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很想答应。
如果在七叔叔这里,能够每天都和七叔叔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然而不行。
七叔叔太厉害了。她如果住在菖蒲苑的话,那些计划肯定会被七叔叔发现。之前的努力几乎全都要付诸东流。
玲珑难受得很,缩在郜世修怀里,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七叔叔的好意。”
这就是不准备答应了。
郜世修刚刚心里那种忐忑难安的情绪突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奈暗叹。
这丫头还是……年纪太小了些。
想事情都不知道转个弯。
“那你平时要照顾好自己。”郜世修抬手轻抚着她的脊背,等到她身体渐渐放松,知道她情绪平息一些了,才道:“若是有事,随时来找我。我不在的话,你自己在菖蒲苑就好。”
每每在菖蒲苑,她的心情就很好,情绪也很稳定,晚上亦不会惊醒。他都知道。
玲珑哭声渐歇,好一些了后,慢慢往后退了半步。
看到郜世修胸前衣裳暗色湿湿的一大块,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脸红了,歉然地说:“对不住,我刚刚——”
啪地一下轻弹。
虽然不疼,但是玲珑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捂住额头。
郜世修的手没有收回,而是顺势在她下巴上轻捏了下。
“乱说什么。怎能随便乱道歉?”他低叹道:“你有事的话不来找我,难道还想去找旁人不成?”
玲珑笑着“嗯”了声,扯了扯唇角,仰头看来。
她的脸上犹还带着泪痕,在阳光的映射下现出点点亮色,和硬挤出的淡淡的笑容相衬,更是让人疼惜。
郜世修抬指抚去她脸上泪珠。指尖沾满湿意,顿了顿。停一会儿,慢慢收回。
·
七叔叔不在家,待在菖蒲苑也没什么好玩的。玲珑洗了把脸,又在菖蒲苑画了会儿画,觉得心情好起来了就回到国公府。
还没进晩香院,刚到秋棠院,她就被傅氏笑着唤进了屋。走进门后发现,原来穆承辂也在。
“三哥?”玲珑欣喜道:“你怎么来了?今日不用习武吗?”
穆承辂起身向她走来,“早晨练完了,过来看看。”
他身材很高,又是武将,很是壮实。衣服被肌肉撑紧,现出硬实轮廓。
傅氏横了儿子一眼,与玲珑道:“其实他是专程来寻你的。听说你去了国公府,特意留下来等你。”
穆承辂无奈地侧头看过去,“娘。”
傅氏不理她,自顾自拉了玲珑的手,走到墙边的桌案旁,指了上面一物,“你瞧瞧,喜欢吗?”
这是个木头做的小架子。两尺多宽,一尺半高。上面部分有竖着的几个隔层,下面则是个小抽屉。
“这是你三哥给你做的小书架。平素下面可以放些小东西,上面搁置书册。”傅氏笑道。
玲珑轻抚着眼前的小书架。
木板凿磨得平整光滑,丝毫不会磨到手。下面小抽屉上加了个铜制小把手,轻轻一拉,抽屉打开。里面有两个隔层,可以分开放置一些很小的零碎物品。
虽然没有雕琢花纹,这个东西也当真是精巧又实用了。
玲珑惊喜地回头,“谢谢三哥!”
