牙医说你那颗病牙必须尽快处理,你在南京去看过牙医了吗?不知道那边的医疗技术怎么样……”
他越看越糊涂,不禁摸着自己的下颚,愁上眉梢。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于明辉抬头看去。罗美慧已推门走进,正微笑着站在门口问候:“于参谋长忙着呢?”
于明辉赶紧放下信,起身迎过去:“稀客呀!请进!请进!”
罗美慧走进,在沙发上坐下,有些醋意地说道:“未婚妻的信?”
“罗处长怎么知道?”
面对于明辉意外的眼神,罗美慧伸手指指桌上的信封:“信封是航空信戳,上面是用英文写的地址。”
听完这番分析,于明辉笑了起来:“哈哈,忘记你是军统之花啦。”
溢美之词并没有打动罗美慧,她酸溜溜地说道:“于参谋长真是用情至深,远隔千山万水,还要鸿雁传书。您那个未婚妻真是让美慧羡慕!”
于明辉有点尴尬:“哪里,哪里,也就是问候一下。罗小姐找我有事?”
话入正题,罗美慧顿了顿说:“本来不想麻烦你,可我实在是没办法,遇上难事了。”
于明辉收收腹:“别这么客气,尽管说。”
罗美慧看了眼于明辉,徐徐说道:“长江全面封江禁航后,还有少数特权船只出港,上峰要我加强对这些船只的检查。”
于明辉听完,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故意推脱道:“这种事,你应该找康司令啊。”
罗美慧往前倾倾身子:“你也知道,康司令对我一直有误会。有些事不找他还好,找他反而更难办了。”
于明辉面露难色:“那我也做不了他的主啊!”
罗美慧笑笑:“你是要塞参谋长,不用做谁的主。”
于明辉摆摆手:“这,不太合适吧。”
罗美慧从兜里掏出谭公达签发的手谕,放到于明辉面前:“谭司令已经签署命令授权给我,可以检查所有进出港船只。我自己是可以随时去查的,只不过同僚上下,我要这么一去,万一查出什么不方便见人的东西,场面上过不去不说,以后也没法共事了。”
“你的意思是?”
“万一查出来的东西,是康司令的,就不好收场了。”
于明辉拒绝道:“我去,那不是成了背黑锅的了。”
罗美慧试图打消于明辉的顾虑:“我只查通共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当没看见。你要是在,好收场。”
于明辉还是犹豫道:“不合适,就算去,我也得和康司令打个招呼。否则他怎么想我?”
“时间来不及了。”
罗美慧说完死死盯着他,见于明辉沉吟不语,她吁了一口气:“于参谋长,查出通共情报,功劳你我一人一半。如果查不出,你把事情全推到我身上,这总行了吧?”
于明辉没有理由再回绝了,只好勉强地点点头。
罗美慧、何光和于明辉带着几个士兵走到码头货场的简易仓库前,船长老刘见有人来,连忙迎上去:“老总好。”
何光指着旁边的船员命令:“把货物搬出来,检查。”
老刘指指船舷上的“浦江船运”字样说道:“老总,我们是浦江船运公司的……”
“哪儿的船运都要查。快点!”
何光不耐烦地打断老刘的话。老刘忙向旁边的大副使个眼色,大副领悟,悄悄离开了。这时带兵的排长抽出驳壳枪上前喊道:“再推三阻四,你跟它说话吧!”
另一士兵上来不管不顾就先捣了老刘一枪托:“快着点!”
老刘苦着脸掏出钥匙,打开船仓。士兵们蜂拥而进。
搜查一直到下班时间才结束,于明辉未及向罗美慧告辞便溜之大吉,坐到了康大光的福特轿车上。轿车飞驰在江堤公路上。坐在后排的康大光呼呼喘着粗气,满面怒容。于明辉看看身边的康大光,无辜地说道:“罗美慧逼我,说如果我不去,不好收场。”
康大光愤愤地说:“她以为她现在就能收得了场?”
于明辉讪讪地说道:“搜查的手谕是谭公达签发的。我看了,是真的。”
“好啊,笼络了不少虾兵蟹将啊,连保密局也姓了谭了!”
康大光气得胸口不停起伏。于明辉赶紧赔笑:“她这是看主人打狗。下次再怎么逼我我也不去了。”
“真他妈的下作。”
康大光看了于明辉一眼,忍不住破口大骂。
“依我看,罗美慧以后也少不了到码头闲逛。”
听于明辉这么说,康大光眼一翻:“这么卖命,谭公达也不知道给了她多少好处。”
于明辉很无奈的样子:“反正她打得是查共产党的旗号,我们也没办法。”
康大光一拍座位扶手:“什么没办法?她查到啥了,不是屁也没查到吗?”
