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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二)

“她说些什么?”

“以后再告诉您。”安娜说,接着朝四周瞥了一眼:“她的朋友可真可怕!”

“这些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任何人的朋友。”迪布勒伊说,“这是整个巴黎的头面人物:再也没有比这些人更可憎的了。”他抱歉地一笑:“我走了。”

“我再呆一会儿,看看波尔。”安娜说。

迪布勒伊握了握亨利的手,“您明后天到我家走走吧?”

“好,我们必须作出决定。”亨利说,“这已经刻不容缓。”

“来时打电话吧。”迪布勒伊说。

他匆匆向门口走去,为离开这儿感到高兴,而且还毫不掩饰。显而易见,安娜留下来只是出于礼貌,她心里肯定也不舒服:吕茜到底说了些什么?“原来是由于这个原因拉舒姆和樊尚才没有来吃夜宵。”亨利思忖。“他们全部谴责我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他偷偷瞟了波尔一眼,她神情凝固,犹如一尊非难的雕像。他一边向维尔侬介绍的那些男女宾客致意,一边暗暗自问:“真是我错了吗?还是事情发生了变化?”过去曾有过一段时光,敌友泾渭分明,对朋友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对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如今,友情之中渗入了种种保留和忌恨,仇恨也慢慢地淡化,谁也不再时刻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或去杀人。

“这是一部很有意义的剧。”勒诺瓦声音夸张地说,“一部很复杂的剧。”他犹豫了一下:“我只是对您没有再等等便演出了这部剧表示遗憾。”

“等什么?等公民投票?”朱利安问。

“正是。眼下可不是暴露左派政党可能带有的缺陷的时候……”

“管它呢!幸好佩隆终于拿定了主意去冲击一下陈规陋习;因循守旧,哪怕这给染成红色,他也受不了。”朱利安冷冷一笑:“你准会被那帮共党分子折腾得大伤元气,再也没有欲望跟他们一唱一和。”

“我不认为佩隆会把别人的怨恨放在心上。”勒诺瓦不安而冲动地说,“天知道我个人是否也受到了共产党的非礼对待,可我决不会因此而气馁。他们尽可以侮辱我,诽谤我,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我陷入反共的泥潭。”

“换言之,他们踢我这半屁股一脚,我就把另一半撅过去。”朱利安哈哈大笑道。

勒诺瓦面红耳赤:“无政府主义也是一种因循守旧。”他说,“你迟早会去给《费加罗报》写文章。”

他不失尊严地离开了。朱利安用手搭着亨利的肩膀:“你知道,你的剧不错,可你要是写成一部滑稽喜剧,那就更有意思了。”他茫然地一挥手,打量着周围的人们:“年底要是出一期介绍这些上流人物的杂志,那肯定很畅销。”

“那就好好写写吧!”亨利气恼地说。他朝若赛特微微一笑,若赛特正在一圈崇拜者当中炫耀着她那两只金色的臂膀。他向她走去,恰在这时,他与玛丽-昂热那惊恐的目光相遇了,只见她被路易逼得靠在酒菜台子边。路易一边呷着马提尼酒,一边冲着她的两只眼睛说话。男人们一般都承认路易富有精神魅力,可他从来就不善取悦女人。他奉献给玛丽-昂热的微笑带着某种吝啬和焦躁,仿佛刚一露出笑容,就迫不及待要收敛起来。他那副样子好像在说:“我想要您,您赶快让步吧,因为我没有空暇时间。”离他俩几步远的地方,朗贝尔满脸忧郁地在独自苦思冥想。亨利在他身边停住了脚步:

“好一个闹市!”亨利对他微笑着说道。他企图从朗贝尔的目光中寻找默契,可是未能如愿以偿。“对,多么滑稽的闹市场!”朗贝尔说,“来这儿的人之中有一半恨不得杀掉另一半,这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你作出了两面不得罪的选择。”

“你把这就叫作两面都不得罪?我可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

“所有的人,得了吧。”朗贝尔说,“这会相互抵消的。这类轰动,只不过是做做广告而已。”

“我知道这部剧你不喜欢,可也没有理由让你心里不高兴呀。”亨利以和解的口吻说道。

“啊!因为事情严重!”朗贝尔说。

“什么事情?即使认为这部剧失败了,也没有那么严重。”

“严重的是你竟然掉价到去追求这种成功!”朗贝尔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道,“你选择的主题,你使用的手法,无不是为刺激观众最低下的本能。人们有权利期待从你那儿得到别的东西。”

“你们这就让我觉得可笑了!”亨利说,“你们大家都期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期望我加入共产党,期望我反对共产党,期望我放弃政治,也期望我一心一意去搞政治。可你们大家全都失望了,全部带着谴责使劲摇头。”

“你是不是希望大家都力戒对你作出评价?”

