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雲生辰那日的前一段时间,天气算不得好。已经入了夏,气温虽然还没升的太高,可是雨水却开始多了起来。春日里经常晴着的天,到了这个时候却时常是乌云满布。即便没有下雨,也是能够好些天不见太阳,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的水汽。
这天是她寿辰的前一日。之前刚刚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踏一脚上去,不小心就能沾了满鞋子的泥。
玲珑下了马车后,穿了木屐小心翼翼地踩在青石板上,唯恐弄脏了七叔叔刚让人给她做的崭新鞋袜。
没多久,入到了内院。径直往穆雲所住院落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
那分明是不熟悉的年轻男子的笑声。
玲珑心头紧了下,没注意到脚边,一个不留神踏进了泥土中,蹭得鞋子四周都是泥。
冬菱“哎呀”一声赶紧弯身给她去擦。
玲珑却是朝着院子里探头探脑,“那莫非是王四郎?”
锦绣抿着嘴笑,“应该就是了。”
顾妈妈四顾看看,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在,就轻声劝,“小姐,您现下也是订了亲的人了,可不能总想着见外男。”
她这话刚说完的时候,冬菱刚好擦完泥站起身来。听了这些话,冬菱差点把手中沾了泥的帕子摔过去。一看是顾妈妈,这才硬生生忍住,不悦道:“妈妈您真是年纪大了,想法越来越狭隘。王四郎是琅琊王氏的人,姑娘觉得稀奇也是有的,怎么就成了看外男?再说了,都是和咱们侯府有亲的。怎么就是外男了?”
顾妈妈想说的是,总觉得七爷待小姐不一般。虽然大家都说七爷是为了帮助小姐方才求娶的,可她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很多事情看一看后,再一琢磨,就觉得不是表面那样。
不过菖蒲苑她目前来说还进不去,所以具体怎样,她也不敢妄论。于是就沉默着没有多说什么。
锦绣在旁瞥了冬菱一眼,道:“妈妈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你还是不会走路的小毛丫头呢。就这样还敢说妈妈的不是?”
冬菱朝顾妈妈福了福身,歉然道:“刚才我是听着那话觉得碍耳朵,随口就说了出来。还望妈妈不要介意。”
顾妈妈道:“许是我多嘴了些。”想想释然,“王家和穆家是姻亲。小姐见他确实没甚出格的。”
玲珑只顾着留意里头的动静,却是没有在意身边的人在争执什么。等到冬菱说可以了,她就当先迈步朝里走去。
冬菱给顾妈妈赔完不是的时候,她都已经走到了屋门跟前了。
穆雲这边有个丫鬟伺候着,见她来了,扬声朝里通禀了声,而后打了帘子,低声笑道:“里头是师太和王家四公子。小姐可别认错人。”
玲珑悄声谢过了她,深吸口气,往里走。
屋子里,穆雲端坐上首,白发紧紧绾好,只插一根白玉簪,气度端庄。
在她下手不远的位置,有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侧首和他说着话。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方才转头看过来。
“家里其他的孩子们都见过他了,”穆雲指指身边示意玲珑在那儿坐就行,又朝那男子看了眼,笑着和玲珑道:“就你一直在国公府,还没碰到过他。四郎,这就是我给你说起的玲珑丫头。”
最后一句却是对王四郎说的。
王四郎是王家大老爷的嫡孙,依着辈分要叫穆雲一声婶婶。王家大老爷,便是方博林之妻王玟雪的大哥。
不等玲珑开口,王四郎赶紧起身行礼,一揖到底,“见过长乐郡主。”
玲珑原本的辈分稍微低一点,与王四郎是平辈,尚还能用平辈之间的礼。
可是现在不同了。郜七爷和怀宁侯是平辈。而穆雲又比王四郎高一辈,这样玲珑就算是王四郎高一辈的了。再加上她有封号在身,如此算来,王四郎对她再恭敬也没甚不对的。
玲珑浅笑道:“王公子不必客气。”当先落了座,又朝他示意,“您请。”
王四郎拱手谢过了她后方才撩了衣衫下摆坐下。
玲珑这才仔细打量他。
王四郎是典型的王家人相貌,浓眉大眼。他来自于北方,五官不同于江南人的细致婉约,相貌十分英武俊朗。而且,他性子豪爽,即便对面有身份尊贵的人在看着他,依然是面带笑容,毫无一点的芥蒂。
玲珑怔怔地看了会儿那仿佛有点熟悉的样貌,勾了勾唇,勉强笑着解释道:“听师太说王家人喜茶爱茶,也听说王四公子甚是擅长于此,所以一直想着和公子讨论下茶道。如今公子来了京城,往后有机会可是要探讨一番。”
这些话王四郎倒是从穆雲这儿听说过。再者,穆雲的夫君王二老爷也是个爱茶之人,王四郎一点都不奇怪长乐郡主知道这些。
他就笑道:“我也听闻郡主擅长于此,正有意往后切磋。既然郡主提起了,那咱们就算是定下这事儿了。”
“什么往后?倒不如现在就来。”穆雲笑说:“明儿就是我生辰了,虽然不大办,可是亲戚们一起吃顿饭也是要花费不少精力。到时候他在外院你在内宅,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又问王四郎,“你看如何?”
