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了撇沫子,刚端到嘴边想喝,年氏娇笑着说了句:“娘娘还真是疼新媳妇儿,这茶是皇上赏的,前儿拿了来,娘娘今儿才喝,就赏了鱼宁妹妹。”我一愣,眼角儿却不经意看到德妃拿着碗盖儿的手顿了顿,那拉氏却是一副有些恼怒却不得发作的样子,只是尴尬地抿嘴笑了笑,我脑海中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瑞宽说的话,“不要……”
手里这杯参茶转眼变成了烫手山芋,不论好与不好,我都不想喝却又不能不喝。我装模作样地吹沫子、撇渣子地拖时间,可再折腾下去茶就凉了。一旁的德妃并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那拉氏也转了头去和李氏她们说起了家常。
我将脸埋入烟雾中,心里仔细想了想,不管怎样,也得作势喝一口。我慢慢地将茶放在了嘴边,咬了咬牙,正要喝,门口太监的尖厉嗓音响了起来,我第一次觉得这种声音如此悦耳,“回娘娘,十三阿哥给您请安来了!”
屋里突然一下子安静了起来,一抬头,就看着一旁的那拉氏对我笑说了一句:“这十三弟来得可还真快呢。”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顺势把茶杯很自然地放在了一边,站起身来等着胤祥进来,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德妃将手里的茶杯递给了那拉氏,又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她轻微地咳嗽了两声,“快让他进来吧。”小太监应了一声。
没过一会儿,就听门外的脚步声响起,帘子一挑,胤祥一偏身儿进了来。心脏猛跳了两下,我只觉得脸上有些烧,手心儿汗渍渍的,还在不停地抖。胤祥进门来却没先看我,而是笑着快走两步,一撩前襟儿跪了下去,朗声说:“胤祥给娘娘请安,娘娘吉祥。”说完磕了一个头,又笑说,“四哥在皇上那儿呢,他过一会儿子就过来给娘娘请安。”
德妃一脸的笑容,忙伸手虚扶,“快起来,你这孩子,这儿又没外人,行这大礼做什么。荣琳,快让老十三起来。”德妃笑着对那拉氏说了一句。
那拉氏忙笑着答应了,往胤祥跟前走了两步,看胤祥笑着还要给她打千儿行礼,赶紧伸手拦了一把,笑说:“往常十三弟可没这么多规矩,今儿是怎么了?”
胤祥朗然一笑,“这回多亏了娘娘还有四嫂帮我张罗,我给你们请安行大礼那是应当的。”
“嗤!”德妃轻笑了一声,“原来是为这,看来要不是帮你娶了媳妇儿来,咱们还等不来你这大礼了。”一屋子女人都笑了起来,胤祥也混不在意地嬉笑了两句。
“好了,去和你媳妇儿坐吧,咱娘俩儿也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说说闲话儿了,一天从早到晚的你们都忙,倒不似那时候……”德妃话音一顿,又听她说,“去,叫人备桌席来,这眼瞅着快晌午了,你们就都在这儿用吧。”屋里众人忙赔笑答应了。
我低垂着眼站在德妃的身边,眼看着一双天青皂面的靴子出现在了眼前,我只觉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我们,如芒刺在背。稳了稳情绪,我轻轻福下身去,“给爷请安,爷吉安。”一只大手迅速地扶了过来,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又热,又紧。
我只觉得手腕上紧得都有些痛了,隐隐一丝颤抖沿着手腕一直蜿蜒到我心里,我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嘴角儿,原本以为是自己还在紧张,可过了会才发现竟是胤祥的手在抖,很轻,很轻,那感觉却万分的清晰,那丝颤抖仿佛一根细细的钓鱼线,用力地系在了我的心上……
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胤祥一眼,他脸色不是很好,虽然脸庞修饰得很洁净,但看着就有一股隐不住的疲惫感觉,而那双乌黑眸珠之中的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两个字,心疼……被那样的眼光看着,只觉得眼底不禁一阵热流涌动,眼前顿时有些模糊,我忙低头闭了眼,努力地想把这股泪意憋回去。
耳边传来年氏一声娇笑,“娘娘您瞅瞅,这新婚燕尔的就是不一样,这才几个时辰没见,就这么分不开的。”
那拉氏也笑说:“就是,十三弟,快和你媳妇儿坐下吧,娘娘还等着和你说话儿呢,再说以后日子还长,要看多久有不成的。”众人一阵笑声。
胤祥一转头笑说:“古人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我们也有小半日不见了,这里外里就一年半了,见着了亲热些也不算过吧,嫂子。”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李氏、钮祜禄氏拿着帕子捂着嘴,年氏听了想笑,可看了我一眼又不想笑,表情瞅着不禁有些怪异。“咳咳——”德妃笑得咳嗽了起来,那拉氏边笑边在一旁给她轻捶着。
