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井把围巾放回盒于里,把它放在抽屉里,然后把外浦节子的信装进口袋。公文包仍放在目光所及的桌子上。
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三种日报,土井阅毕后,佐伯昌子把它夹起来。
“这个收到哪里去呢?”昌子拿起土井随便扔下的同人杂志问道。
“请你放到那边儿。”
“同人诗刊《季节风》。”昌子低声念着封面的字。
“别人送给我的,你感兴趣就拿去翻翻。”
“是吗,等我有空时翻翻吧。”佐伯昌子把它拿起来要离开房间。
“啊,等一下。佐伯小姐,你喜欢诗吗?”
“虽然不大懂,不过比较喜欢。”
“那里刊登了一首叫《幸福的愚弄》的诗,请你看了之后谈谈感想。署名的西田八郎是我认识的人。”
“是昨天来过电话的那位西田先生吗?”
“是的,他是与众不同的人。一面做《院内报》记者,一面又自费办同人杂志,由于缺乏资金,只能办季刊,页数也不多。”
“不敢说有什么感想,拜读就是啦。”
佐伯昌子去隔壁房间了。土井翻开报纸,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虽然看着报,但在头脑里却依然萦绕的是那些“信”和抽屉里的围巾。
突然,报纸上的人名引起了土井的注意。在十月二十日的“闲谈”栏里:
“十二日,寺西正毅在轻井泽同奥平福一、木原光造、茂木泰二郎、三原传六等先生一起打了高尔夫球。‘禅让总裁’的时刻即将来临,诸事繁忙的寺西先生同他的亲信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寺西正毅预定在十一月的政宪党的大会上被指定为党总裁,并将接任首相。看来,他目前专心锻炼身体。同他一起玩高尔夫球的这些人都是寺西派的骨干,是预定的下届大臣或出任党的三个主要领导人。其中引起土井注意的是“三原传六”这个名字。
众议院议员三原传六是寺西派。记者们说,他是原“警察系统头子”。大家都认为,他现在仍然对警察系统有很大的影响力。
土井在报上看到他的名字时,觉得似乎在天空的一角出现了黑云,正向他收藏的“信”投下暗影,就要笼罩到自己身上。
如果寺西派察觉出有这种“信”,而且知道它的收藏者,那么银行的出租保险箱也不一定是安全的地方,三原传六可能动员警察去搜查保险箱的。因为,三原很可能认定这件事会导致他的首领禅让总裁一事“出现危机”,一定设法把“情书”在他俩的政敌动手之前将它弄到手。
土井本想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但可能会出现的“万一”念头常常袭来,扰乱了他的心思。他心想,人人都会有疏忽之处,自己也会有漏洞,会不会有连全知全能的上帝也不能发现的收藏密信的处所?
土井从名片夹里拿出B银行大井町分行代理行长栗本典夫的名片,拨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了栗本的声音。
“我是一小时之前为有关保险箱问题,和您见过面的土井。”
“啊,土井先生,失礼了!”貌似恭敬的话语背后,土井似乎看见他那令人讨厌的眼光。
“我想过了。关于租用保险箱的事,以后再说吧。”
“啊!是暂时等等再说?”代理行长问土井。
“给您添麻烦了。”土井致了道歉。
“不,这没有关系,我们是把会见顾客做为职业的。”
栗本代理行长象彬彬有礼的商人似的说。
“对不起!”
“哪里的话……可是,您觉得定期储蓄眼前负担重,那就只存三十万元也可以。怎么样?”
“……”
“您方便的时候再存不足的数也可以。”
“不,我说的不是定期储蓄,是租用保险箱的事。”
“是么!”栗本好象死了心。“那是太遗憾了,以后有机会请再光临吧!”他放下话筒。
代理行长开口就叫“土井先生”“土井先生”,又成了土井的心事。土井虽然没有告诉过自己的地址,但他后悔不该把自己的姓告诉对方。
为这些“信”如此耗费心血,还不如干脆把它还给文子夫人!倘若好好想一想,可能有还给她的妥善办法。把它交还给她,自己的心情立即会轻松起来。倒不如干脆把它烧掉!这样,文子夫人的隐患也就永远消失了。
土井想到这里,脑子轻松多了。再也不会受到操纵警察官僚系统的三原传六无形阴影的威胁了。虽然心情平静了下来,但似乎内心是空荡荡的,就象一个大空洞。
土井用两个手掌托着脸颊,凝视着放在眼前的公文包。这时佐伯昌子进来了。
“我读过了西田先生的诗。”她轻轻地把《季节风》放在桌上。她好象要说读后感似地在那里伫立片刻。但看到土井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轻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土井看着放在那里的同人诗刊,觉得十分不顺眼,便把它抓起来拉开桌子最下面的抽屉扔了进去。薄薄的杂志落在放着围巾的盒子旁边。
“看到了这条MilaS围巾虽然有些不合季节,还是送到你太大那里去了。如果你喜欢,我就很高兴了。”
似乎白色盒子里发出了文子的轻声慢语。
——‘信’绝对不能还给文子,也不能烧掉!这是违背外浦的遗志,他念念不忘的心思都凝结在这里!突然在土井的胸中涌出了一股热烈而执拗信念般的力量。“不要急于处理它,应从长计议。目前只有放在自己手里,才能保持同外浦的精神联系。”土井做出了这种决定,胸中方才形成的空洞似乎被某种东西填满了。
“以后永远不动摇了!”
