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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南麓远近闻名的“名琅庄”,位于东海道线上富士车站往东北走一里的地方,据说是明治时代的大臣古馆种人伯爵的大型私邸。
名琅庄北望富士山,南邻田子海岸,风光明媚,物产丰饶,附近还有很多名胜古迹。在旧幕府时代,东边的下一站——吉原是个驿站,大名的大本营也在那里。根据路标来看,这里距离江户有三十四里半,即使到了明治时代之后,交通还是很方便。
传说维新东征时,身为军队指挥官的古馆种人伯爵率军征战经过这里时,很欣赏朝夕面对富士山的山水景致,于是立誓有朝一日功成名就、爬上要职之后,一定要在这附近盖一座大宅邸。
平民出身的古馆种人果然心想事成。后来,他一步步地登上要职,权倾一时,也因此实现了当年的愿望,在这数十万坪的土地上,建起了一座宏伟壮观的名琅庄。
当地人都说名琅庄是最能代表明治时代权臣品味与嗜好的一栋建筑物,这种典型的建筑物还真少见。
由于明治时代的权臣大都出身卑微,因此他们在年轻时,非常羡慕和向往当时统治阶级的生活方式。
所以明治时代权臣们的生活起居,无不模仿旧大名的生活方式,极其夸张炫耀,而名琅庄的建筑形式正是其中最为极至的表现。
就拿客厅来说吧!名琅庄当然不会用“客厅”这么普通的名称,而是称为“迎宾厅”,分为上厅跟下厅。在上下厅之间有个高台分隔开来,上厅的地板较下厅高,接见客人的时候,主人来到上厅会客,而客人必须待在下厅,卑躬屈膝地晋见。
这间“迎宾厅”的构造十分有趣。下厅的侧面有“暗室”,上厅的背后墙壁会变成旋转门的机关。所谓“暗室”,就是类似橱柜之类的构造,侍卫可以躲在里面。假如来客有任何不轨,侍卫就可以马上跳出来制服对方;另一方面,主人也可以迅速从上厅后面的旋转门离去。
自战国时代以来,王公贵族府邸的建筑样式都是这样的。古馆种人伯爵并非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模仿古人,他确实有必要作这方面的警戒措施。
大凡革命必定导致许多暗杀与肃清行动,我们用不着举古代镰仓幕府的例子,只说近代的苏联革命,就有很多这种例子了。
明治维新也是这样,古馆种人伯爵的许多前辈、好友都相继死在政治肃清或是刺客的手上,因此他的居所周围的警戒森严自是不在话下。
名琅庄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来进行设计和建造的。宅邸内到处都有机关或陷阱,甚至连院子里每一个盆栽的摆放位置,也都考虑到刺客来袭时,在对付刺客时不会有任何死角。而且盆栽种植的位置,会很有技巧地让主人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不会被其他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到。
名琅庄不仅有这些为了高度警戒而设计的防卫功能,另外还充满了很多复杂奇怪的设计。
譬如,古馆种人伯爵也效法旧大名,在品川的御殿山本邸养了很多女人。最兴盛的时期,那里住有十几个女人。这些女人的房间犹如宿舍一般,走廊两侧都是她们居住的房间,一间连着一间,简直可以组成一条长街。每天晚上,伯爵随兴前往任何一个女人的房间喝酒作乐,有的人常常蒙宠,也有的总是等不到人。
靠近富士山麓的名琅庄虽然没有像品川的本邸那么显赫,但在日俄战争之后,古馆种人伯爵从政界退休,一直到他临终之前,名琅庄也有好几名宠妾在身旁服侍着,由此可知名琅庄的后宫格局也是不容小觑的。