“我只是希望大家根据我的行动对我作出评价,而不是凭空作出评价。”亨利说,“奇怪的是:开始时,人总是受到善意的欢迎,读者们会感谢您给他们带来积极的东西,可后来,您负下的只是债,没有一分信誉。”

“别担心,这次评论肯定很棒。”朗贝尔以不甚友好的口吻说道。

亨利一耸肩膀。他来到路易身边,路易正在声音激昂地对着玛丽-昂热大发议论。他像是完全醉了,他这人受不了烈性酒,这是对他节制饮酒的惩罚。

“瞧瞧这东西。”他指着玛丽-昂热嚷叫道,“跟谁都睡觉,抹着脸蛋,露着大腿,把Rx房填得高高的,硬是去接触男人、去刺激他们,可突然间,又开始装起圣母来了……”

“我总有权利跟我喜欢的男人睡觉吧。”玛丽-昂热哀怨地说。

“权利?什么权利?谁给了她这种权利?”路易吼叫道,“毫无思想,毫无感觉,连心脏都几乎不跳一下,还要求什么权利!这就是民主!真稀奇……”

“惹大家讨厌的权利,您可是从哪儿得到的?”安娜问道,“瞧瞧这个家伙,他在谩骂一个女人,就自以为成了尼采!”

“一个女人,就该拜倒在她面前了?”路易嚷叫道,“您是在说一个女神吧!她们都自以为是神仙,可她们免不了都跟大家一样要拉屎撒尿。”

“你喝得太多了,出言粗俗,还是去睡觉为好。”亨利说。

“那当然,你总为她们辩护!女人嘛,是你人道主义的一部分。”路易声音笨拙地说,“你跟那另一个人一样,跟她们睡觉,让她们趴下腰来,骑到她们的身上去,还说尊重她们。真可笑,这些太太们很乐意叉开她们的大腿,可她们还想要受到尊重,是这么回事吧,嗯?请尊重尊重我,我就叉开大腿。”

“当一个粗俗的小人,这就是你神秘主义的一部分?”亨利道,“要是你不马上闭嘴,我就撵你走……”

“你是欺我喝了酒。”路易神色阴郁地说着走开了。

“他经常这副样子?”玛丽-昂热问道。

“始终如此,只是他很少剥去面具。”安娜说,“今天晚上,他是嫉妒疯了。”

“您想喝一杯静静心吗?”亨利问道。

“我很想。可我不敢喝。”

亨利给玛丽-昂热递去一杯酒,一眼瞥见了若赛特,她正站在波尔面前,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她那两只眸子分明在求救。他上前站在了两个女人的中间。

“你们看去神情十分严肃,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这是女人之间的谈话。”波尔神色有些紧张地说。

“她对我说她并不恨我,我可从来就没有想过您会恨我。”若赛特悲叹道。

“算了吧,波尔!别那么悲怆动人了。”亨利说。

“我可不是悲怆动人,我只是要说说清楚。”波尔傲慢地说,“我讨厌模棱两可、含含糊糊。”

“没有什么模棱两可的。”

“那就好。”说罢,她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她让我害怕。”若赛特说,“我直朝你看,想让你来救救我,可你却忙着向那位黑发棕皮肤的矮个子女郎献殷勤……”

“我向玛丽-昂热献殷勤?我?可我亲爱的,你瞧瞧她,再瞧瞧我吧。”

“男人的口味可怪了。”若赛特的声音在颤抖,“那个老胖女人跟我说你永远属于她,可你却又在和那个大腿畸形的姑娘调情!”

“若赛特,我的小农牧神!你完全知道我只爱你。”

“我知道什么?”她说,“谁知道呀?有了我之后,还会有别的女人,她也许就在这里。”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

“我似乎觉得该抱怨的也许是我。”他快活地说,“今天晚上,人们向你可是大献殷勤。”

她身子一抖:“你以为我喜欢这些东西?”

