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前教授被杀一案,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被害者神前教授的地位及其名望很高,加上凶手很像是个女人,已经使这个案件足够惊心动魄了;更使人们感兴趣的是,这个案子中罪犯的消失,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时,正值西方侦探小说在我国大量流行之际,于是首都的报纸纷纷撰文,就将这桩案子与有名的《莫尔格街凶杀案》和《黄色的屋子》等著名“密室杀人”案件相比拟。不过细想之下,这案件比那些案子更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当时,有两个青年透过窗户,分明看见了罪犯的身影,后来不过数分钟之间,那个罪犯却从现场不冀而飞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问题!
不消说,警察毫无遗漏地检查了足迹。可是毫无结果,那些日子连日晴朗,地面十分地干燥,没有足迹留下来。不光是足迹全无,案犯也没有遗留下来任何有破案价值的物品。
只有一样遗留物,就是那三根头发……
从头发看来,罪犯很可能是女性,警方在那个方面,极力进行侦查。那样做还有别的原因。神前夫妇过着极不自然的分居生活——这一点,引起了警方的极大重视。
神前的夫人叫做浪子,是老一辈的神前勇二氏的独生女儿,神前教授年轻时,曾蒙受过老一辈神前氏的很大恩典,后来与浪子夫人结了婚。无论从哪些方面来说,都是以报恩的成分居多,夫妻间的感情,素来极其冷淡,这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不仅如此,最近还有人传说,神前教授在别处另有钟情的女子。人们甚至猜测,这对夫妻不自然的分居生话,根源就在于此处。
神前教授所攻专业是东洋文化史,过去经常到中国和印度、蒙古一带旅行。他特别以对于中国文化有着独到的见解而自诩,即使如令为丁家庭纠纷,而招致死亡,他也不失为一位令人尊敬而惋惜的东方文化学者。
伊藤从报纸的一篇篇报道中,了解到了这些事实,形成丁一个明确的信念:
本来,他的好奇心并不比别人强,他自己也不曾开过冒充私人侦探的玩笑。可是,在这一次的事件当中,作为最先的发现者之一,他获得的充足印象,强烈得使他不可能忘怀。
在那间被电灯照得通明透亮的房子里面,有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那情景是那样真实——他们无疑是在做着拼死的搏斗。当窗户被击破之时,神前教授发出绝望的喊叫——那声音时时刻刻在伊藤的耳边回响,甚至使他不能入眠。此外,还有接连发生的其它不寻常遭遇,令他惊讶不已——这就难怪他决心做一个私人侦探了。
案伴发生以后,已经又过去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以来,伊藤很少见到山崎。这天,他到山崎的家里去拜访。前面说过,山崎与伊藤住在同一所公寓里,但他们仅有邻居之谊,没有很深的交情。伊藤的家里,总是给他寄来大笔的汇款,他可以一心用在学业上;可是与此相反,山崎则在中学时代,就被送到神前家当寄食学生,如今在公寓里,各方面受到的待遇都不太好。而且,二人所修的专业完全不同,见面说话也谈不太拢。只是在偶然经历了那次非常事件之后,彼此之间才开始格外关心起来。
伊藤走进房间的时候,山崎正埋头在堆积如山的书本堆里,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山崎有个怪癖。他虽然住在公寓里,但是几乎和谁都不说话。他不是在发呆似地沉思,就是在专心致志地阅读着,非此即彼。事实上,他的阅读能力,简直非常惊人。他的猎读范围相当广泛,所有科目的学问,他好久都有所涉及,似乎对它们持有同等的兴趣。
“啊,欢迎欢迎。情坐吧。”
见到伊藤,山崎感到意外。他起身寒暄几句,让客人坐在窄小的房子中央的座垫上。伊藤有点儿沉不住气,说了会儿不得要领的话,终于下定决心说明了来意。
“说实话,今天到这儿来,是为了神前教授被杀的那个案子。”
说完这话,伊藤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眼神。
可是山崎并不显得吃惊,反而微笑着说:“我已经料到了七、八分,说实话,我想你还会早点儿来,心情有点儿迫切。”说完,他又笑了笑,但并无恶意。
“那么,你……”伊藤被对方抢了先,结结巴巴地不知从哪儿说起了,山崎见状,忙着给他解围。
“看来你对那个案子,作过种种研究,我也想过很多。我自己虽有一番看法,但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不知行不行?然后,我再发表自己的意见。”
见对方镇定有余,伊藤差一点失去了信心。他现在想说出来的,是肯定对山崎不利的一种假设。山崎对此不会不有所察觉。尽管如此,天知道他为什么还这般泰然自弱!