穆承辂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不用客气。我还怕太简陋了,想着再让人雕些花纹上去。”
玲珑探手搂住书架,“要那么多花样做什么?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可不是。”傅氏慈爱地望着玲珑,“咱们玲珑不要那么多花哨的东西。平平常常就好。更何况这是你做的,让旁人弄了雕花来算什么。”
“正是这样。”玲珑颔首道。
穆承辂笑了,“你喜欢就行。”
昨儿因着三甲游街方才放假。
今日刚好是休息的日子。
玲珑记起今早没有和姑母请安就匆匆忙忙去了菖蒲苑找七叔叔,所以特意回来一趟。现下还要赶去品茗阁。
她唤了丫鬟来拿小书架,连声吩咐小心着些,别磕了碰了。
傅氏道:“这么麻烦做什么?让承辂给你拿过去。”又给儿子使眼色,“还不赶紧给你妹妹拿着。”
丫鬟们两个手抱着还费力的东西,穆承辂简简单单就拎了起来。一直给玲珑放到了她晩香院的书房内。
玲珑和他道别。
穆承辂送她到马车旁,眼看着马车要离开了,扬声问她:“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玲珑掀开车帘扒在车窗边说:“什么都行。好吃的就可以。”
穆承辂应了一声。
马车随即离去。
今日有一批货要到。玲珑一到店铺里就先去了后院,查看库房里的东西有没有收拾妥当,等会儿的货来了后能否够地方拜访。
程九和她一块去了后面。
魏风站在柜后,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时不时抬眼看着店里的情况。
不多会儿,便见有位穿着半旧不新粗布棉衣的中年客人进了店里。
魏风掀着眼皮瞅了他一会儿,见他认真地盯着每一种茶仔细去看,显然是个认真想要买茶的,遂不再多管,叫了个伙计去认真招待。
伙计到了布衣客人跟前,指着每一种茶与他细细详说。看他最后脚步停在了最角落的一个茶柜前,就道:“这几种是陈年茶。您若是买了新茶,这些茶可按照您购买的钱数依量赠送。若是您想直接买,也可以,依着新茶价格的两成来算。”
“赠送?两成?”周石刚才一直低着头,听了这些话方才抬眼看过来,“就算是陈的,这些茶品质原也很不错。这样不是亏本的买卖吗?”
先前他低着头的时候还不觉得,现下四目相对,伙计方才发现这位客人眉目和善,眼中却隐有精光。
伙计不卑不亢地微笑着说:“是亏本。不过东家这样吩咐的,小的们就这样来做。”
周石沉吟道:“你们东家倒是实诚。”
“那当然。”伙子不由自主就自豪地拔高了些声音,“我们东家最是实在,从不坑骗顾客。也让小的们待顾客真诚。凡事有花花心思不好好做事儿的,在咱们店里可是做不长久。”
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忽然响起。
伙计陡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话多,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魏风暗瞪了他一眼,走上前来朝着周石打招呼:“您要买什么茶?小伙计不懂事,望您见谅。”
周石上下打量着魏风,眯着眼想了会儿,忽地惊觉,奇道:“魏少主?”
这些年魏风走南闯北的,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听闻自己的名号被人叫出,魏风一点也不奇怪,只略点了点头,“现下是魏账房了。”
周石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
能够请得动堂堂金玉镖局的少主来管账,也不知这店主人是个什么来头。
魏风笑问:“不知您打算买些什么?”
周石斟酌了下,决定还是暂且不要多说什么,再观望段时间再说。于是道:“略买点茶。”大概地选了几百钱的新茶,说自己买的少,不用搭陈茶,这便出了屋。
待他走出去后,魏风挂着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唤了个刚从后院过来的负责整理物品的婆子,问:“程九和小姐呢?”
婆子说:“小姐和掌柜的刚从后门出去,到旁边巷子里接新来的货。这个说话差不多到巷子口了。”
魏风从窗户探头出去,瞧清楚那布衣客人走的方向后哂然一笑。
“都不用我和他们多说什么。”魏风去了柜后继续拨算盘,“两边人差不多赶巧能够遇到。就看能不能搭上话了。”
·
出了品茗阁后,周石一路快步而行。
经过街边的一条巷子口的时候,他突然嗅到了一股子香气。仔细去闻,正是茶香。
周石原本不想在这儿耽搁时间。可是细细去闻,这茶味芬芳,和寻常的茶又有些不同。
驻足思量了下,终是想要弄个清楚明白,周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朝着装茶的马车行去。
玲珑正和程九说着话往放货的车子边走,冷不防有个人从她们旁边擦身而过,去的方向还和她一样,不由得多留心了几分。
但看那人身穿半旧不新的粗布棉袄,头上戴着毡帽,脚穿棉靴。干净整洁而又朴实。
只是那人望向放茶的车子时,眼中不时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得不去注意着他。
程九侧身把玲珑稍挡在身后,上前朝着对方拱了拱手,“不知这位怎么称呼?”