“别伤心,你演得很出色,我向你发誓。”

“作为一位漂亮姑娘来说,我确实不算太差。可有的时候我真想当丑姑娘。”她忧伤地说。

他莞尔一笑:“但愿上天没有听到。”

“噢!别害怕,上天什么也听不到。”

“我向你发誓,你让他们全都大吃一惊。”他指了指在场的宾客说道。

“才不会呢!他们对什么都不会吃惊,他们太坏了。”

“走,回去,你得休息休息。”他说道。

“你已经想回去了?”

“你不想?”

“噢!我呀,想,我疲惫极了。请等我五分钟。”

亨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向四座告辞,心里在想:“确实如此,他们对什么都不会吃惊,谁也无法让他们激动或气愤,在他们脑中发生的一切并不比他们嘴里说的更有分量。”只要他们置身于遥远的远景或者剧院大厅的昏暗之中,他们便显得不可捉摸;可只要面对面一看到他们,马上就明白对他们不该有什么指望,也用不着害怕他们什么。对,最令人失望的莫过于此:并非因为判决本身让人难以捉摸,而是因为判决是由这些人作出的。最终,这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再也无足轻重,他年轻时的梦想再也毫无意义。亨利尽量对自己说:“这并不是真正的观众。”话虽这么说,可大厅里总有几个值得跟他们谈谈的男女吧,但是这些男女将永远都被孤立。心中掌握着您的真情的、亲如手足的观众,他将永远无法相遇,因为这样的观众并不存在,至少在这个上流社会中并不存在。

“别伤心。”亨利边说边上车坐在若赛特身边。

她没有答腔,头倚在座椅的靠背上,闭着眼睛,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观众对她的欢迎难道真的有所保留?不管怎么说,她是这么认为的。而他是多么希望她感到获得了巨大成功,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个夜晚!他们默默地在小街上行驶,越过了一个大步行走的女人。亨利认出是安娜,放慢了车速:

“您上车吗?我送您。”

“谢谢。我想走走。”她说。

她向他作了一个友好的表示,他一踩加速器: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泪水。“因为什么呢?无疑不因为任何东西,也因为所有一切。”他暗暗思忖。他也因为这个夜晚、因为别人、因为自己而疲惫不堪。“这并不是我所希冀的!”他突然忧伤地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到了安娜的泪水、朗贝尔阴郁的神情、若赛特的失望,还是想到了朋友、敌人、未到场的人们,或是想到了这个晚上、这两个年头,抑或想到了他整个的一生。

“一场混乱的争夺!”亨利思忖道。如果把一部小说扔给评论家们,他们会一个接着一个去啃去咬;可一部剧本,你脸上一下子就会挨一把沾满鲜花和唾沫的污泥。维尔侬十分欣喜:哪怕是贬责的文章,也可为此剧的成功服务。但是,亨利看着摊在办公桌上的剪报,心里感到厌恶,而这种厌恶很像是一种耻辱的感觉。他回想起了若赛特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心中不由得暗忖:“扬名也是一种侮辱。”表现自己,总是意味着出卖自己,贬低自己。谁都有权利踢你一脚或奖给你一个微笑。他学会了自卫,具有自己的对策。那些对他进行诽谤的小人,他一一清晰地勾勒出他们的面容:野心家、乖戾的家伙、碌碌无为者、大笨蛋。那些对他大加颂扬的人们也并不比这些家伙更有价值,只是他们的好感可被误认为明鉴是非,由此而获得相当的身价,使别人对他们的吹捧予以重视。“做到诚心诚意是多么难呀!”亨利心里这样想。事实上,无论是辱骂还是颂扬都不证明任何东西,它们的伤人之处就在于把亨利无情地囚禁在他自己的天地里。倘若他的这部剧确实已经一败涂地,那他可以把它视为一次纯粹的意外事变,会产生新的希望,给自己以安慰;可如今他却从这部剧中认识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限度。“这是您最成功的作品”,迪布勒伊的这句话如今仍在折磨着他。当他听到别人评论他的第一部作品将永远为最优秀之作时,他心里并不高兴;可一想到这部质量优劣难以判断的剧作超越了他的一切作品,他心里也不好受。有一天,他曾对纳迪娜表白过自己总是避免进行自我比较,可有的时候自己却不得不这样去做,有的时候别人也强迫着你这样去做。于是他便又开始给自己提出那些无益的问题:“我到底是什么人?我到底有何价值?”这样自问往往惶恐不安,也无济于事:尽管从不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也许意味着怯懦。亨利忽然听到了走廊地板的咯吱声,心里感到了一阵轻松。