伊藤生性懦弱,早有几分犹疑,于是试探着说:“不,我不过是在胡思乱想罢了。说来说去,就是关于那耸人听闻的关于罪犯不可思议的消失之谜一一这就是我想请你给我说明的。”
“哈哈哈哈,要说明这一点,那可真不容易!让我听听你的高见吧。”
山崎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伊藤。他不知不觉地加强了语气说道:“好吧,让我说出自已的见解并不难。我仅仅是把不可能发生的情況,在脑子里整个儿地排除掉,从一切可能当中,找出我认为最合乎情理的那个事实,并加以证明而已。”
伊藤说着,望了山崎一眼,山崎默无一言,显出一副冼耳恭听的表情。
伊藤接着往下说道:“不管怎么样,罪犯的确发生在楼上。那是我和你一起亲眼目击的、无可争议的事实。因此,犯人必定是从某个地方逃出二楼的书房的。但人不可能像空气一般消散掉,那么,他是从哪儿逃走的呢?现场有两种出口,一是窗户,一是楼梯,可是,窗户全部从里面插上了插销,是不成问题的。于是,只剩下了楼梯一个出口。再来看,罪犯如果从楼梯逃走,至少有三种可能的情况。第一,在我们还没有扭开正门内的电灯开关以前,就是说乘着黑暗,从我扪的眼前溜走的;第二,在电灯被拧亮了之后,还是从我们两个人的面前逃走的;第三,在我出去寻找警官以后,你一个人留在楼下时逃走的。”
伊藤突然截住话头,死死地盯住山崎的眼睛。山崎依然不动声色。伊藤被一阵轻微的失望感所侵袭,但他不愿意半途而废,于是就接着说道:“不过,第一和第二种情况,完全不可能发生,这是不说也自明的,于是,只剩下了第三种情况。就是说,凶手是在你的面前逃走的!”
伊藤以为对方山崎这一回,一定已经被打垮了,便瞟了山崎一眼。山崎还是默默无言地回视着伊藤,良久,才用严肃的口吻说道:“可是,这也不可能呀。难道,你说我是瞎子吗?”
“当然不是!”伊藤突然敲着席子喊道,“你看见了凶手,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是你放走了凶手!”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默。山崎和伊藤目不转睛地对视着。房子里充满了紧张的空气。在这种情况下,谁最先避开多方的目光,谁就算自动吃了败仗。
相持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山崎首先打破了僵局。他把视线从伊藤身上移开,紧张的面容渐渐化为了微笑,变得柔和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的见解很有道理。我也大致地察觉到了。可是伊藤,你这种推理的根据,未免过于薄弱了。如果说,是我有意放走了凶手,总得举出我的动机来吧?”
“这不用说,我不是信口胡言的人。实际上,你放走凶手的理由,或者说,你不得不放走凶手的理由,就在这儿!”
伊藤愤愤地说着,从衣袋里面取出一张纸片,递给山崎。不用说,那就是在案件发生的当夜,伊藤从火炉旁边拾得的纸片。
“哈哈!”山崎接过纸片,读了之后,迷惑不解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是在神前教授被杀害的那天晚上,我在楼上捡到的。看了那上面写的东西,你就可以知道:神前教授素来对某个人杯有恐惧的心理,而且,这不是一般的惶恐,而是为自己的生命担心,他害怕那个人,夺去自己的性命,于是,便写下了这种哀怨之词,罪犯大约在那天晚上,把这封信摆在了神前教授的眼前,作为责问他的凭据,然后将信撕成碎片,斥骂神前教授,结果,以至于最后行凶杀死了他。神前教授害怕的那个人物又是何许人也?就是这纸片底端残留的名宇,所代表的那个女性!”
山崎听对方这么一说,立刻紧张了起来;他顾不得打断伊藤的话,仿佛把它们全当成了耳边风,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纸片,伊藤感到了胜利的快感,于是进一步说:“怎么样?如果你还不肯认输的话,我就全部都说出来吧!遗憾的是:这张纸片末端残留下来的名宇并不完整。这上面看到的‘良子’之名,似乎还缺了点儿什么。原来写的应该是浪子。就是说,凶手是神前教授的夫人!这徉一来,你还能说你没有放走凶手的动机吗?”
山崎一时呆住了。他垂下头沉默不语,把对方的话语,一句一句地纳入耳中,脸上明显地露出了迷惘的神情。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山崎凝眸不动,好像突然被谁摄去了魂魄一般,毫无意义地重复说着那句话。忽然,他感觉到了伊藤对自己的注视,便骤然住口,又垂下了头,然后低声说道:“伊藤,请原谅我。直到刚才,我才把你的意见当作一回事。说实话,我先前想:这小毛孩子说得出什么象样的话来?现在看起来,我弄错了。我在你面前低头认输。既然有这样的证据,你这样推论,是理所当然的了。可是伊藤,这里面总有点什么不对头。事实上,你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山崎这时的样子和刚才相比,完全改变了。他格外兴奋,眼睛里闪着点儿泪光。不知为什么,伊藤总觉得此时他的言谈和表情,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
“可是,这个错误却能在事实面前通过。现在,如果你拿出这张纸片给别人看,然后,说出你方才作的推断,那么,谁也不会怀疑你的正确性,这一点使我害怕。只要那个现场里的凶手是夫人,人们就会认为:是我放走了她,就像你刚才说过的一样。夫人和我的关系,的确可能使我那样做。可是伊藤,请你相位我,我绝对不曾放走任何人!我可以对天起誓。我绝没有看见任何人,从我面前走出去!”