王四郎原本想要推辞。毕竟今日头一次见到郡主就这般探讨茶道,显得不够敬重。
不过,思及刚才婶婶说起的郡主为人甚好,他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心思一动,于是应了下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四郎起身拱手道。
这时候到了穆雲需要进屋礼佛念经的时候。她就没多留,只让人拿了茶具来,让两个孩子在这儿斟茶品茶。
玲珑和王四郎两人以茶会友,颇为和乐。
认真说来,两人泡的茶味道完全不同。王四郎的茶更浓烈,玲珑的茶更清雅。各人选了自己喜欢的味道来,互相品评一番,也各自有了不少新的心得。
其实,若非玲珑心中有事下手的时候没有完全放开,她自认自己能够略胜一筹的。不过那些事儿压在心里着实难受,现下师太在内室念经,丫鬟们在外头廊檐下说着话,如今就他们两个在屋子里,倒是难得的说话机会。
玲珑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和王四郎随意地闲聊着,似是不经意般说道:“听闻王公子的姑祖母方太太簪花小楷非常出众。我前些天练字的时候曾观摩过旁人的簪花小楷,总觉得不够意境。不知王公子那里可有方太太的字帖可以临摹?”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让自己神色声音如常。
王四郎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喟叹道:“我这里没有,祖父那儿好似有一两本。不过已经是放在家中库房好生收着了,恐怕不易借给旁人。”
“怪道王大老爷这般谨慎,”玲珑颔首,“听闻方家当年灭门,状况甚惨。只是不知当时是个什么状况,不然的话,说不定能捉到多些匪徒——我听闻当初方家出事后,是王四公子前去处理方家人后事的?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方家在江南,离晋中甚远。反倒是琅琊王氏离得更近,去往晋中的话要容易许多。
故而当年去方家处理后事的是王家人。
身为王家嫡系子孙,当时与方家长子年岁相仿的王四郎也跟着去了,看到了方家被血洗后的情形。
思及往事,想到那满院血迹斑斑的样子,饶是事情过去了已经六七年的样子,饶是他现下已经长大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郎君,王四郎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有我。”王四郎喃喃说着,面露怔忪。
“那时候的情形可怕不可怕?”
“嗯。”王四郎握紧了手中的茶盏,觉得烫了,方才略松开手,说,“很多尸体,血肉模糊。丫鬟婆子小厮家丁,还有方太太她们……说实话,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几日后了。再赶过去,尸身早已腐烂发臭。哪里还辨得出谁是谁?”
玲珑悲恸万分,眼角有泪划过,忙用手背擦去,哽咽着恨声道:“那些个无耻之人!”