“可以进来吗?”萨玛泽尔问道,身后跟着吕克、朗贝尔和斯克利亚西纳。

“我正等着你们呢。”

除了吕克一副无精打采拖着两只犯痛风的大脚外,他们全像是来找他算账似的,围着了的办公桌坐了一圈。

“我承认我实在不明白这次会议的意义何在。”亨利接着说,“我等会儿就要去迪布勒伊家……”

“问题正在这里。在您与他会面之前,必须作出一项决定。”萨玛泽尔说,“当我跟他谈及此事时,他好像是最为保守的一个。我坚信他肯定又会要求再缓一缓。然而佩尔托夫和斯克利亚西纳都要求从速行动,我也完全赞同。我希望作出决定,一旦迪布勒伊反对,我们报纸就与革命解放联合会分道扬镳,自行保障这些资料的宣传工作。”

“不管迪布勒伊是同意还是反对,我们都要把问题提交委员会全体委员讨论,我们将服从整个委员会的决定。”亨利冷冷地说。

“委员会准会跟着迪布勒伊跑。”

“我也会跟着他跑的。再说,在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之前,我不知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来讨论。”

“因为他的答复再也清楚不过了。”萨玛泽尔说,“他总是以公民投票和选举为借口进行回避。”

“我尽力去说服他,可我决不会与革命解放联合会闹独立。”亨利说。

“革命解放联合会还存在吗?它已经沉睡了三个月。”萨玛泽尔说。

“三个月来,革命解放联合会对共产党的进攻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进行限制。”斯克利亚西纳说,“三个月来,迪布勒伊再也没有受到共党报刊的任何攻击。个中的原因定能有助于澄清眼下的状况。”他做作地停顿了一下:“迪布勒伊于6月底加入了共产党。”

“算了吧!”亨利说。

“我有证据。”斯克利亚西纳说。

“什么证据?”

“有人看到了他的党证和登记表。”斯克利亚西纳得意地一笑。“自1944年以来,党内有不少小伙子,他们实际上并不比我们更拥护斯大林,只不过是寻找一个挽回名誉的办法而已。这种人我认识不止一个,他们私下都巴不得能交谈交谈。我早就怀疑迪布勒伊,我提出了一些问题,他们一一都给我作了解答。”

“你的那些探子搞错了,要不就是撒了谎。”亨利说道,“要是迪布勒伊想加入共产党,他首先就会离开革命解放联合会,并作出解释。”

“他从来就试图不让革命解放联合会成为一个政党。”萨玛泽尔说,“从原则上讲,一个共产党员仍可以属于某个运动的成员。反言之,一个运动的成员也可以认为自己有权利加入共产党。”

“可不管怎么说,他都会通告一声。”亨利道,“共产党又不是地下组织。”

“你对他们不了解!”斯克利亚西纳说,“共产党需要它的某些成员被视作独立人士,这对它有利,证据是如果我不擦亮你的眼睛,你便会陷入其圈套。”

“我不相信你。”亨利说。

“我可以让你见见给我提供情况的一个人。”斯克利亚西纳说道,接着把手伸向电话机。

“我会问迪布勒伊的,只问他自己。”亨利说。

“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这样做太幼稚了。要么你确有必要自己去澄清事实。”斯克利亚西纳说。

“我以为这一新的事实破坏了我们与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关系。”萨玛泽尔说。

“这不是一个事实。”亨利说。

“迪布勒伊为何会耍这样的手段呢?”吕克问。

“因为共产党让他这样做,也因为他野心勃勃。”斯克利亚西纳说。

“他也许人老了,稀里糊涂地认为人类的幸福掌握在斯大林的手中。”萨玛泽尔说。

“这是一只老狐狸,他以为共产党人已经获胜,最好还是站到他们一边去。”斯克利亚西纳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有其道理。你非得甘心受虐待,才会保持一种批评的态度却不采取任何行动阻止他们上台。等他们一旦上了台,你就瞧瞧你那种轻率的态度会落个何等下场。”

“这些个人成见与我无关。”亨利说道。

“那劳改营与你相干不相干?”朗贝尔问道。

“我拒绝公开事实真相了吗?我只是说要和迪布勒伊取得一致意见后再公开。这是我最后的意见。这场争论毫无意义,两三天后就会提交委员会讨论,我将把委员会的答复通知给你。”亨利朝斯克利亚西纳转过身子说道。