伊藤默默地凝视着山崎。对方已经软下来了,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现在他倒乐意听一听对方的辩解。
“这片纸对我的确是个威胁。不,应该说它使我恐惧。我想对这片纸做一番研究。你也许会以为,这是为了逃避而找借口。现在不论我如何争辩,你也不会相信我绝对没有放走任何人,除非我向你说清楚,罪犯到底是怎么逃跑的。那么好吧,下面,我就来说明这一点。”
山崎说着,小心地把纸片折跌好,放在身边的桌子上面。伊藤马上显得紧张起来,吞下了一口唾液。
“你刚才说过,罪犯除了楼梯之处,别无他路可逃。我也赞成这一点。然后,你列举了3种情况。这我也大体上赞成,只有一点我需要补充一下,因为你忘记了另外一种情況,而这种情况,是至关紧要、绝对不可以忽略的。”
山崎见对方仔细听着,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你所列举的3种情况是:第一,凶手借着黑暗,在我们两人面前逃走;第二,从扭开正门的电灯开关,直到你出去叫警官之前的那段时间内,凶手从我们面前逃走;最后,在你出去叫警官的那段时间里,凶手从我一个人面前逃走。可是我还要补充一种情况,就是在我们还没有跑到正门之前……”
“不,那……那种情形绝对不可能!”伊藤无意中大叫一声,接着激动地说,“我们不是在到达正门之后,才听见神前教授发出垂死的呻吟声吗?不是在我们到达正门的那一瞬间,神前教授才被刺杀的吗?在那以前,犯人是不可能逃走的。你说的那种情况不能成立!”
“对呀,你说的这些都对。可是,我倒要问你一个问题。神前教授是从前面被刺,还是从后面被刺的呢?”
“当然是从前面被刺杀的,短刀不是正正地插在胸口上么?”
“对呀,对呀!可是,你怎么不把这件事,好好地仔细想一想呢?如果神前教授是被凶乎追到楼梯上面,犯人在那里行刺,短刀应当是从死者背上剌进去的啊!”
伊藤不由得顿时轻叫一声。正如对方所说,他至今还没有考虑过这一点:的确,这么一说,显然出了矛盾。可是?……
山崎见伊藤垂下丁头,嘻嘻地笑了起来:“是啊,这一点听上去确实不合情理。我是这样解释的。当时,神前教授并不是在逃避罪犯的毒手,而是恰恰相反,他在罪犯的后面,奋勇追赶罪犯;也就是说,罪犯知道我们向房子跑过来了,便急于逃走,神前教授便去追赶罪犯,这才来到楼梯顶上。于是,那罪犯便从前面……”
“就照你这么说,结局还不
是同一个嘛?此后,罪犯是怎么逃走的呢?”
“嗨,请先等一下。我说得干脆些吧。当时,被神前教授追赶着的罪犯,纵步跳到了楼下,几乎与此同时,神前出现在楼梯顶上,而我们跑到了正门口。那吋,罪犯忽然急忙转身,将所手持的短刀,突然朝着神前教授的胸前投去。在我们听见神前教授发出呻吟的时候,凶手所处的位置,正好在你我之间,在黑暗中站在离我们非常近的地方!”
山崎的推理的确惊人。仅仅以一个假设为前提,凶手的逃亡经过,便舍此非他了。根据这一假设,山崎是绝对不可能放走了凶手的。
伊藤果然动摇了,把握不定山崎的话,可信到什么程度。不论怎么说,自己的意见,既符合情理,又符合常识。可是,山崎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放走凶手,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说山崎,他不能不承认伊藤的见解中,所包含的真实性。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有了那张纸片,如果把伊藤刚才说的话陈述一遍,那么,自己的推理,无论如何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如果真是那样可就糟糕了!他曾蒙受过神前很大的恩典,论到他与浪子夫人的情义,更是在神前以上。即使不如此,他也绝对不愿意,让浪子夫人的名字,出现在犯眾现场,而被传扬出去,因为世人已经在用怀疑的眼光,探讨浪子夫人与这个讨厌的案子之间的关系了,而山崎从心底里相信,浪子夫人与案件无关。世人怡巧相反,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不在怀疑浪子夫人。只要伊藤将他的证据和证言提交给他们,浪于夫人就一定会被定罪的。
过了一公儿,山崎开口说道:“伊藤,请你帮个忙。我想暂时借这张纸,用一段时候。我想对它作一些研究。我决对不是在欺骗你。我要想办法澄清事情的真相。哪怕是晚一刻,把浪子夫人牵连到这件案子里面,那也是好的。”
山崎脸上满现着赤诚。看起来,他不可能是蒙混过关,逃避责任。
“好吧,就把它借给你用一段时间吧。只是得事先约法三章。一周之内,你必须弄清楚这件谋杀案的始末。不然,我就要把这个证据提交给警察署了。”
“什么……一个星期?……”山崎闭目沉思了一会,终于坚决地说,“就这样。一言为定。一里期……就一个星期啊!……”
山崎说着,眼睛一直注视宥伊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