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10分钟以后,部长末广和次长金森被叫到编辑局长室。往往上司被局长叫去挨骂刮胡子,对下属来说简直是一件快事。刚才因为部长末广和次长金森的争吵带来的不快和沉默,在他们两人出门的一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大伙象被解脱了似的饶起舌来,一个个喜形于色。有人重新翻看了那四份报纸。
“三泽,”河内三津子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揉,朝坐在自己对面的三泽顺子笑笑说:“你呀,用不着耽心,尽管沉住气好了。如果不出现这问题,部长和次长也不会反省。差错可是灵丹妙药。”
三泽顺子从来没看到过细眼腈、塌鼻子的河内三津子这样神气过。
“真对不起。替我辩解,让您费心了!”
“行了,这次关系最大的还是部长和次长。部长只知道在政治上钻营,一天到晚在外面转悠。什么资料调查部?他根本看不上。”
“是这么回事,”吉冈插嘴道:“他在这里,也只是想过渡一下,‘身在曹营心在汉’哪!”
“看来,这一次该有结局啦。”正在剪贴报纸的植村说:“局长相当严厉,我们部长的提升恐怕要推迟了。这会儿,他一定在冒冷汗。次长也不例外,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其实,胆小得很哪!看见了吧?一听说局长叫他,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金森在平时也看不起资料调查部。他曾多次武断地宣称,资料调查部的工作根本就不能算是报社的工作。这些活,连三岁小孩都会做。堂堂七尺男子,整天剪刀呀,浆糊呀,给整理部当下手,有什么出息?窝囊!当然,其中也混杂着他怀才不遇的忿懑。说实在的,金森谦吉也想往上爬,想有抬头之日,但他反而却臭骂政治部和社会部与他同任期的次长,说什么“那家伙没本事,专会讨好上司捞油水”啦,“像那样蠢猪一样的次长,真是少见”啦等等。说起来,金森的脑子是好使,但在报社,头脑灵光未必是个出色的职员,像新闻记者特有的敏锐和素质,金森并不具备。第一,这个人滑头,又爱偷懒,其次是散漫,注意力不集中。这些也是他被刷下来的原因之一。然而他并不服气,当他明白自己在报社抬头的日子有些渺茫时,就想从别处打开缺口,与同僚比高低。有人说,他每天很晚才来上班,并不是头天晚上喝多了酒的缘故,而是在写书。金森谦吉在悄悄地写小说,部里的同事好像也清楚。据说,他已经写了相当数量的小说,往哪个征稿杂志上也投过,但都未被刊用。
大约过了半小时,金森谦吉一个人从局长室返回办公室。他照例蹓跶着,像散步一样慢吞吞地走进来,进来以后,默默地把椅子朝向窗户,斜着身子坐下。他把脸向上抬起,往天花板上吹起烟圈来。
房间里又一次陷入沉默。大家埋头干着自己的活,似乎谁也没有觉察到金森走进来。实际上,金森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是大家注意的焦点。他故意打着哈欠,但谁也不和他说什么。沉默,依然是沉默。
金森次长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人能跟他说几句奉承或安慰的话。看到金森那孤立可怜的样子,三泽顺子想,自己应该说点道歉和安慰他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中,金森看起来很气愤,渐渐地,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咱们部里,就有人爱说屁话!”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脸色很阴沉。
“哪个说我昨天中午到麻将馆去了?”
三泽顺子吃了一惊。周围的空气也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这时,河内三津子毫不示弱地高声答道:“我说过!怎么啦?”她抬起那满是卷毛的头,看着金森。
次长金森没料到三津子会这么“爽快”,也摆出一副企图压倒对方的架势:
“哼!你……你想陷害我吗?”他气愤地瞪着三津子。由于他本来块头就大,所以显得格外嚣张。
“岂有此理!这是你的误解!那天,我知道你离开办公室以前,你的麻将朋友给你来过电话。所以我对部长说,你可能去了麻将馆。但我并没有肯定你就是去了麻将馆!”