关于名琅庄的事迹,跟现在要开始叙说的金田一耕助的侦探故事有很大的关系。下面就先简单地述说一下那则充满血腥的故事吧。
前面已经介绍过,古馆种人伯爵是个具有高度警戒心的人,也因此才能让他顺利逃过当时一连串的肃清运动与刺客的暗杀,直到明治四十五年,他终于寿终正寝,享年六十八岁。
随后继承古馆种人伯爵头衔的是他的儿子——一人伯爵。
一人伯爵跟种人伯爵比起来,是个资质平庸的贵族子弟。他因为父亲的关系而担任过很多职位,可是每个职位都做不久。而且一人伯爵年轻时代生活就很放荡,并且爱花钱、追逐名利,投资了很多事业,但最后均告失败。
所以到了大正时代以后,一人伯爵无法维持品川本邸的开销了。此时,偏偏又遭逢昭和二年的金融恐慌,面临破产危机,亲戚们纷纷要求清理财产,最后一人伯爵手上只剩下了名琅庄。
亲戚们为什么只留下名琅庄给一人伯爵呢?因为其他的房子是专门建来娱乐、休闲用的,而名琅庄至少还具有生产的作用。
名琅庄周围的土地有很多是水田,其中还有一座很大的蜜柑山,每年光是靠蜜柑山的收入就可以吃喝不尽了,只要不过度奢侈浪费,靠这笔资产应该可以过着很富裕的生活。另外,银行每个月也会划拨生活费给一人伯爵,他的生活仍然很优越。不过这么一来,一人伯爵的处境就跟被宣告禁治产是一样的。
因此一人伯爵觉得这种处置很不公平,他认为亲戚们这么做等于是把他放逐到荒岛上。
一人伯爵表面上学他父亲的作风,装得十分豪放磊落,实际上他却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尤其是在一人伯爵事业失败、破产,被迫来到富士山麓的名琅庄,生活不如往日富裕之后,他的阴沉性格就更加变本加厉,整日疑神疑鬼。
昭和五年秋天,他的多疑性格终于促使一件震撼富士山麓的大惨剧发生了。
一人伯爵的第一任妻子——里万留下儿子辰人去世后,他又娶了加奈子为继室。两人的年龄差距很大,惨案发生的当时,一人伯爵五十五岁,他的妻子加奈子是二十八岁。
加奈子出身于贫困的家庭,但她的美貌令不少人为她目眩神迷,所以使喜爱美女的一人伯爵不顾周围人们的反对,娶了二十一岁的加奈子为继室。他们结婚七年一直都没有小孩,大家都说如果这对夫妻有个孩子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发生那件大惨剧了。
当一人伯爵的经济情况还能支撑的时候,他认为是自己将妻子从贫穷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所以总是以一副恩人的高姿态去对待这位美貌的妻子。
可是自从他事业失败,必须住在这种乡下地方之后(虽然还是豪宅),他面对年轻貌美的妻子时,心中常会产生一抹自卑感。
一人伯爵愈来愈认定加奈子是个冷淡的女人,然后开始怀疑她对他不满意,并且轻视他。同时他也认为,这就是加奈子一直没有怀小孩的原因。
加奈子是否轻视她丈夫?这件事我们并不能确定,不过倒是有一个人非常轻视一人伯爵,那就是实际上称得上名琅庄主人的老妇人——系女。
系女是古馆种人伯爵的妾,当她过了三十岁,不再陪寝的时候,便成为负责照顾种人伯爵所有妻妾生活的管理人。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当种人伯爵年纪越大、性格越古怪、越难以取悦的时候,系女不仅能够把种人伯爵安抚得服服帖帖,她还很清楚种人伯爵对哪种女人的喜好。
连种人伯爵自己也都常常苦笑着说:“系女真可说是我的心腹啊!”