于明辉点点头:“那倒是,都是铁矿砂,她自己亲眼看见的。”
“所以啊,铁矿砂怎么了?还不是运到上海为我们造枪造炮!一次查不出来,还要天天来查?我康某人的地盘成婊子了,谁想搞谁就随便搞?”
康大光越说越窝火,最后忍不住骂了罗美慧一句脏话。
于明辉沉吟一下又道:“我今天看她的意思,哪个码头的人多,她就盯哪个。就算不能每天查,保密局那帮苍蝇老在旁边嗅着,也够烦人的。”
康大光头一偏问:“你怎么想?我们最好能通过李长维,搞到军事布防的兵力部署情况。挑罗美慧注意不到的地方走船。”
听完于明辉的想法,康大光摇摇头:“李长维是个榆木脑袋。不好搞。”
于明辉往后一靠:“那我就想想别的办法。”
康大光突然冒出一句:“不妨在冯参谋身上做做文章。”
于明辉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船货被查,这是韩露和春兰始料未及的。由此可以看出,仅仅依靠康大光并不能安然无恙。二人商量着如何才能顺利走船,做到万无一失。韩露道:“康大光说这次货物被查是因为他跟保密局有过节,但问题不大,下次出货时间改到下个礼拜,地点也有变化,具体的到时再通知我。”
春兰不无担心地说:“到时候会不会再突然冒出个检查的?”
韩露揉揉太阳穴:“是啊,真让人头痛!”
春兰突然起身道:“我们应该主动采取行动!”
韩露一怔:“什么行动?”
只见春兰走到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枪,放到韩露面前。韩露惊了,抬头看着春兰:“你是什么意思?”
春兰咬着牙做了个杀人的手势,然后说:“你的任务是铺路,我的任务,就是把每一块绊脚石挪开。”
韩露反应过来:“你是说杀掉罗美慧?她有保密局保护很难下手。”
春兰摇摇头:“我是说干掉于明阳,他不也主动配合查船了吗?干掉他,就可以起到震慑作用!罗美慧难下手,但对付一个做文职的军事专家咱们还是有办法的!”
“可是……”
韩露犹豫了。她对于明辉的身份仍不敢确定,所以并不想对他下绝手,于是迟疑地说:“可万一他没掺和这事呢?我们会暴露的!”
春兰鼻子一哼道:“就算他没参与,也不是无辜的。他这样的高级军事专家,让他活下来,等到我们渡江的时候,可能会因为他多牺牲成千上万个同志!”
韩露听完沉默了,思考着春兰的提议。
第二天,于明辉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公文。电话“叮铃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听筒:“喂,哦,是康司令呀……”
听筒里传来康大光的声音:“按你说的,我刚才让副官去吓唬了冯参谋,他很害怕,应该马上会去找你……”
果然,他刚把电话挂上,就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请进”,只见冯参谋探头进来,谦恭地招呼:“参座!”
于明辉赶紧起身,热情招呼:“啊,来来,坐。”
冯参谋回身,把门小心关好,坐下,一副愁眉苦脸相。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看到冯参谋这般模样,于明辉很关切的样子问道。冯参谋感激地看了于明辉一眼,小声说道:“康司令的副官刚才找我了。”
于明辉佯装不知道,给冯参谋倒了一杯水,好奇地问道:“他找你干什么?”
冯参谋郁闷不已:“还是上次火炮那事,康司令让我再回忆回忆,还说没准哪天还要叫我回去配合调查。那事不是结了吗,这怎么还在查?”
于明辉按着之前和康大光商量好的说道:“这也不能怪康司令,你想想,罗美慧是差一点死在他手上的。换了你,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你不想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吗?”
冯参谋痛苦地抓着头发:“……都怪我一时糊涂……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于明辉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怕你压力太大,影响工作。”
冯参谋紧张地看着于明辉。
“实话告诉你吧,罗美慧根本不相信火炮事故原因是机械故障,她认为康司令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她死!所以整天找康司令的碴,昨晚还带着军警检查要塞的货船呢。”
冯参谋不解地问:“要塞货船有什么好查的?”
于明辉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明白呢?你是跟着李长维时间长了,变得跟他一样迟钝。现在上面那些人哪个不运点私货,捞点外快!康司令的财路被罗美慧断了,这都是因为你而起呀,他能不拿你出气吗?”
“天天跟着李处长画图表、列数字,我脑子里哪有这根弦啊!”