他拿出信纸,一口气写完了给外浦节子的信。
“头几天您特意光临,连安慰的话也没有讲,真对不起。今天是您丈夫的五七忌日,给我送来了外浦的遗物,多谢。我重新回忆着您丈夫对我的友情……”
他想,通过写这份感谢信,巩固自己的决心。
电话铃响了,佐伯昌子接了电话。
“是木下正治先生的秘书足立先生打来的。就委托木下先生著作一事想约见您,问什么时候有时间?”
木下正治是桂派议员。
“你替我谢绝吧。你说,现在手头的工作太多,没有时间。”
其实,土井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事了。
以防万一,土井不坐人多的地铁,而乘了出租汽车,回到了公寓。
从前天起,土井一直住惯了的这普通房间似乎起了很大变化。他总怀疑自己不在家时有人潜入藏在什么地方。一直慢不经心地过日子的土井,现在变得一进家来小心翼翼地锁好门,好象要把这小小的房间构筑成牢不可破的要塞。这都是为了公文包!
土井开了里屋的灯,然后又开了卧室的灯。他巡视了每一个角落,又仔细地检查了窗户,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公文包拉到身边。心情依然不轻松。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公寓里没有地可埋。挂在墙上的画框后面呢?这里是首先被人注目的地方。书柜里的书不少,占三分之一的书是有关政治经济方面的,是常用的书,是否把它夹在塞满的书柜里?土井在左思右想。
在书柜前的墙的一角里放着一个大花盆,是悦目的观尝植物。拔出这棵橡皮树,用油纸包好“信”放在盆底,然后再种上别的东西?土井摇着盆里的树干试了试。这时他的腰碰到了书柜,一本厚厚的外国文学书掉在地上,从书里露出了一张纸。是已经陈旧了的油印纸:
诚然进行校内斗争是开展重要斗争的一次演习,我们要全力以赴。我们通过封锁本部的斗争,消除了全体同学对斗争的恐惧心和对前途的担忧。封锁斗争给全校同学带来的,不是我们之间的不团结。恰恰相反,给斗争带来了新的无限的生命力。
不要为一时的困难而动摇!珍惜在诸君心中荫芽的新生命吧!没有封锁斗争就没有新生的革命行动,要维护封锁斗争的胜利果实!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这张纸是十几年前的“纪念品”。为什么没有烧掉它?是为了回忆往事,为了痛苦伤神时抚摸心中的伤口……
土井从公文包拿出“信”装在空茶叶筒里,然后放到床底下。这天晚上,拥着它睡觉了。睡梦中好象听到有什么动静,醒过两次。
天亮了。土井跟平常一样,烤了面包片,做了火腿蛋,烧了水喝了红茶。从邮箱里拿出十月二十一日的晨报,刊有醒目的大标题:“因‘禅让’临近,寺西派意气风发一寺西氏已做好了组阁准备。”
最近,有关寺西正毅和寺西派动向的报道增多了。政宪党总裁的宝座从总理大臣、现总裁桂重信转让给寺西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舆论批判“政权私有化”也无济于事,他们则抬出召开党的大会,用“民主选举”选出总裁的论调。一般的估计,党的大会在十一月中旬召开。
政宪党内分成桂派和寺西派两大势力,桂派占优势。但桂派继续掌权也有困难,所以目前政权禅让给寺西派,以此维持两派的合作关系。传言,他们已经秘密商定,下一次再把政权交还给桂。寺西派没有实力单独掌握政权。新闻界预测,阁僚的比例是,寺西派四个,桂派四个,中间派一个,假如板仓派不参加,寺西派将占他们的席位。
报纸上刊登着寺西破颜含笑的大幅照片,是在自家的庭园和高尔夫球场。他气宇轩昂地对着镜头微笑。
新政权设想是?“现在哪能有那样十全十美的方案”;是否暂时踏袭桂派政策?“现在还没有决定我能就任总理,所以无可奉告。”寺西正毅兴致勃勃地回答着记者团的提问。
桂重信是现任总理和党的总裁,记者团没有向他提过这些问题。桂只简单地谈了当前的经济外交形势。使人感到他已是“前总理”的样子了。他没有去参加总理应参加的国院会议,派了他的代表。桂派是静悄悄的。
报纸上登载了反主流派板仓退介的苦恼而焦虑的面孔,他没有谈任何见解。
土井带着装有“信”的公文包到了“土井办公室”,他不敢把它放在没有人的宿舍而是随身带着。办公室里有佐伯昌子。土井觉得,她是可以信赖的人,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还是放心不下。画框后面也不行,放在天花板也不行,书柜也不行,衣柜和花盆都不行,没有一个可隐藏的地方了。
那天晚上,土井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起床后,他从床下拿出空茶盒,放在早餐桌上,还在胡思乱想着。如果没有什么可藏的地方,干脆放到厨房的垃圾筒里?