金森听了,怒不可遏。他总觉得是河内三津子把这件事捅到局长办公室的。他“哼”了一声,气愤地说:
“结果还不是一样!你说是可能和你肯定说去了,效果是一样的。”
“哟!是吗?”三津子不轻不重地反问一句。
这更使金森火上加油。
“‘是吗’!难道不是吗?!你为什么要血口喷人?”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你对我金森谦吉安的什么心?都是部里成员,都是同事,应该互相关照、互相庇护才对。而你倒好,信口雌黄!你还像个女人吗?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女人?”
金森步步进逼,语气中充满了恶意和中伤。这实际上是对三津子的人格污辱。因为三津子长得丑陋,从外表看,不像个女人。
“是!是女人!我是女人!”河内三津子那双细眼里也冒出火来。
如果在平时,这一问一答会使局外人哗然大笑,但此时却笑不出来。
“关于这一点,好像用不着怀疑!”三津子反唇相讥。
“是这样吗?如果是女人,就应该有个女人的样子,对吧?都是一个部的,我又比你资格老,在那种场合,你仅凭想象,就跟部长说我去了麻将馆,你有什么证据?”
“金森次长,如果你没去,你就说没去不就得了?用得着发火吗?”三津子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激愤:“你用不着这样训斥我!平时,你在上班时间溜走,没去过麻将馆吗?不仅如此,赛马季节一到,你到后乐园的场外马券商场去赛马;赛车一开始,你就去川崎赛车,这些不是事实吗?”
“……”金森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直直地瞪着。
不用说,金森在部里的所作所为,大家了如指掌,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而他却为大家的宽容感到自负,认为是应该的。所以,他没料到河内三津子竟敢当面顶撞他。他无言以对,也觉得理亏。何况三津子说的都是事实。
次长金森与河内三津子的争吵,使三泽顺子格外难受。她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堵起来,不去听它。她认为,都是由于自己的失误引起的。如果不是她的疏忽,就不会掀起这样的风波。她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拿错了一张照片,会在报社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从局长到部长,以至一般职员。本来停滞、沉闷、死水一潭的资料调查部,将因一张照片,刮起一阵旋风。
“照你说,我必须和新进报社的职员一样,一天到晚守在办公室罗?”金森腔调很激烈,“你知道我是哪一年吃上这碗饭的吗?我在这里整整15年了!对于你这后辈,我不能不尽些前辈的忠言,至少你要像个后辈,而且要像个女人!”
“对!我明白!”河内三津子一边剪着一本外国杂志一边说:“充其量也不过如此……但是,作为次长的你,我希望你自重些,要像个次长。”
金森“呼”地站起身,把拳头对准了河内三津子。只是,他那举起的拳头很快就放下了。
金森谦吉粗暴地把椅子摔在窗户旁边,“扑通”一声坐下来,他把脚架在暖气片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脑后,就象躺在安乐犄上一样,接着,他竟吹起口哨来。
河内三津子斜了金森一眼,轻蔑地一笑,照样剪着杂志。其他人仍然沉默着,只有口哨声奇妙地响在一种箭拔弩张的平静里。
三泽顺子准备等部长回来后再郑重地向部长和次长道歉,承认自已的错误。但部长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回来。她就想跟次长金森赔个礼,也正好为三津子圆圆场,以免今后金森跟三津子过不去。都是一个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还要共事呢。于是,她就走到半躺着的金森歉吉面前。
“金森次长……”顺子轻轻地喊了一声。
金森斜着眼扫了她一下,没有回答,面孔板得铁紧。
“今天的争吵完全是由我的疏忽引起的,实在对不起。今后我一定多加注意,请多原谅。”三泽顺子朝金森鞠了一躬。
金森仍然把脸扭着不答话,代替语言的,还是那莫名其妙的口哨声。
站在金森旁边的三泽顺子简直尴尬极了。金森那副模样,好象压根就没觉察到顺子的存在。顺子进退两难。
其实,金森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顺子身上了,他那紧绷的面孔,不过是摆给顺子看的。这时,河内三津子朝顺子使使眼色,示意她:行了,快回来吧!于是,三泽顺子朝不理睬她的金森又说了一句:“实在对不起了!”就低着头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三泽君,”金森突然喊住了她,“你,必须马上给我写出检查!”