因着不在店里,且不知道对方的深浅,他说话时候刻意流露出了几分往年时候的江湖气。
周石原也注意到了旁边两人,脑中也曾闪过念头这车子是不是和那两人有关系。刚才只不过太过惊奇,急着想要确认一番,所以脚步加快来了车边。
现下看到对方主动招呼,周石自知自己失礼,揖礼说道:“对不住,先前鄙人瞧这茶香似曾相识,所以冒昧地过来看了看。鄙姓周,您二位是——”
程九一听这人凭着茶香过来探看,知道是个懂行的,先前警惕的心稍微放松了两分,笑道:“我是品茗阁的掌柜。”侧身让出身后的玲珑,“这位是我们的小东家。”
先前见金玉镖局的少东家是品茗阁的账房时,周石就在琢磨着这儿的东家是何方神圣。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个年不到及笄的小姑娘。
虽然对方年岁小,周石却丝毫都没有轻瞧的意思,朝她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后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刚才一直想要弄清的问题:“不知小东家这茶是从何而来?”
这车东西是金玉镖局刚刚送到的。还没来得及卸货,整车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购置而来。
如果是旁人,玲珑许是不会轻易地答出实情。
但,眼前这位姓周的中年人,操着一口晋地的口音,又对茶非常感兴趣,让她改了主意。
玲珑道:“这些是满林山园的新茶。”
若是京城的寻常人听了这个名号或许不会有甚太大的反应。
可是周石听后却甚是心惊,而后甚是喜悦。
“满林山园?”他惊叹着绕了车子一圈圈地走,“你们怎么买到的他们的东西?”
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福建满林山园在茶商中,因着茶好而名气甚大。只是满林山园轻易不肯和人做生意,他往福建跑了那么多年,都没能从对方手中购置货品。
现下品茗阁却轻轻松松拿到了一整车的货。怎能让他不惊叹?
看到周石这般欣喜的模样,玲珑便知这人应当是个时常跑福建的茶商。而且,是晋商。
玲珑不由得握紧了手边的衣裳下摆,神色丝毫没有变化,简短说道:“有位友人与他们当家的相熟,帮写了封介绍信。”
她口中的那位友人,便是徐太太黄氏。
黄氏感念玲珑待她一片真心,特意修书几封,分别给了她相熟的几个大茶园的主人。
这满林山园便是其中一家。
周石连连道好。
“不瞒小东家。在下原也是个购茶的茶商,听闻小东家这儿有试着种茶树,所以想要看看。”周石笑道:“却不料正巧遇到贵店进了新货来。”
程九朝他拱了拱手,“原来是周掌柜。怪道您穿着布衣裳。这走南闯北的,绫罗绸缎上身可是不方便的很。唯有布衣,耐脏,耐磨。而且不会引来**。”
周石听闻他言之有理,回了一礼,“掌柜的说得是。”
程九侧头去看玲珑,见她虽面目含笑,身子却隐隐紧绷着,就眼神询问了她的意思。
玲珑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程九便知玲珑有意结识眼前的人,遂朝旁做了个请的手势,与周石道:“新茶既是到了,不品一品着实可惜。周掌柜的若是不嫌弃,不若到店中小叙?”
周石哈哈大笑,“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便谈笑着往店铺中去。
现下还不熟悉,玲珑并不方便和周石过多接触。由着程九和对方打好关系,她略做停留,等到新茶尽数卸好后便离了品茗阁。
坐在车上的时候,玲珑遥遥地望了眼福临酒楼的方向,不禁暗自叹息了声。
原先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去看,她偏不去。非要逞强避开。
现下好了,想见一见却已经没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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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科中举的士子们自打殿试后就愈发忙碌起来。或是参加各种评判之试,或是分派到任上,各有去处。
连续几日,玲珑都想要看看那些人现下在何处,都是前一刻打听到了,后一刻对方已经挪了地方。
而她又不可能凑了晚上去寻人。于是只能暗自懊恼着,继续想办法。
这日下了学后,玲珑与郜心兰道别,正打算坐车回侯府去。却在刚出国公府大门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
前面大树下,马旁少年郎唇红齿白甚是漂亮,十分引人注目。只他眉目间有威严厉色,让人不敢多瞧,仅敢偶尔小心翼翼地偷偷瞥一眼。
宋繁时白日里也要跟着先生们学习,文武都有,所以常常会在下学后跑出来寻玲珑。
玲珑已经习以为常,不紧不慢地上前,问:“你怎么过来了?看来今日先生们布置的课业少了些,不然你哪儿来的那么多空闲。”
听了她的话,宋繁时当即改了神色,再没了刚才的严肃威势,咬着牙怒瞪拖来,满脸都是怨气。
“好你个傅四。”他气呼呼地说:“我大老远地跑过来见你,为此还要熬夜写功课。你倒好,没句好话不说,反倒是要来管我。”
略一停顿,他扬着下巴冷哼,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着红,“你谁啊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玲珑笑眯眯地说:“我是你……表姑姑啊。”
宋繁时最听不得这种话,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他想听到的,当即一脚踹飞了旁边石子,脸色都变了。
玲珑看这臭小子好像真的在生气,也不逗她了,问道:“你急匆匆过来,寻我有事?”