冯参谋苦恼不已,同时也深感委屈。
于明辉看冯参谋上道,于是趁热打铁:“如果康司令的货走得顺心,我估计他也就没心思找你的麻烦了。不过这事不好办,必须得知道现在兵力是怎么部署的,以便避开,船才能走得顺!”
“这事太简单了!”
冯参谋听完忍不住兴奋起来:“我们现在几个参谋就是在跟李处长做这个计划呢!虽然还没完成,但是重点都定下来了,我现在就去整理,尽快拿给你!”
看着冯参谋感激的眼神,于明辉淡淡地笑了:“好。这件事办好了你就是康司令自己人了,火炮的事自然就过去了。”
看见冯参谋唯唯诺诺的样子,于明辉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递给冯参谋,冯参谋受宠若惊,赶紧推辞:“不不,于大哥您为了我的事忙前忙后,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于明辉豪爽地说道:“这是康司令给你的,他知道你家里有困难,特意让我给你。是自己人你就拿着!”
冯参谋迟疑了一下,收下了。
回到江防司令部,冯参谋就暗自忙了起来。
深夜,于明辉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办公室静静地等着冯参谋。墙上挂钟时针刚指向11点,冯参谋就兴冲冲走了进来,激动地说:“于大哥,我写好了。”
说着把文件袋交给于明辉。于明辉点点头接过文件袋,从兜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冯参谋。
“这是?”
看见冯参谋有些疑惑,于明辉塞到他的手里:“拿着吧,一点小意思。”
“这……我不能再要了。”
冯参谋嘴里推辞,眼却直勾勾地看着油纸包。于明辉拍拍他的肩膀:“拿着,这是康司令给的。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了。”
冯参谋迟迟疑疑地,最终还是接过了纸包,感激地说道:“谢谢于大哥!”
冯参谋出去了,于明辉拿起电话听筒,快速拨了0523四个号码。听筒中传出一个浑厚的男声:“喂?哪里?”
于明辉挂上电话,五秒后,再次拿起听筒,重复拨
0523。三声蜂鸣后,听筒里再次传出:“喂?哪里?”
于明辉再次挂上电话,穿上外套出了门。
这几天,于明辉忙于江防的事情,没有时间再去光顾丽春院。这天中午,接待过于明辉的女郎从楼梯上来,走到一个房间门口,站定,整了整自己的旗袍,推门,进去。
昏黄的房间里,女郎看见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一回头,竟然是乔三民。乔三民显然是经常出入这类场所,看见女郎进来,熟练地拍拍自己的大腿,猥琐地笑道:“来。”
女郎顺从地走过去,坐到乔三民腿上,伸手拿过一些瓜子,边喂他边打趣:“以前没见过你,头一回来呀。”
乔三民突然扳起了脸,厉声道:“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女郎丝毫不惧,反而笑了:“这儿每天来的人,比楼下吃饭的都多,我怎么记得住。”
但看见乔三民从衣服兜里拿出厚厚一摞纸钞,放在桌上,眼顿时亮了。她笑着把钱收起来,娇嗔地说道:“我知道的,我都说。”
乔三民面容松弛下来,俯身凑在女郎耳边小声咕叽。
“你说那个戴眼镜的前一阵老来那个啊?”
女郎揉揉发痒的耳朵说道。听到女郎想起于明辉,乔三民赶紧追问:“他来了几次,都干了些什么?”
女郎翻了一个白眼:“他是个神经病。”
“嗯?”
见乔三民不解,女郎愤愤解释道:“来了就折腾我。一晚上要整好几次,每次都让我扮丫鬟。叫他老爷。伺候不好了,还打人掐人,你瞧——”说着露出胳膊上的伤痕,给乔三民看。乔三民没想到于明辉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有这样的癖好,皱皱眉头说:“真是看不出来。”
说话间,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女郎问道:“谁呀?”
门被推开了,大茶壶进来,点头哈腰地问乔三民:“老板,今天还走吗?”
乔三民赶紧起身:“我还有点事情,回头再过来。”
说罢出门离开。
大茶壶看他出去,啐了一口,对女郎皱眉说道:“都看完了不买,我们这些苹果还卖不卖了?以后这号人,让他赶紧走。”
女郎应了一声,大茶壶才出门离开。女郎来到窗口,看外面,只见楼下,乔三民已走出大门。她看着他的背影,深深舒了口气,不禁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于明辉临走的时候,放下一些钱和一颗子弹,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说道:“钱是给你的,这东西帮我保存一下,过几天,我回来找你拿。”
她看到子弹有些紧张,知道这不是好惹的茬,赶紧说道:“您放心,我这嘴可严实了,什么都不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