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煊对她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 站起来慢条斯理拍拍长衫下摆,看着她笑道:“你回来了?”
采薇走斜了他一眼,直接越过他往里走,只是还没越过他, 人已经被他伸手拦住去路:“咱们聊聊。”
采薇抬头看他,哂笑道:“聊什么?聊你和龙正翔六姨太搞破鞋全城皆知?”
一旁的陈青山差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被谢煊一个冷眼逼了回去, 然后默默地退到了几米远的树旁站着。
谢煊皱起眉头, 道:“外面瞎传的风言风语, 你也信?”
“我不信啊。”采薇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但我信我自己听到和看到的。比如船上那次——”
谢煊道:“那天我答应龙正翔,不过是为了迷惑他,让他相信我。”他本打算继续说下去, 不远处已经围上了一群以江家三小姐洵美和六少爷梦松为首的一群人, 个个虎视眈眈看着他, 好几个手中还拿着笤帚之类的玩意,一副他要是敢做什么, 就要冲上来让他好看的架势。
他有些无奈地捂捂额头, 小声道:“咱们出去在车上聊一会儿,好不好?”
采薇瞅了眼周围的人, 也有点哭笑不得, 她道:“若是你想谈离婚的事,我可以跟你出去。但要是是谈其他,那就免了。”
“采薇……”谢煊皱眉看着她, 目光难得有些挫败。
采薇不为所动:“看来你找我不是想谈离婚的,那就好走不送。”
谢煊拉住她的手:“你就一点不能相信我?”
采薇道:“那你也得值得我相信。”
洵美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蹭蹭跑过来,江采薇从谢煊身前拽开,梗着脖子道:“三少,你没见着我妹妹不想跟你说话么?”说着又嫌恶地啐了一声,“成亲不到一年就搞破鞋,还有脸上我们家?”
一旁的陈青山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自家少爷哪里受过这种屈辱?他迈步上前道:“三小姐,您听了几句流言蜚语就给我们三少乱扣帽子,这不是太好吧?何况这是三少和少奶奶两个人的事,你一个大姨子掺和,我看不是太合适。”
洵美对着谢煊还有几分忌惮和畏惧,刚刚冲动骂完其实心里就有点虚了,但面对谢煊这个副官,可就半点心虚都没有,甚至还激发了她的斗志。
她转头横眉冷眼对上陈青山,就是一顿怒喷:“你这个臭丘八算什么东西?别以为穿上军装拿着枪,我就看不出你是个地痞流氓了。我们江家让你踏进门槛,那是我们做人宽厚。就你现在站的这块地儿,等你一出门,我得叫人拿水冲三遍。”
陈青山被骂得目瞪口呆:“……”好男不跟女斗,我忍。
洵美却是跟骂上瘾似的,小嘴继续噼里啪啦道:“瞧你这大老粗的样子,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吧,我看你还是多认几个字再出来,免得丢人现眼。”
陈青山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朝谢煊皮笑肉不笑道:“三少,我去外面等你。”
说完瞪了眼战斗力十足的洵美,转身走了。
“看看看,心虚了吧?”洵美还不依不挠朝他背影道。
采薇捂了捂额,有点同情无辜受牵连的陈副官。她拉拉自己三姐的手:“行了,陈副官又没得罪你,你骂他做什么?”
洵美心说,我这是指桑骂槐呢,不敢这么骂谢三,就只能骂陈青山,权当间接骂了谢三。她瞥了眼旁边脸色冷冽的男人,道:“妹妹,咱们进去。”
“洵美,麻烦您让我和采薇说几句话。”
他声音礼貌客气,但洵美莫名就没了刚刚骂陈青山的底气,她看了看采薇,接收到对方让她放心的眼神,悻悻地松开手,走到了一边。
采薇看向谢煊:“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简单说完。”
谢煊点头:“既然你不愿认真听我解释,我那就长话短说。”他顿了顿,微微凑上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第一,我和柳如烟之前是清白的,我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第二,若是哪天我死了,你要改嫁,我泉下有知会祝福你遇到良人,但我活着的时候,离婚的事,你就别想了。第三,离我二哥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被他的外面蒙骗了,他对你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听。”
他说这话的时候,与她只隔了半尺的距离,说完之后就静静看着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让采薇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
她退后一步,面无表情淡淡道:“说完了?”