“好了,好了,听你胡扯,你的脸皮厚,这儿还有你媳妇呢,还不快坐下说话。”德妃微喘着笑说了一句,又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冲她朝自己身边点了点头。那拉氏抿嘴一笑,就拿捏着挨着德妃坐了下来,眼底下隐隐有两分得意,底下还站着的女人们眼中都迅速地滑过了些什么,可再仔细看,却还都是一脸温婉恭谦的笑容。
胤祥笑答了一声,就拉我坐在了右边的软榻上。我原不想和他坐得那么近,可胤祥的手却如同铜浇铁铸一般,偷偷用力往外扯了扯却没拽动,感受着屋里各人若有似无的窥视目光,我心一横,贴着他就坐了下来,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羞涩状。
“前儿听老十四说,吃过那药后,娘娘的咳嗽已经好些了,今儿看着仿佛还有些不自在似的。”胤祥恭声问了一句。
“我感觉好多了,你也知道,这是老毛病了,一过冬就犯,过了春分就好了。”德妃说着又拿手帕子掩住嘴轻咳了一声,那拉氏刚想站起身,李氏已捧了一碗盖茶过来,递给了那拉氏。那拉氏接了过来,轻轻地撇了撇沫子,这才恭敬地递给德妃。德妃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又笑说,“我听老十四说了,那止咳散是你寻来的,药效还算不错了。”
胤祥一笑道:“娘娘若是觉得好,回头再让人送来,配药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贵的,性力好是正经。”
“也不急,我这儿还有呢。”德妃随意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儿,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熟悉她习惯的我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话,正在合计着该怎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去看了方才放在一旁的那碗参茶一眼,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
“嗯哼,老十三……”德妃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一个太监掀了帘子进了来,“回主子,席面已经备齐了,都放在耳房了。”德妃停了停,又向众人一笑,“这时辰过得可真快,既然不早了,就不等老四了,咱们还是先用饭吧。对了,吴安,去把上个月山西府进上的汾酒拿一瓶来。”
“喳,奴才知道了。”小太监打了千儿,退出了屋子。
看德妃站起身来,那拉氏忙伸手扶了德妃往外走,李氏她们也都跟在身后伺候着。德妃对胤祥笑说:“我虽喝不了,看着你喝也是高兴的。可惜老十四不在,没人陪你,你四哥也不怎么喝酒,醉了也不妨,回去放倒了头睡,横竖这几天皇上也免了你公务了,唔。”
胤祥一笑,“既然娘娘今儿这么有兴致,那儿子可就放肆了。”
德妃笑着扶着那拉氏的手往耳房走去,一干人等也都伺候着去了。我往前刚要迈步,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来,一个又湿又热又重的吻压了过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人已被胤祥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一股股热气喷在我耳边,“小薇——”胤祥极低地唤了我一声。
我只觉得有些腿软,方才退去的泪水又退而复回,我忙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心里头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晌,只在他怀里闷声说了一句:“我没事儿,你放心吧。”
胤祥稍微放松了些,低头打量我,眼中已有了喜悦,却与方才和德妃她们说笑时的笑意盈盈不同,眼睛也有些湿润过后的清亮。我不禁一笑,轻声说:“看来这回被你抢了先了。”胤祥微微一怔,眼里打着问号。我示意他低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说起来咱俩每次分开再见面,都是得哭的,一般都是我来,只是这回我还没开始,你好像倒先……”
“嗤——”胤祥轻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女人,哭什么,那是……”
我嘻嘻一笑,“我明白,那只是沙子进了眼。”
“哈哈!”胤祥大声笑了出来,吓了我一跳,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胤祥笑着伸手握了我的手,正要说话,方才那个小太监掀了帘子探了个头进来,看见我们正靠在一块儿,吓得忙缩回了头去。我把手抽了回来,瞥了胤祥一眼,低声说了句:“有话回家再说吧。”胤祥挑眉一笑,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就往外走去,我跟在了他身后。