一般的小偷想要的是现款和值钱的东西,不会对这种“情书”感兴趣的。土井现在要防备的是“政治性”小偷,尤其是对警察能施加强大影响力的寺西派的有些家伙。倘若有人猜想到外浦把寺西夫人的“情书”保存了下来,并在去智利之前把它托给了土井信行,他们会立刻设法把它搞到手。那时,他们不会动用警察,而是指使他们手下的帮会组织。
土井带着装有“信”的公文包坐了出租车前往亚当饭店。出租车内的无线电话响了。
“三百一十一,三百一十一……是明白了。三百一十二……明白了……三百一十三……三百一十四……明白了……三百一十五,三百一十五号车……请到纪尾井町都市中心会馆,在门前叫池田的先生在等,请……是的,是都市中心会馆的正门前。说是穿了灰色大衣……三百一十六号……明白了。三百一十七号……”
土井被这些噪音吵得受不了,忍不住向司机说:
“司机,能不能把无线电声音开小点?”
司机没有回答。
“三百一十八号……明白了。三百一十九号,三百一十九号……”
土井有些头痛,平常毫不在乎的无线电声在耳朵里轰响,敲击着大脑。
“司机,请你把无线电声音开小一点……”
“客人,这是我们的业务联系,声音再小了,我听不见呀,外面的噪音那么大!”
同司机争吵也没用,目前应该尽量避免纠纷!
“三百二十三……知道了。三百二十四……知道了。三百二十五,三百二十五号车……”
“请停下!我要下车。”土井受不了。
“不是要去赤坂吗?”
“到这里就行了。”
司机边冷笑着接了钱。下车的地点是青山一丁目。土井小心地抱着公文包站在人行道上。一辆空车马上过来了,土井上了车。
“到那里?”
“对不起,是很近的地方,去赤坂。”
司机没有回答。
从丰川稻荷到赤坂的下坡路车辆多,而且有五处交叉点,等红灯的车排着长队。司机打开了收录机。流行歌曲响了起来,女歌手
在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土井把耳朵捂了起来。
——我是否真的神经衰弱了?为何如此……
土井回到了亚当饭店办公室,已经过了十点了。
“早上好!”佐伯昌子迎接他。
“早上好!”
土井把公文包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从窗户流泻进来的阳光把它的影子照在桌面上的玻璃板上,从而强烈地感到“信”确实在自己身边。打开下面的抽屉,把公文包放进里面时看见了前天西田八郎给自己的同人杂志《季节风》。土井为了放进公文包,把它拿出来,顺手翻了几页,看到了西田八郞的那首《幸福的愚弄》。
读了须永的被愚弄,
我羨慕它的幸福。
自己却无缘领受,
那幸福的愚弄。
深深知道包围着我的
只有欺骗、嘲笑、轻侮,
可我无力以牙还牙,
只能做出恭维的笑脸。
为了生活,勇气、胆略尽净消磨,
三十年的磨难,训练了我。
胸中之火怒不可遏,
满面卑顺不露声色。
被践踏的杂草,
明天还要说:
“那是撒谎!”
嘲笑的谎话,
恶意的谎话,
对人的尊严的剥夺!
已经习惯于愚弄的半生,
我羨慕须永,
渴望象他一样得到幸福的愚弄
可是他说,
“我始终为诗挣扎着”。
啊!啊!幸福的诗人呀,
你还是为诗才活着!
土井叫了昌子。
“佐伯小姐,有须永这位诗人吗?”
“这个我不知道。”
“过去的诗人里有没有?”