宋繁时撇了撇嘴,“是有点事。那什么,过几天宫里要办赏梅宴,你知道吗?”
玲珑还真不知道。
宋繁时就道:“皇祖父为了嘉奖恩科中举的士子,特意办的。除了几位朝中文臣,旁人拿不到帖子。怎么样?你想去吗?”
这话在玲珑心里掀起了波澜。
她没料到自己前几天琢磨的事情居然有了解决的办法。
玲珑颔首,“想。”
“好,我可以给你个帖子,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宋繁时笑着说。
玲珑琢磨了下,“什么条件?”
“不准再逼我叫你表姑姑了。现在不行,以后更不行。”
玲珑直截了当地拒绝:“这不可能。”
她这话来得太快,显然是下意识就这么觉得,所以脱口而出。一看便知,肯定是代表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宋繁时哼哼着说,“现下你既然非要逼我喊你表姑姑,那我就偏不给你了。”说罢甩袖而去,“看你怎么到那儿!”
那赏梅宴是皇上为了嘉奖这次恩科得中的士子举办的,寻常人还真不可能受邀前往。
玲珑顿时有些后悔。这样的宴请,就算是去找太后,太后也不见得会答应她同去。
可后悔过后,她也没辙。
那臭小子本来就要喊她表姑姑啊!
一辈子不喊,怎么可能?!
玲珑有心想要去看看,琢磨了半晌,当机立断转回国公府内,径直而去,到了菖蒲苑中。
七叔叔就在国公府,只不过去了国公爷那儿商议事情,所以不在菖蒲苑。
玲珑在院子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姗姗而来。
原本郜世修听说小丫头下学后走了,所以并不着急,边走边想事情。又听闻小丫头突然折回来了,就在书房等着,他赶忙加快了脚步,径直往书房中去。
推门而入。
少女捧书在窗边细读。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的四周,温暖而又美好。
郜世修多看了几眼方才问道:“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回侯府用膳么?”语气里透着微不可见的欣喜。
玲珑合上书册放到窗边,行至他的身旁,说道:“我有件事想要求七叔叔帮忙,所以回来找你。”
郜世修拉着她去到桌案旁喝水,“什么事?说来听听。”
玲珑把一杯水饮尽后,提起了赏梅宴的请柬。
“这次的宴席不同以往,是为嘉奖士子而举办。”郜世修沉吟着,问,“你为何想要过去。”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没甚特别原因。”玲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静如常,“不过是想一观众人的风采罢了。”
“想要一观他们的风采。”
郜世修重复着她这句话,不由得想到了那状元郎的无双风姿与探花郎的儒雅风度。
他转眸望向窗外,语气淡淡,“那些人没甚要紧。若想看梅花,我让人给你多栽些来便是。再不济,我去把梁家的梅园买下,这样便可日日赏梅了,你看如何?”
梁家的梅园是京城中景致极好的一处。
可是一来玲珑和梁太太关系很好,不可能夺人所爱。二来,她本也不是为了赏梅才去参宴的。
只是不知为何,七叔叔明知她不是为了赏梅,怎的还把话题扯到了梅园上去?
玲珑上前拉住七叔叔的衣袖,晃啊晃,恳切说道:“我真的很想去这次宴席。七叔叔就帮帮我吧。好不好?”
她一求他,郜世修就有些绷不住了,下意识就想点头。
但,想到她前去的目的后,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郜世修顺势把她拉着衣袖的手轻轻拿了下来。把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掌心握牢了,方才说道:“不如这样。我答应你一事,你也答应我一事。如何。”
玲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为了个帖子来提要求。
说实话,她是真的很想过去。
思量着七叔叔断然不会像宋繁时那样坑她,于是玲珑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啊。”然后才问:“不知七叔叔的条件是什么?”
“我之前说过,只是你或许忘了。其实并不难。”郜世修轻声笑着,垂眸看她,“及笄之前,你搬来菖蒲苑住,我就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