谢煊道:“暂时只有这么多,要是还有别的事,我再过来跟你说。”
采薇:“……”还要过来?
谢煊道:“我知道你在江家过得比谢家开心,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情,再接你回去。”
采薇愣了下,下意识问:“什么事情?”
谢煊沉默片刻,道:“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不知道更好。”
采薇嗤了一声:“不管你办什么事情,都不用来接我,我回娘家不是跟你置气,是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回谢家。”说罢,想到什么似的,从手包里掏出几枚大洋,递给他,“你放心,钱财方面的支持,我会兑现之前的承诺,但前提是不要来烦我。”
谢煊低下头去看着放在自己手中的几枚银洋,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丫头不用骂人就能把人给气死。
再抬头时,面前的女孩儿已经头也不回转身离开。虽然如预料中的,今日讨了个没趣,但总算见上了人,也不算白来一趟,他不好再赖在这里,握着大洋掂了掂,在众人目送下,出了大门。
“三少,三少奶奶没再为难你吧?”陈青山见他上车,有点心虚地问,毕竟刚刚他很没义气地先遁了。
谢煊淡淡看他一眼,将手中的钱放进车里的手套箱,老神在在道:“没骂,还给了钱。”
陈青山欣慰地舒了口气,喜笑颜开道:“我就说三少奶奶对你那是一片真心,这样的好媳妇哪里去找哦?三少您真是上辈子真是烧了高香。”
谢煊看了眼沁园阖上的朱红大门,道:“我也觉得是。”
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笑说:“得幸好之前司令英明,让你娶的是江家五小姐,要是联姻的是三小姐,那就惨了,人都能给她骂吐血。”
谢煊轻笑一声:“你这就弄错了,洵美就是个纸老虎,你三少奶奶才是真的老虎,母老虎。”
陈青山赶紧把窗户关上,小心翼翼看了眼外边,低声道:“三少,咱们这还在沁园门口呢,要是让江家人听到你这么说三少奶奶,告你一状,就惨了。”
“出息!”谢煊斜他一眼,“还不快赶紧开车。晚上咱们去青浦一趟。”
“干什么?”
“我收到消息,王翦可能躲在那边。”
“好好好,咱们赶紧把人抓住,看看龙正翔背后的老板到底是谁。”
初春的夜晚,依旧冷得出奇,二更天的光景,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夜幕笼罩之下,咚咚咚的脚步声,便显得异常清晰。
王翦捂着腹部,跌跌撞撞往前跑,后面追赶来的脚步越来越近,敲在鼓膜上,像是死亡的声音。
他匆匆忙忙拐进一条青石板路的巷子。
昨天下过一场雨,老旧的青石板路,滑的厉害,没跑几步,王翦就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临近,他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只是刚刚站稳,嘴巴忽然被人捂住,整个人被拖进了旁边的一扇门内。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疯狂挣扎,还没看清楚来人,只觉得脖颈后一痛,人已经没了知觉。
谢煊收回手,对抱着王翦的陈青山道:“这里留不得,赶紧从后门走。”
陈青山诶一声,将人像扛沙袋一样扛在肩膀上,在夜色下,跟着他朝后门走去。后门外是一条窄路,路下是一条江南特色的河道,河边停着一条乌篷船。
谢煊下了台阶,踏上船,将陈青山身上昏迷的人接过来,拖进船舱里,又从里面丢出来一只蓑笠。
陈青山戴上蓑笠,坐在船头将船划到水中央。
不一会儿,岸边就想起急促的脚步声,陈青山微微抬头,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心中大惊,低声道:“三少,是阿诚。”
谢煊的声音从船舱低低传来:“别让他认出来。”
“放心,我这脸上的妆不是白化的。”
阿诚看到水中孤零零的乌篷船,偶在船头的船家正在用鹭鸶捞鱼,他蹙了蹙眉,走上前道:“船家,问您个事儿?”
陈青山抬头,在月光下露出一张苍老黝黑的脸,看到腰上别枪,穿着军装的男人,似乎是有点畏惧,哑声道:“军爷,有什么事?”
他少时混迹三教九流,口技这门手艺自是不在话下,模仿声音惟妙惟肖,此刻完全就是一副风吹雨打老人家的声音。
阿诚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年轻男子朝这边跑过来?”