不多时,王四郎骤然回过神来,却是没有接玲珑方才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裹得很严实。王四郎便小心地把它打开,边四顾张望着。再次确信周围没有旁人,他方才从中拿了个册子出来,“这是我新得的一本茶谱,还请郡主帮忙看看东西如何。”语句有些凌乱地说着,他把册子交到了玲珑手中。
玲珑翻看了几下。瞧清里面的字后,她脸色陡变。再翻几页,面色愈发白了些。猛地侧过脸去,目光凛然地看着王四郎。
王四郎小声道:“这个是我当年得的,我没有给祖父,一直自己收着。”他顿了顿,“姑祖母家出了事后,祖父严令禁止家中人与宋家再有往来。这册子我一直收好了,没敢给他。其实我此次来京前,就打算着拜见郜七爷。只没想到能够提前和郡主见一面,倒不如给郡主看看,请您帮忙提提意见。”
他口中的姑祖母,便是方博林之妻王玟雪。
王四郎听说过太子和郜七爷对方大人的器重。他以往的时候是没敢私自往京中来,如果被祖父发现了端倪的话,这东西怕是藏不住。
这次他好不容易瞅准时机,借了婶婶在京的机会能够来京一趟。原本带了东西过来,是打算直接给郜七爷的。这个念头一直到今天早晨的时候还是十分坚定。
只是到了侯府后,他听了婶婶穆雲赞扬长乐郡主的话,又和郡主亲自相交,确认她品行极好,这才起了把东西给她的念头。细细想来,这长乐郡主与郜七爷将为夫妻,且长乐郡主是郜七爷一手带大的,是七爷最信任之人,给了她就等于给了郜七爷。
“王家的事情……与大皇子有关系。”玲珑指尖划过册子封面,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应该是了。这册子看着是方大人的笔迹,上面搜集了一些大皇子与人勾结的罪证。只可惜不够完整,描述也不详尽。”王四郎道:“如果方大人还在世的话,想必能够搜集更多的证据,把这些事情梳理得更为精确细致。只可惜——”
想到方家当时的惨状,王四郎现出恨意,咬着牙说道:“天知道方大人的死究竟和这有没有关系!”
玲珑没法再听下去了,脑中嗡嗡作响,啪地下合上册子,脸色惨白得吓人。
“把这些给七爷。”玲珑把册子塞回给他,说道,“别和他说我看过了。”
“为何?”
“我没料到是这样重要的大事。”她慢慢摇着头,“朝堂上的事情,我还是不插手的好。”
王四郎这才想起来,其实长乐郡主刚开始只是想知道那夫妻俩去世的情形而已。不过不知怎的,一步步的就把东西给了她看。
想来,是长乐郡主说起那夫妻二人时那真情实意的哀痛感染了他,让他觉得可以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付给她。
谁知人家根本不打算帮忙。
王四郎哂然一笑,把东西收好,挺直了腰杆站着,“既然郡主这样说了,我便这样做,其实也是我太多嘴,这才使得郡主为难。”
说罢王四郎朝她拱了拱手,旋身洒然而去。
玲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外,想到了他怀里那个东西,心里揪紧的同时,又泛起了漫天无际的悲痛。
不是她不想管。是那样重要的事情,她根本没法插手。倒不如让七叔叔去处理。那样的话,说不得这册子还能去到宫里给皇上看看。
而她……
什么都没有安排好,暂时还不能插手这些,也不知该怎么去管。
只是不知道方家在七叔叔他们的眼中有多重要了。
和王四郎的初次见面算不得顺利。更何况,从他口中知道了那日的惨象后,心情也是在是好不起来。
玲珑和穆雲道别的时候,很有点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
穆雲握了她的手,悄声叮嘱:“你总得好好照顾着自己,无论怎样,身体好了才能一切都好。你就算想做什么事情,也得是有那个精力才行。”
玲珑点点头,谢过了穆雲的关怀。
穆雲忽地想起一事,让她稍等一下。然后回到内室,拿了个护身符出来,给她挂在了颈间。
“这个算是我的一番心意。”穆雲把栓了平安符的红绳好生给她系在颈间,“我旁的本事没有,只能这样帮帮你了。”
眼前的老人慈爱万分。看到她担忧的目光,玲珑忍不住扑到她的怀中,泣不成声。
因为今日的种种境遇,回到菖蒲苑的时候,玲珑的心情还是无法纾解。
想到院子里的桂树下还埋了几坛去年酿的酒,她索性让人取了酒来,独自在屋子里闷头喝。
这儿是菖蒲苑。
是七叔叔的地方,她的地方。
就算是喝醉了,她也不怕。
往年的时候,就算是心里再难受再悲苦,她也是硬生生地忍着,不敢哭大声,不敢说太多。
就连睡觉她都睡不安稳。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在睡梦中再说错了什么。
可是现在,在这个让她最放心的地方,让她最安心的人的地盘上,玲珑忽然就无所畏惧了,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口中灌着。
酒入愁肠,醉得很快。更何况她本来就酒量非常得不好。
没多久玲珑就开始有些意识模糊了。只不过隐隐约约的,心里头还强撑着一口气,想着等七叔叔来了,让他也陪她喝一杯。
