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间,离皇帝归天的日子大概还有不到五年的时间,看来康熙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由谁来继承大统,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为了那个人的将来铺路而已。
看看眼前惊疑猜测着的八爷、九爷、十爷,一种有些嘲讽又有些怜悯的情绪浮了上来,他们这般碌碌经营,上下盘算又怎样,结果他们只是别人登基路上被除掉的石头而已……
“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方才康熙皇帝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心里一冷,这才想到,我也是那个人登基路上不可躲避的一块石头吧?心里一阵苦笑,看不见未来的自己竟还有心去怜悯别人。
“马尔汉的女儿吗?哼。”十爷的声音已经彻头彻尾地充满恶意了。我挺直了背脊看向他,见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十爷的嘴角拧了拧,大声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跟一个人长得很像呀,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哼哼。”
八爷、九爷同时皱起了眉头,可十爷话已出口,已是收不回来了,他们身后的明晖却深深地低下了头,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我闭了闭眼,抬眼看向正死盯着我的十爷,淡淡说了一句:“有呀。”他一愣,我微微一笑,“方才皇上就是这么说的。”
十爷还未及说些什么,一旁的八爷已上前一步喝道:“老十,别再说了!”十爷瞪了瞪眼,还想说话,九爷却给他使了个眼色,神色冰冷。十爷顿了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看见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四周安静了下来。
“呃,奴才给八爷、九爷、十爷请安。”一声干咳之后,李德全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偏了头,这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正在躬身行礼。
“李公公快请起。”八爷温和地说了一句,伸手虚扶,李德全借势站了起来,满脸带笑。“各位爷来得这么早,皇上还在书房呢,奴才这就使人去看看,若是得闲,好给您各位通报一声。”
“劳烦公公了。”八爷一笑。一旁的九爷也是面带笑意,“李公公,这回八爷回来还带了不少好酒,回头让人给你送去,唔?”
李德全忙得又打了个千儿,“那奴才真是生受了。”他客气了两句,就回身恭敬地跟我说,“那您请跟我来吧。”
我点了点头,刚要迈步,一直没说话的十爷大剌剌地开口问:“老李,你这是送这位姑娘去哪儿呀?”李德全一愣,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一旁的八爷、九爷,他们却都没说话。
“嗯哼,”李德全咳嗽了两声,恭声回说,“奴才奉旨意送兆佳氏回府待嫁。”
“待嫁,什么待嫁?”出声的竟是九爷。我微微一怔。
李德全倒是不慌不忙的,微笑着回说:“方才皇上恩旨,已将兆佳氏赐婚于十三贝子了,择日嫁娶。”
“哗啦——”一种金属器具掉在地下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众人也都向我身后看去。“你说什么?”一个有些嘶哑的男声响了起来,我顿了顿,慢慢地回过头去,正对上十四阿哥那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
“噼噼啪啪——”炕边儿铜盆里的火炭不时地爆裂着,我掩了掩身上的貂皮小坎儿,看了一上午的书,这会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缓缓伸了个懒腰,放下书转手拿了放在一旁的铜棍,随意地拨弄着烧得红红亮亮的炭灰。
这几天一静下来,想到的不是胤祥就是当时十四阿哥那张苍白的脸,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强烈情绪,多到我只能视而不见。记得那时八爷他们的脸色也很难看,原本以为他们是因为我再次嫁给胤祥,便宜了我们而心有不甘,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可过了两天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才渐渐地明白过来,原来我的“再度复活”不仅是康熙皇帝对四爷的警告,也是对八爷他们的警告。心里不免自嘲,自己仿佛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手榴弹,只可惜导火索却不是握在自己手里,只能无奈地被别人随意挥舞着。
“宁姐姐,你在吧?”一声清脆的呼唤在门外响起。我思绪一乱,有些无奈地笑笑,这个声音现在我已熟悉无比,兆佳氏·瑞喜,马尔汉大人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出嫁的,她才应该是真正的兆佳氏……