陈青山道:“没有啊,这么晚了,哪里有人?”
阿诚看了眼那船舱:“船上就你一个人?”
陈青山道:“哪能呢?我老伴睡在舱里,她染了风寒,这不是没钱买药么?晚上出来捕点鱼,明早好去换点钱。”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两声老妪的苍老咳嗽。
他赶紧朝船舱里道,“没事的,军爷找人,问我话呢。”
阿诚抱拳道:“打扰了。”
陈青山道:“军爷好走。”
阿诚对身后的手下挥挥手:“把几个出口堵住,他受了伤,跑不远。”
等人跑远,陈青山才暗暗舒了口气,边划船边低声道:“他们走了。”
谢煊从船舱里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眼道:“王翦伤得挺重,赶紧从河道出去。”
“好嘞,幸好阿诚没上船。”陈青山笑嘻嘻道,“不过三少你那咳嗽学得还真像,我都怀疑舱里是不是躺着个老阿婆。”
谢煊道:“别废话,赶紧划船,小心阿诚杀个回马枪。”
没过多久,阿诚确实带人杀了个回马枪,只是水道中那只乌篷船上,早没了人的踪影。
“三少,人没事了。”一家诊所里,大夫从内间走出来,朝坐在外面的谢煊道。
“多谢了。”谢煊起身拍拍大夫的肩膀,这是他在国外认识的朋友,自是信得过。
他带着陈青山走进屋内,躺在床上的王翦已经苏醒过来,看到来人,苍白的脸上,露出惊恐状。
谢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向他,淡声说:“放心,要你命的人不是我。”
王翦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哑声问:“是三少救了我?”
谢煊道:“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活着?不过外面到处是要你命的人,你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表现了。”
王翦艰难地爬下床,跪在他跟前:“三少,求你救我。”
谢煊往后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云淡风轻道:“只要你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救你一命不是难事。”
王翦用力点头:“我告诉你,全部告诉你。”
谢煊道:“那就先说走私鸦片说起,你舅舅背后的老板是谁?”
王翦道:“是二少。”
陈青山大惊:“你说什么?”
谢煊摆摆手示意他噤声:“说仔细点。”
王翦说:“我舅舅虽然也开烟馆贩卖大烟,但这几年有禁烟令,云南那边不让种私烟,他自己又没有鸦片园,能拿到的货源有限,哪里有本事拿到一船一船的货。这些烟都是二少运进上海的,我舅舅就是帮他分销。据说二少在云南有自己的鸦片园。他是镇守使,若是被发现贩卖私烟,这乌纱帽肯定得掉,所以和舅舅约定好,若是被发现,就让舅舅担这个名。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杀舅舅灭口。我当时听到枪声,知道自己肯定也没活路了,只能跳了水,没想到运气好真逃掉了。”
相对于谢煊的平静,陈青山已经震惊得快要凌乱。
谢煊垂下眸子,沉吟了片刻,又问:“三少奶奶是谁让你绑去船上的?”
王翦道:“是二少,我舅舅哪有这个胆子让我绑三少奶奶。”
一旁的陈青山终于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谢煊脸上仍旧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越发冷冽:“你还知道二少什么事,统统告诉我。”
王翦思忖了片刻:“我知道的不多,都是我舅舅交代我做事,我拐弯抹角知道一点他和二少的事。”他顿了下,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去年上半年,他有让我舅舅帮他买了一批进口军火。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是江南制造局的总办,要多少军火没有?还让舅舅私下帮他买进口货。”
云里雾里的陈青山,脑子渐渐转动起来,震惊地看向谢煊。
谢煊脸色深沉如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用力闭了闭眼睛。他救王翦,无非是要证明自己的猜测,但是随着猜测一点点被证实,并没有任何真相大白的如释重负,反倒是觉得沉重的喘过不气来。
这些日子,他心中其实一直抱着侥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或者只是单纯走私烟土,其他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事到如今,他没办法自欺欺人。谢珺做过的不为人知的恶事,应该远远不止这些。他甚至不愿再仔细想下去。
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睁开眼睛,问道:“六姨太和二少什么关系?”
王翦抬头,茫然道:“六姨太不是和三少是旧识么?难道和二少也是旧识?”
谢煊摇摇头:“看来你也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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