玲珑知道自己怕是再喝一杯就要倒下了。于是拿着这一杯酒,在椅子上晃晃悠悠地坐着,等着那个最重要的人推门而来。
原本郜世修是打算在卫所多待一会儿的。
今天有人拦住了佩绿翎的一名飞翎卫,说是要求见指挥使大人。绿翎卫认出那是刚进京不久的琅琊王氏家的人,忙带了人来见他。
然后,他就收到了个十分珍贵的小册子。
郜世修打算仔细研究下这个册子后再回府。可是还没等他下令让人去和小丫头说一声,就听手下来禀,小丫头今日让人挖了酒出来。
他赶忙收拾好小册子赶了回来。
一进屋,看到的就是那丫头晃晃悠悠盯着手中酒杯的模样。大大的眼睛里好似汪了水,湿润润的又是让人怜爱又是让人心疼。
“怎么喝那么多?”郜世修走上前去,想要把杯子拿过来。谁知这丫头力气大得很,他拽了两下居然没能成功。
怕酒洒出来弄脏了她的衣袖,他索性俯身下去一口把酒饮尽,然后才慢慢地把空酒杯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玲珑手中没了东西,晃晃手指没地方放,指尖一转换了方向,勾着眼前之人的下巴,吃吃地笑着,“七叔叔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你都不来看我。你看你,迟到了。知道吗?”
只勾着还不过瘾,她的手指又抚上了他的脸颊,轻轻摩挲。
郜世修忙深吸口气压住满腹的心思。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朝小丫头的腹部扫了一眼。
今儿上午的时候他特意进宫了一趟,到宫里的藏书阁翻阅各种书籍,终是在看了二三十本之后弄清楚了齐天说的那个是什么。
想她虽然及笄,成长却还不够……
面对着眼前脸颊红润润眼睛湿漉漉的小丫头,指挥使大人也只能暗自感叹一番,各种说不出口的苦水拼命地往心里咽。
少女清新的呼吸近在咫尺。即便是沉稳如他,面对着这样的情景,也有些难以自持。
郜世修拼命想着各种话题来分散心里的遐思,顺带着打散眼前的这种气氛。于是他道:“你可曾听说过方博林?”
“方……博林……啊”玲珑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慢慢地收了手。
没有她纤细的手指在脸侧摩挲,郜世修的思维清晰了许多,见她好似知道这个人,就道:“我曾见到过方大人一面,促膝长谈许久,辩论当朝时政足有两个时辰。”
玲珑听得眼睛一亮,称得润润的眼睛水光满溢,“真的?”忍不住道,“好厉害!”
郜世修眉梢眼角满是笑意,颔首说:“自然是真的。”
想他当时年少,能和方博林论政那么久而丝毫不见弱势,连皇上都连连夸赞他。
郜世修转眸望向身边少女。
他知道醉中的人说的都是真话。他听小丫头刚才赞了一句,却觉得不够,于是继续追问:“你果真觉得厉害?”
“那是自然。”玲珑自顾自地美滋滋说:“早就听说方博林大人博学多闻是当朝鸿儒,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人在晋中,却对当朝政局了若指掌,说实话,我觉得他确实厉害得很。”
小丫头在那边醉眼醉语地兀自高兴着。
郜世修的笑容却是慢慢地、慢慢地淡了下去。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原来她称赞的是方博林。
不是他。
心里头有些酸涩,郜世修打算出去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冷静一下。哪知道小丫头虽然醉了,动作却更加敏捷。
他手刚扶上门板,她就跑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拉住了他。
“你也想跑?你也想丢下我?”她明显是堵着气,话语中哀怨十足,“我就要你陪着我。他们不在了,我还有你。”
虽然语调哀怨,可是透着浓浓的悲伤。
想她自幼没了双亲,郜世修心底一软,手上就送了力道。
“好。我不走。”他温声说道:“我在屋里陪你,好不好?”轻点着少女眉心,他笑着轻叹,“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再喝了。”
酒量那么差,还一次喝那么多。她也真是有胆。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玲珑欢欢喜喜地晃着他的手臂说,“这个世界上,七叔叔是最疼我的了。”
然后,她拉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低下头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吧唧亲了一口。
原先她也偶尔主动地有过一两次这样亲昵的举动,却都是轻轻的亲一下,而是那吻顶多落在脸颊。
这是头一回落在唇上。
血气方刚的指挥使大人顿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