明治四十五年,种人伯爵过世的时候,系女年近四十。此时,大部分的妻妾都作鸟兽散,只有系女要求留下来守护名琅庄,从此她就一直住在那里。
昭和三年,一人伯爵夫妻被赶出东京,搬到名琅庄居住的时候,系女已经六十岁了,佣人们都称她为“继室夫人”,在家中颇有地位与势力。
聪明的系女绝对不会跟这位“正主人”正面起冲突,她以侍奉主人之礼来对待一人伯爵。然而,从一人伯爵的眼光看来,系女的态度举止根本是傲慢无礼,她的一言一行无不在刺激着一人伯爵。
搬到名琅庄没多久,一人伯爵就遇到让他不得不怀疑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的场面。一人伯爵名义上是主人,却有如“花瓶”一般摆着好看罢了,名琅庄上上下下的事都由这位“继室夫人”一手安排。
一人伯爵非常不喜欢“继室夫人”这个称呼,他相当愤愤不平地在心中咒骂着。
什么继室夫人?不过是父亲的妾罢了,而且又没生下父亲的骨肉,她这辈子不过是父亲的玩物、泄欲工具而已,竟然敢自称“继室夫人”,未免太优越了吧!
更令一人伯爵不高兴的是,妻子加奈子也好像被系女笼络住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称呼系女为“婆婆”了。
“不可以叫她婆婆,要直接喊她系女!”一人伯爵明确地命令加奈子。
于是加奈子就在丈夫面前喊她系女,可是背后还是称呼她婆婆,她这种阳奉阴违的行为,更让一人伯爵对系女不满。
另外,还有一件事如针般地扎在一人伯爵心中。
一人伯爵跟加奈子结婚后没多久,他就在妻子的要求下,让她的远亲——名叫尾形静马的年轻男子搬到名琅庄来住。
静马对名琅庄的果园很有兴趣,几年来在果园实地学习、工作,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一人伯爵到这里之后才发现,原来他是名琅庄里最受系女宠爱的人。
静马比加奈子小三四岁,还是单身。他的体格壮硕,长相也不错,特别是那一身结实的肌肉,令一人伯爵不禁揣想他“那方面”可能也很强。
一人伯爵所有的猜疑也都是从那里衍生出来的。对于十六岁就有过强奸女佣经验的一人伯爵来说,他的这一生可说是一段荒淫的好色史。
“跟死前还有五六个妾的父亲比起来,我的罪恶还轻得很呢。”
一人伯爵有时在亲戚面前振振有辞地辩解着。
其实他错了,他的父亲种人伯爵虽然也是个好色人物,可是他从青年到壮年时期,都不断地在锻炼身体、修习武术。
这和长年荒废学业,追求酒色之欢的一人伯爵,是完全不同的。
由于纵情于酒色,一人伯爵在这一两年来感觉到他的性欲越来越弱了,谨慎的加奈子自然不会表现出任何不悦之色,可是夫妻同床,身为丈夫的一人伯爵当然不会不知道妻子在肉体上的不满足,特别是加奈子对那方面的欲望比普通人强。
一人伯爵渐渐地在妻子面前产生了自卑感,在这个时期,又有个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住在同一个家里,加上系女又很中意静马这个男子,加奈子也在背后叫系女“婆婆”来讨好她,系女又看不起一人伯爵……
这些一连串的怀疑与猜忌,使得一人伯爵逐渐萌生出种种奇异的揣想:
尾形静马前来名琅庄住下来,是不是系女一手策划的?加奈子从繁华的东京搬来这么荒凉的山区居住,却出人意料得毫不抱怨,是否也是因为有尾形静马住在这里的关系?难道说,加奈子跟静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而且还是由系女撮合的?
一人伯爵被嫉妒心折磨着,但好面子的他觉得让别人知道他这种想法是很羞耻的一件事,因此表面上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正被这种可怕的猜疑所困扰。
一直到他被压抑许久的猜忌爆发出来的时候,连老谋深算的系女都受到惊吓,以致耽误了处理善后的最佳时机,结果到现在,这宗血案依然留下一些疑点。
那是昭和五年秋天十月二十日傍晚的事情。
名琅庄的东屋,突然传来一阵非比寻常的怒号及惨叫声,第一个听到这种凄厉声的是看守院子的老头子,他后来在警察面前作证说:
“那确实是主人的声音,他喊了两三次‘不义者!不义者’,接着是夫人……大概是夫人吧?她发出‘呀’的一声惨叫……”
当佣人们听到这些怒号与惨叫声匆匆跑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加柰子跟一人伯爵都被杀死,倒卧在怵目惊心的血泊中。
光是见到这个血淋淋的场面,就足以让人怕得全身血液都冻结了,然而,那里还有一样更可怕的东西!