自那日偶然在她母亲房里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喜欢上了我,日日地往我这里跑,拉着我做这个做那个,姐姐长姐姐短的亲热地叫个不停,丝毫不在意我有意无意下的淡漠。
“你进——”我话未说完,门“吱呀”一声已被推了开来,一张带着甜蜜笑容的小脸儿先露了出来。“宁姐姐你又在看书了,仔细眼睛要紧。”我眨了眨眼,就听着她身后的贴身嬷嬷低低地念叨了她两句规矩什么的,她冲我吐了吐舌头就笑嘻嘻地迈步走了进来。
“今儿个你又要干什么?”我好笑地摇摇头。这是个精力充沛的丫头,虽然只有十五岁,可看起来已是个美人的样子了,要不是那日听马尔汉夫人乌苏氏念叨着什么该给她找婆家了,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爱玩爱笑的小姑娘。
“姐姐,今儿有我一个自小相熟的朋友要来,一会儿你和我去见见,好吗?”她笑着坐到了我身旁,伸了手去烤火。我扬了扬眉,这些天陪着她画画、写字、刺绣、拧胭脂,我并未拒绝,这样找些事情做也可以不再胡思乱想,可是去见外人,就算我现在已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可还是有些……
见我皱了眉显然是不想见,她忙说:“我跟额娘回了的,我这个女伴儿,人可好了,又温柔长得也好,就是以后你们也会常见到,所以额娘也说无妨的。”我一怔,以后会常见,这是什么意思……没等我开口问,瑞喜就笑说,“对了,我让人摆了桌子在沁香阁那边招待她,经过这两场雪,那儿的梅花开得可俊了。”她猛地站起身来,伸手来拉我,“姐姐,咱们先去看看如何,有好的摘两枝下来给额娘她们送去好不好?快走快走。”说完竟是等不得似的连连拽我起来。
我哭笑不得被她拉了起来,眼瞅着就要被她拉出门去,“等等,你总得让我穿上件儿大衣裳吧?”她回头看了看我的坎肩儿,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旁的丫头早伶俐地拿了大氅过来给我穿上,嬷嬷们只在一边笑说,姑娘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可怎么是好。
瑞喜也不在意,拉了我就出了门去。一阵寒意扑面而来,我紧了紧领口儿。一路上就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心里真是半点心事儿也没有,最起码这个小姑娘在此刻还很单纯吧。
我只是笑着听着她说,一边随意地看着四周的景物,这还是我这些天第一次来花园。尚书家的园子虽不大,但也可见其间所花的心思。马尔汉大人只与我见过一面,一个很精明但人品还算正直的人,我的身份他提也不提。他自己却以臣下自居,对我是十分的恭敬,除了感谢天恩,只说了一些什么我为兆佳氏一族添彩之类没什么用的话,然后就是让他的夫人仔细地照顾我。
我不禁暗想,就算与历史不合,以这位尚书大人为人处世的风格,皇帝也会选上他吧,聪明却不多话。她的夫人乌苏氏是个以夫为天的传统女性,以前并未在那些个贵妇的聚会上见过她,想来马尔汉已经暗示或明示过她我的特殊,因此她对我也是万分客气照顾,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比起她自己的女儿也是只好不差。
我知道她一直在忙着帮我准备嫁妆,其实那些大半都是皇帝的赏赐和四爷的操办,四爷……从那天过后,我就命令自己再也不要去想他,康熙皇帝已给了他明确的选择,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吧,他无从反对,也不想反对吧。心里忍不住苦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四爷之间就只剩了苦涩,应该是从他做了那个选择开始……
“姐姐,”瑞喜拉了拉我的衣袖,“脸色怎么突然白了起来,是不是太冷了?”
“啊,”我勉强一笑,“是有点儿,应该快到了吧?”我顺势转了话题。
瑞喜也没深究,只是伸手拉了我加快了些脚步,“看,前面再转过假山去就是了。那儿的火盆早就命人烧上了,咱们快些走就是。”
我一笑,“好。”抬眼看看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已是近在眼前。
“对了,宁姐姐,我跟你说啊,一会儿你见了她,一定会吃惊的。”刚转过假山,瑞喜略偏了头对我笑说。
我不在意地笑笑,“是吗,那是为什么,她有两个鼻子还是三只眼呀,唔?”瑞喜扑哧一笑。
我心里有些好笑地想着现在还有谁能让我吃惊,我不吓到别人就不错了。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虽然过得躲躲藏藏,可现在有这么多人陪我玩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游戏,感觉也不错。一种想冷笑的感觉浮上了心头,我淡淡地抿了抿嘴角儿。
瑞喜嬉笑了一阵,又说:“姐姐,那倒不是,只是你见了她的长相就知道了,跟你真有五六分相似呢。”
我脚步一顿,“你说什么?”瑞喜见我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也停了下来。
“真的,所以那天在额娘屋里见了你才有些吃惊,她是英禄大人家的二小姐,现在是十四爷府里的侧福晋,听说十四爷对她很好呢。”说了一半,瑞喜突然往我跟前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您知道吗,听说她的姐姐就是十三爷原来的侧福晋呢,不过好像是病死了,她家都不让人提的,我也是前儿偷听额娘她们说才知道的。”说完她还四处瞅瞅。
我只觉得手心儿一阵阵的冷汗冒了出来,“宁姐姐,你没事儿吧?”瑞喜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