“啊?”顺子吃惊地抬起头。
“怎么?不是因为你才捅出这么大的乱子吗?你必须马上就写!”金森命令道。
“是,明白了。”顺子说完,回到自己的座位。
当听到次长突然让顺子写检查时,其他职员心里也“咯登”一下。写检查终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这也是一种处分。这种检查将由部长、次长分别盖章或签字后送到局长办公室。很显然,一场看不见的风波掀起来了。大家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三泽顺子找出检查专用纸铺在桌上。她的手颤抖着。正在这时,部长末广善太郎进来了。他走近自己的办公桌,立即从三泽顺子背后看到了那份一字也未填上的检查书。他未动声色。
看见部长进来,金森有些收敛。他站起身,把椅子搬回原位。不过,一点惊慌的样子也没有,而且故意慢吞吞的,他大概觉得让部长看到了狼狈相会有损体面。
部长脸上乌云满布。他,一声不响地抽着香烟。金森歉吉也煞有介事地把一张大报摊在桌子上看了起来,像是与部长的无言抗衡。就这样,部长和次长无言相对持续了好一会儿。
“金森君,”部长往烟灰缸里磕磕烟灰,平静地说,“你的检査写了吗?”这句话使资料调查部里又掀起一阵看不见的波浪。刚才是次长金森命令顺子写检讨,现在是部长末广敦促次长金森写检讨,事情带点戏剧性。
金森没有回答,还是低着头看报纸。部长咄咄逼人地看着他,等待回答。好不容易传出金森歉吉折叠报纸的声音,他把报纸推到桌子边上,打开香烟盒,取出一支香烟。这些动作从表面看起来,好象很坦然,但仍然掩饰不了他的不安。金森清楚地知道,这是部长要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他。
“检查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拖得老长。
“对!”部长迫不及待地接上茬。
“好吧……植村君,请你把检讨专用纸拿给我。”他大声说着,又“咕咚”一把拉了一下掎子。坐好后,翘起二郎腿,往天花板上吐烟圈。
植村诚惶诚恐地把写检查的专用纸摆在金森面前。金森取出钢笔,他先把专用纸上的各栏浏览了一遍,然后托住腮问:
“部长,你让我写什么好呢?”他装作不懂的样子,口气中流露出蔑视。
“事实是什么你就写什么。”部长冷冷地、斩钉截铁地说。
“是吗?行啊!就这么写了。”这一次,金森大概没有讽剌的意味了。他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写完以后,看也没看,就甩在部长跟前。
部长拿起检查书,仔细地看着。
“金森君!”部长突然喊道。
“什么事?”
“你当时外出的事没写嘛!仅仅写上对部下的监督不够就行了吗?检讨必须要有具体的事实。”
“……”金森没做声。
“作为一个次长,局长认为你不在办公室就是问题的症结。你这检查不过是为自己辩解、开脱……这份检查要重新写!”
“我认为,没有必要!”金森抵触地说。
“什么?怎么能说没必要呢?是我部长说了算,还是你金森说了算?”