一出门口,看见那小太监正目不斜视站在门外伺候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见我们出来,他忙恭敬地引着我们往耳房走去。一进门不免又被这些个女人嬉笑了一番。胤祥脸皮厚,这样的玩笑话自然不在乎,我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原来也不薄,这脸红还是生生憋出来的,心里不免有了几分惶惑,生怕自己以后会不会变成了个厚颜的女人。
胤祥挨着德妃坐,原本让我坐在她另一边,我连忙推辞,最后还是挨着胤祥坐了下来。德妃左侧的位子空着,那拉氏只是坐在了空位的旁边,李氏她们顺次坐了,我知道那位子是留给四爷的。
钮祜禄氏在有意无意的安排下正好挨着我坐,那边胤祥在给德妃敬酒,又说笑话,我也借机跟钮祜禄氏谈了两句,这才知道十四阿哥带着家人都出城了,说是去行猎。我心里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打猎,但是这会去搜寻我的工作,八爷、九爷应该不会让他去做,可是那个佟希福……
“鱼宁妹妹。”钮祜禄氏轻唤了我一声。
“啊?”我偏了头看她。
“你怎么不吃呀,是不是不合你胃口呀?”钮祜禄氏笑问了我一句。
“没有,可能是早上吃得太饱了。”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最近可能是奔波劳累,又或对蒙汗药有过敏反应,我的胃口一直不是太好,现在满桌的美酒佳肴,却提不起我半点儿兴趣来。
“你看,娘娘今儿看起来还真高兴呢。”钮祜禄氏薄薄地抿了一口酒,又对我笑说。我应和地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看起来很高兴和确实很高兴,它们之间的距离恐怕有从北京故宫到沈阳故宫那么远吧……
正想着,却听年氏笑说了一句:“这新人是不是得喝个交杯酒呀什么的?这回的婚事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一切从简,我们也都没能去凑个热闹。”她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七个人里倒有一大半都变了脸色。
那拉氏偷偷看了眼德妃那古井无波的脸色,又看了眼胤祥,微微皱了眉头。正想开口,胤祥朗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侧福晋说的是,怎么着我们也得跟娘娘和各位嫂子敬个酒。”他低头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忙站起身来,捧起了自己跟前的那杯没动过的酒。胤祥举起酒杯,朗声说,“那我们就先干为敬了。”说完与我碰了碰杯,他自己一仰头喝了下去。我拿到嘴边,汾酒那沉重的酒曲味道扑面而来,我忍不住一阵恶心。可箭在弦上,好在杯里的酒倒得不多,我咽了口干沫,一扬酒杯,就把那半杯酒生咽了下去,抹了抹嘴,我慢慢地坐下身去。耳边听着胤祥跟德妃她们又说笑了句什么,众人复又大笑了出来,我虽没听清,却也只是随着干笑,只觉得胃里烧烧的。
钮祜禄氏可能看我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又喝了这半杯酒下去,怕我不舒服,忙给我夹了一筷子糟鸭脯放到我碟子里,“妹妹,吃点儿吧,垫垫胃也是好的。”
我勉强一笑,“谢谢姐姐了。”
虽然不想吃,可胃里确实不舒服,我夹起了那块鸭子,刚要送入嘴里,一股子油腥味飘进了鼻端,我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忙把筷子放下,用手帕掩饰地擦擦嘴。只觉得一股股难受的感觉往胸口顶去,门口进来个小太监回了句什么,我都没听清。
“宁儿,你怎么了?”胤祥低了头过来轻声问了一句。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起来,顾不得别人,我看着胤祥有些担忧的眼,正想安慰地笑笑,可那股恶心的感觉却猛地顶了上来,我忙站起身子,向外跑去。
“宁儿!”
“妹妹。”
身后一片呼喝声,我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正要去掀帘子,帘子却从外面被掀开了,一个人影儿一闪,我心里一怔想停却已来不及,人就这么一头撞了过去。
被人这么一碰,那股子难受的感觉再也忍耐不住,我“哇”地一下干吐了起来,那人却一把扶住了我。我一天没吃东西,只是吐了些清水出来,全都溅在了那人的衣襟儿上,身后的惊呼声和桌椅碰撞的声音交杂了在一起……
吐过之后觉得舒服些了,我用袖子擦着嘴,一边喃喃地道歉:“真是对不住了,我……”
正想抬头,却听见身后的年氏喊了一声:“哎哟,爷,您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