那就是一只从肩膀处被砍下的滴着血的左手臂,而且手臂上面还连着一段工作服袖子,因此可以确定那是尾行静马的手。
但是,命案现场却找不到尾行静马的踪迹。从现场的情景来看,可以想象出如下的状况:
一人伯爵凑巧看到尾行静马跟加柰子在东屋讲话,于是无法压抑内心的嫉妒,挥舞着武士刀砍过去,结果一刀砍死了加柰子,也砍断了静马的左手。之后,可能是武士刀掉在地上被静马捡到,便一刀把一人伯爵砍死了。
被用来当做凶器的那把武士刀,原是一人伯爵所珍藏的名刀,后来在东屋里面的盆栽下找到了。
关键人物尾行静马到底哪里去了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佣人们顺着从东屋流滴出来的血迹寻找,最后到达名琅庄后面一处位于悬崖下的洞穴入口处。这个洞穴不是人工挖掘出来的,是天然洞穴,大家称它为“鬼岩屋”。由于传说“鬼岩屋”可能跟
富士山的人穴相接,因此从来没人进去鬼岩屋里面一探究竟。这个说法也许是夸张了点,不过这个洞穴确实很深,平常入口处都围起栅栏,绑上绳子,可是现在栅栏被破坏掉,可见静马一定是逃到洞穴里面去了。
如果大家在事发后马上进入洞内查看的话,也许可以立刻抓住静马,毕竟他已经身受重伤。
不过,当时众人心中都有些发毛,没有人愿意踏进鬼岩屋一步。
主要原因是因为凶器是后来才在盆栽下找到的,当时大家以为尾形静马身上带着那把武士刀,因此都没有勇气进入洞里。
就连向来刚强的系女也因为这个可怕的突发事件而心惊胆战,她打电话跟东京的亲戚们讨论许久之后,才在第二天下午报警。
警察抵达名琅庄了解整个案情之后,便组织搜索队进入鬼岩屋,可是没有找到尾形静马,只找到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里冒出难闻的瓦斯味,他们将之称为“黄泉之井”或“地狱之井”。
血迹一直延续到井边,而后消失不见了,于是大家都说尾形静马应该已经投井自尽了。
最可悲的是,法医检查出加奈子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怀疑妻子清白的一人伯爵是否知道这件事情呢?该不会他早已知道,而且怀疑这是静马的种才引发事端的吧?
可是所有认识加奈子的人,都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不贞的事情,而且他们也相信静马的人格。
“是老爷误会啦!那么有气质又温柔善良的夫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对不起……”
那位守院子的老头子哭着讲。
事实上,就地理环境来说,发生血案的东屋是种人伯爵精心设计的,位于宅院的最深处。一般人不仅很难接近,甚至还搞不清楚东屋位于何处。
再说,距离东屋不远的地方,有守院子的老头子在剪树叶,又正值黄昏时刻,实在是一个适合男女幽会的场所。
在发生命案的同时,一人伯爵的独生子辰人正在品川本邸,受到亲戚的共同监督。在父亲与继母搬到名琅庄之后,辰人即被亲生母亲里万的娘家天坟子爵收养,就读旧制高等学校,他的年龄只比继母加奈子小七岁。
然而众人最关心的,莫过于尾形静马是否真的投井自尽了。
当地人耳语相传,议论着他会不会活着逃到别处去了。
还有人传说静马是继室夫人最宠爱的人,继室夫人偷偷救他出去,治疗他的手后让他逃走。也有人从美国回来,说在那边看到一个少了一只手、长得很像尾形静马的人……
以上说的事情跟现在开始要谈到的金田一耕助的侦探故事有关,是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