“……”金森又是沉默。
“照我说的写:‘当时我到附近的麻将馆和朋友打麻将,没在办公室,对部下找出的资料也没过目’……就这么写。”
金森“哼”了一声,脸一下子红了。看那势头,他很有可能给部长一拳。金森把钢笔装进口袋,“唰”地站起身,只把椅子“咚”地一声推到桌子下面,丢了句“以后再写!”就怒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
“混蛋!”部长朝金森的背影骂了一句。
三泽顺子写完了自己的检查,闷着头,陷入一样难堪的沉思中。
三泽顺子是下午五点多离开报社的。
那天正好是发薪日。由于照片事件给发薪日带来暗淡的色彩。特別是部长和次长的争吵,更在顺子的心灵里投下了阴影。
次长金森出去不久,很快又回到办公窒。他勉強按照部长的要求填了检查书后,说自己情绪不好就先走了。看了金森的检查,部长似乎很解气。
但他也有顾虑。看来,这次事故给编辑局长的印象极坏。他耽心,这将动摇他向上爬的阶梯。或许正因为这种“顾忌”,经常空着位子也到处游逛的部长末广,今天竟出人意料地坐在办公桌前,并坚持到下班。而他旁边的次长席却仍然空空如也。
三泽顺子把自己写的检讨交给部长后,郑重其事地赔了不是。部长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了句:“以后要注意啰!”他皱着眉头,声音很轻。顺子觉得那味道不酸不咸的,心里很难受。本来她还想对庇护她的河内三津子道个谢,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如果带着情绪去道谢,可能反倒增加三津子的思想负担。
但往往在这个时候,人们最需要别人的安慰,想和别人谈谈。即使去看电影,或者听音乐,也无法解除心灵痛楚。因为那些都无法和自己对话,进行思想交流,只不过能稍微调剂一下情绪。心里的烦恼要能直接倾诉给对方才行。这时,顺子特别渴望见到自己的女友三原真佐子。
三原真佐子是三泽顺子中学时代的同学。早在中学时代,真佐子就选择了一条与三泽顺子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当时,真佐子因为家庭的原因中途退学了,当了酒吧间的女招待。由于她长得漂亮,颇受客人赞赏,所以两年前,又进了夜总会。她的生活态度和性格跟三泽顺子截然不同。顺子觉得,和不同气质的朋友接触,能使自己眼界开阔,思想得到解脱。每当顺子感到心情郁闷时,总要去找真佐子谈谈心。
真佐子那里完全是又一番世界。她的谈话内容和她的举止变化,每次都使顺子吃惊。由于受环境的影响,昔日的真佐子形象已消失殆尽,但对顺子仍很亲切。顺子也对生活在自己感到陌生环境中的真佐子感到新奇。现在,真佐子是夜总会红得发紫的女招待。她每天晚上8点左右上班。她所在的夜总会也是东京第一流的。她自己就住在品川殿山的一所豪华公寓里。
一过下午5点,有乐街车站就显得格外混乱。这时,正是各公司下班时间。三泽顺子来到有乐车站,准备乘车去见真佐子。嘈杂声中,忽然听见有人招呼她。回头一看,是整理部的木内一夫。也就是顺子交给他S·布莱卡照片的那个人。他和顺子是这次报纸事件的共同责任者。木内一夫微笑着,三泽顺子连忙走近他。
“您现在回家?”木内一夫彬彬有礼地询问顺子。他的腋下夹着用书店包装纸包着的一包东西。
“今天的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木内一夫问。
“不,是我自己把照片搞错了,真对不起您。”
一看到顺子向自己鞠躬,木内一夫苦笑着说:
“都怪我没核对,是我不好。”
当顺子知道木内一夫也写了检查时,尤其感到不安。
“您也坐这趟车回家?”木内一夫问。
“不,我想顺便去看一个朋友。”
“噢,是这样……”木内犹豫了一下,“你们部长批评你了吧?”他似乎很担心。
“哎,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嘛!”
“真的,真对不起您。我不应该草率地照登了那张照片,给您添麻烦。”
“如果您这么客气,我就更不好意思啦。”
“今天拿到工资袋时,我觉得,我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厌恶过。”
顺子听木内这样说,也觉得有同感。
“刚才,我到书店去了,买了几本书。今天晚上就用书来消磨时光了。”
“哦,我当是什么呢。”顺子瞅瞅他腋下的纸包,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