“《希望报》的领导也许会作出不同的决定。”萨玛泽尔起身道。

“我们到时再看吧。”

他们向门口走去,可朗贝尔仍然站在亨利的办公桌前。

“你该同意见见给斯克利亚西纳提供情况的那个人。”他说道,“迪布勒伊是你的朋友,可他也是你那个党派的主要负责人。你名为对他表示信任,实际上辜负了别人对你的信任。”

“可那件事是天方夜谭!”亨利说。

实际上,他也没有这分把握。即使迪布勒伊最终决定参加共产党,也不会征求亨利的意见。他从来就是走自己的路,从不询问他人意见,也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对此,亨利并不存在任何幻想。若被逼到墙根,要他去撒谎,他也许还会犹豫;可眼下别人还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他的良心无疑会安于意中保留①。

①精神分析语,指说话人在思想上保留的意见和嘴里说出来的意思不同。

“你准会上他诡辩术的当。”朗贝尔伤心地说,“至于我嘛,我认为在目前情况下,如果不立即而且彻底揭露事实真相,那就是犯罪。我早在6月份就告诫过你:如果你不公开这些材料,我就把我的那一股再卖掉,你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参加报社工作时,是带着希望进来的,希望你很快就中断与共产党的任何形式的合作。如果你还继续这样下去,那我只得走了。”

“我从来没有和共产党合作。”

“我把这种态度就叫做合作。如果事关西班牙、希腊、巴勒斯坦、印度支那,你早就拒绝保持沉默了。说到底,你自己心里明白!不经过任何审判,就把一个人从家中抓走,剥夺他的生活,把他扔到牢中,让他没命地干活,可只勉强让他填饱肚子,要是得了病,就让他活活饿死。你容忍这一切吗?无论是工人还是负责干部,他们全都知道这种命运时刻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生活中总是带着这种恐怖感,惶惶不可终日!你容忍吗?”朗贝尔再次问道。

“不能!”亨利说。

“那你就赶快反对吧。在被占领时期,对那些不起来斗争的人你可不客气!”

“我一定反对,一言为定。”亨利焦急不安地说。

“你说你一定会跟迪布勒伊走。”朗贝尔说,“可迪布勒伊准会反对这场运动。”

“你错了。”亨利说,“他决不会反对的。”

“那就算我错了?”

“啊!首先得让我跟他谈谈,然后再看。”亨利说。

“好,到时再看!”朗贝尔边说边朝门口走去。

亨利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消失,他仿佛觉得是他自己的年轻时代刚刚前来召唤他。如果他二十岁时亲眼看到了囚禁在铁丝网后的千百万被奴役的人们,那他一秒钟也不会去考虑保持沉默。朗贝尔对他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他犹豫不决。为什么呢?他担心成为共产党人眼中的敌人形象。在他的心灵更深处,他是多么希望不承认在苏联也存在着腐朽的东西这一现实。可是这一切都是怯懦的表现。他起身下了楼梯。“一个共产党员有权利保持沉默,”他暗暗思量,“其观点是众所周知的,即使撒了谎,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欺骗不了任何人。可是我声称保持独立,若我滥用自己的信誉掩盖事实真相,那我就是个骗子。我之所以不是共产党人,正是因为我希望能自由地公开共产党人愿说而不能说的东西:这往往是一个绝情绝义的角色,可他们实际上也承认其价值。若我公开事实真相,比如拉舒姆就会对我表示感激,他们所有那些希望取缔集中营而又无法起来公开反对的人都会感激我。可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非正式地采取某种行动,也许来自各国共产党本身的压力会最终迫使苏联改变其惩戒制度:暗暗地或当众压迫人,这两者可不是一回事。我保持沉默,这就是失败主义的表现这也就是拒绝正视事实,否认可以改变现实。这样做,是借口不对苏联进行评判,而实质上对它进行了无情的判决。如果它确实没有希望成为它本该成为的样子,那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不管人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都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对!”亨利边想边登上了迪布勒伊家的楼梯。“要么公开事实真相具有某种意义;要么任何东西都毫无意义。必须执言,除非迪布勒伊确实加入了共产党,不然,他必定也会得出这一结论。”亨利按了按门铃。“如果他真的参加了共产党,迪布勒伊会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