“没有听说过。”
昌子看着土井手里的书说。
“我也看过西田先生这首诗,可是不知道名叫须永的诗人。”
“那须永这个人可能是西田八郎先生的诗友吧。”土井听了昌子的回答说。
“……这是西田先生自己的生活诗。他虽然说是《院内报》记者,可是连一个版面也印不出的报纸记者,是所谓的‘情报贩子’。他没有什么背景,单枪匹马,要活下去那是很艰难的。不知道他家里有几口人。他被人看不起,说成是这个那个,可是他是为了混碗饭忍受着屈辱。我认为他本质是善良的人。”
电话铃响了。昌子接了之后,叫对方稍等。
“木下先生的秘书足立打来的。前天为了著书一事来过电话的那位。”
“那件事已经拒绝了么!”
“他说一定跟土井先生说话。”
土井知道,木下正治议员是桂派,但不管是什么派议员,眼前他不想干替别人代笔写书一类的事。
土井拿起了耳机。
“喂,喂,我是土井。”
“啊,土井先生吗,久仰了!”
“您好!”
“我是前天打过电话的木下正治议员的秘书足立敏明。木下常蒙受您的关照。”
这是秘书的口头禅。足立的声音低沉混浊,不清晰。
“我已经和秘书说过了。这次木下要出版著作,他叫我一定请土井先生帮忙。我知道您很忙,可是能不能允许我去见您?”
“很对不起,如果是这件事,我已经表示谢绝了。”
“听说了,不过不占您多少时间,可以吧。”
“明知道不能为您效劳,没有见面的必要了吧。”
“那么忙吗?”
“是的……”
“能不能设法安排时间呢?木下非常期望着土井先生的帮助。”
“对不起!”
“其实,我们已经定好了出版纪念会的日子。虽然说是著作,写二百张左右就可以的,我们会提供充裕的酬谢的。”
“很遗憾,可怎么也抽不出这个时间。”
“可是,土井先生雇了速记员吗?”
“……”
“用不着您亲自写,口述就行了么。”
足立秘书知道土井用口述写作,他认为只要信口开河地说一通,就能写成稿子。土井对他这种无知,感到不快。要给一个人代笔,是要花工夫的。先得听这个人的大体意见,了解他对出版物或讲演稿的意图,搜集资料,还要去调查,然后才能考虑构思。当写作时,必须站在当事人的立场,因此需要充分了解本人的性格,日常讲话的特点等。请他写东西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理解写作的甘苦,以为代笔是简单的工作。
“确实是用口述速记。这不过是不用笔就是了,但是和执笔所费的时间是一样。因为我还要修改速记稿呢。”土井有些冷淡的语气说。
“原来是这样。”
“是的。”
“搞速记的是刚才接电话的女性吗?”
土井觉得这是多余的话。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没有必要回答!”
“失礼了。”对方微有歉意。“土井先生,我再一次拜托您能不能想一些办法吗?”
“我不能满足您的要求了,非常对不起。”
“知道了。”足立秘书的声音突然变得粗暴无礼。
“再也不求你了。”
“……”
“不求你了,可以委托的地方有的是!”
电话断了。
土井想起了曾经听过一次同样的话。那是拒绝写《伟人——寺西正毅》时,锦织宇吉议员的秘书畑中说过“再也不求你了!”
“足立先生问过速记员的事吗?”佐伯昌子问。
“他问速记员是不是你。”
“奇怪呀。”所了土井的话,佐伯昌子歪了歪短发的头。
“奇怪?为什么?”
“足立先生特意问了速记员是雇用的么?”
“不能说是特意吧,也许顺便打听的。因为先接电话是你么。”
“仅仅是这个事?”
“……”
“是有点不痛快,是不是有人查我?”
“那是多心了,没有理由查你嘛。”
“是那样的,查我干什么呀。”
她带着不可思议的面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土井因足立秘书的无礼感到心情不快。他翻开了报纸继续读没有看完的新闻。
报纸上有火灾的消息。江户川区的一个公寓被烧光了,多亏没有死人。受难者来不及搬出东西,只穿着睡衣被收容在附近的小学礼堂。
土井紧张地读着报。他想:不知那一天,自己住的公寓也发生火灾。那时,有人搬不出家当一样,自己也拿不出“信”。
土井立即想要搬到独门独户的房子。他扔下报纸,叫了佐伯昌子。
“佐伯小姐,租房好找吗?”
“租房?”昌子流露出疑惑的表情。“如果托不动产商人,可能找到。可是……”
“那就请你早一点去托他们。”
“土井先生要搬进去的吗?”她吃惊地问。
“是想这样。住公寓已经厌烦了,想换换气氛。”
“啊,是吗?”
“如果能找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要不要我去一趟找私营铁路站前的不动产商人谈一谈呢?因为您很忙呀!”
昌子好象十分愿意包揽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