“啊。”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咽了口干沫。
她见我有些恍惚的样子,眼睛转了转,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笑,“您不是怕她来找你晦气吧,放心吧,她跟那个姐姐不是一母所出,感情也淡,以前都没怎么听她提过的。”
看着瑞喜一副你放心的样子,我干笑了笑,心里只是想,我倒是不怕茗蕙为了“姐姐”二字来找我麻烦,只怕她是为了那个“茗薇”……
正想着,就听瑞喜轻叫了一声:“哟,她怎么已经到了,也没人来通报一声,这些个奴才……”
我垂了眼默默地做了深呼吸,抬起头往前望去,一个素白的身影正站在前面的亭子里,好像在望着亭下的梅林,听见身后的动静,她慢慢地转过了身来,远远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楚,可是十四那天苍白的脸却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眼前……
瑞喜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嘴里已经笑着招呼上了,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心里隐约能猜到她的来意,也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与她面对面,更明白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是不敢对我怎样的,执意要见我一面,也不过是她心有不甘吧。
“蕙姐姐,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没让人通传一声?”瑞喜迈步上了亭子,伸手去握住了茗蕙的手,“哟,这么冰。”
茗蕙温柔一笑,“已经使人去找你了,我只是看这儿的梅花好,停下来看看而已,没承想你倒过来了。”
“那还真是巧,对了,你身子怎么样,孩子好不好,还有……”瑞喜像机关枪似的问个不停。茗蕙只是笑着,偶尔细声答两句。我站在台阶上,看着她一脸的温柔笑意,只觉得她笑起来跟我真的很像。
“这位是……”借了个空,茗蕙把目光转向我笑问了一句,她看起来一副根本就不认识我的样子。
我心一冷,瑞喜已转过头来,“哎呀,跟你说话都忘了,宁姐姐,快过来。”
我淡淡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茗蕙的跟前直视着她,她的眼中仿佛罩着一层薄雾,若有似无地掩盖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情绪。见我这样看她,她微微一怔,与我对视了一眼,勉强笑了笑,就有些不自然地转了眼去。
一旁的瑞喜冲我一笑,清脆地说:“宁姐姐,这位是十四爷府上的侧福晋,雅拉尔塔·茗蕙,你看,长得是不是和你有点儿像?”她又转头笑向茗蕙,“蕙姐姐,这是我那就要出嫁的姐姐,鱼宁,她比你大几岁。”
“茗蕙见过鱼宁姐姐。”茗蕙缓缓地向我福了福身。
我一伸手虚扶了一下,淡淡地说了句:“侧福晋不必客气,姐姐二字可不敢当。”
茗蕙顿了顿,直起身来,垂眼轻声说:“茗蕙见了姐姐就觉得很亲,自然就这么叫了出来,您不会介意吧?”见她连鱼宁两个字都省了,我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还未及开口,茗蕙已转头对瑞喜一笑,“你方才不是说要摘梅花给你额娘送去吗,我身子不方便,就不和你下去了,在这儿和姐姐说说话儿等你可好?”
瑞喜一愣,看看她又看看我,我微点了点头,她眼睛转了转,突然一笑,“那也好,你们先聊,我一会儿就好。”说完转身带了从人向下面的林子走去。
瞬时亭子里一片寂静,只有亭下瑞喜的笑声不时地传来。看着静静站立的茗蕙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不开口,我也不想说话,就溜达了两步走到亭边向下看去,瑞喜那红色的斗篷分外地显眼……
“听说姐姐就要和十三爷大婚,以后就是十三贝子府的嫡福晋,是正室,真是恭喜您了。”茗蕙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正室……我揉了揉脸,转回身来看向正盯着我看的茗蕙,微微一笑,“多谢,瑞喜说过你有孕在身,我这里也恭喜你了。”
茗蕙笑容一僵,垂下了眼,仿佛有些无奈似的一笑,“这也没什么,爷府里头的阿哥已经不少了。”说完她抬眼看向我,眼中有着羡慕,有着无奈,有着疲累,还有那么一丝她极力隐藏着的阴沉情绪,“倒是十三爷是个痴情人,这么多年都一心一意的,不管以前怎样,姐姐你终究是个有福之人。”
我心里有些堵,她这些话句句温和,可我句句听着别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生硬地扯了扯面皮。她顿了顿,突然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脸色更加温柔,“我已经不想那么多了,人得学会知足,懂得守本分,只要保有自己的就好了,不能再去奢求别人的,这样才能过得好,您说是不是?”她抬起头看向我,嘴角儿翘了翘,目光咄咄。
我一怔,她这是什么意思,话里有话吗?眯了眯眼,只觉得从方才就一直强压着的厌烦情绪呼地一下冲了上头。我刚要张口,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从亭外传了进来,“哼,说得没错,这做人是得学会守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