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去后,何念带着襁褓之中的女儿四处躲藏, 但是生活艰辛, 没多久, 她就山穷水尽了,她恨透了那个男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她借由孤儿院的友人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抚养, 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在正常的家庭长大,而不是做为私生女永远活在别人的白眼中。”
“这个女儿, 是隋穗吗?”连夏生忽然开口问。
“是。”连满孝叹口气, 声音低沉:“何念以保姆的身份, 在女儿身边待了一段时间, 可是那个男人一直在找她, 她只好抛下一切继续逃亡, 后来隋穗的养父养母出事, 走投无路之下,何念找到我,求我收养她的女儿。”
连满孝咳了咳,不用连夏生发问,他自己交待:“在她和那个男人开始之前,我们曾有过很短暂的一段,那个时候她情窦初开, 我算是她的初恋。”
连夏生皱眉, 打破砂锅问到底:“当时为什么分手?”
连满孝无奈笑了笑, “我已经有孩子,而她还很年轻。”
连夏生不动声色地靠近窝在沙发角落的岁岁。他搭上她的双手,语气缓慢,慢条斯理地说:“换做是我,除非是她不愿意,不然我绝不会放手。”
连满孝嘲笑:“当年我要是和何念在一起了,世上哪还有你的隋穗。”
连夏生撇开视线,握着岁岁的手力道加大,几乎将她半边身子拉到自己臂膀边。
岁岁没有任何反应。
她沉浸在自己的身世真相中,久久未能喘过气。
多年来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父母,为他们抛弃她的做法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太过贫穷,或许是因为单纯的重男轻女,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去迎接她的身世,真正揭开谜题的时候,她却还是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书里写孩子降生,总用爱的结晶去形容。而她是恨的结晶。仿佛世上一切不堪的词都能用来描述她的出生。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连满孝和连夏生看向岁岁,她在哭,眼泪流下来,她自己却没有发现。
“岁岁。”连夏生拍拍她的肩头。
岁岁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抬起眼皮,定神望向前方,泪水顺着下巴滴到膝盖上。
“我父亲。”她停下来,觉得父亲这两个字或许不太适合她喊出口,对于她母亲而言,她的父亲,是个穷凶恶极的独-裁者和强-奸犯。
她改口:“那个男人,有找过我吗?”
连满孝答:“你爸爸吗?”他尚未习惯将岁岁视作隋穗,下意识以为她问的是她现在这具身体的父亲,“当年何念来找我时,她已经遇见另一个男人,普通白领,身体不太好,他们应该没有领证,她为他怀了孩子,想要过寻常人的生活。”
最终还是没有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小白领早逝,留下朝月和她肚子里六个月大的孩子。生活再一次遭受重大打击。两次变故,两个孩子,谁说命运会眷顾漂亮的女人,天底下多的是因相貌而不幸的漂亮女人。
岁岁坚持发问:“没有人找我吗?”
这一次,连满孝及时回过神。他看着眼前这个和隋穗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孩子,自觉对应她的问话:“有,那个男人一直在找,但是……”
“但是什么?”
“他只是想顺着你找到你的母亲而已。”
岁岁合上眼,双唇阖动。
连夏生为她擦眼泪。
她在他的掌心无声哭泣。
哭了没多久,她推开他,重新坐端正,整理仪容,神情淡然,除了略显红肿的眼,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仿佛刚才伤心的人不是她。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却已恢复冷静:“谁杀了我?我要一个名字,更要一个理由。”
连夏生瞥向连满孝。父子俩对视数秒,连满孝移开目光。
他有愧疚,算起来,是他没有保护好隋穗。
连满孝的声音多了几分沧桑:“当年顾家一定要娶进门的儿媳妇,是江家的千金江燕,一直以来,她都知道何念的存在,即便如此,她依旧执意为顾家生下了一儿一女。”
“是她设计杀了我吗?”
“是。”
“她恨我的母亲?”
“我不知道。”
岁岁张嘴还想问些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已经得到真相。
所有她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何须再问为什么。
她被杀,是因为她的身世。或许江燕只是纯粹为了泄愤,或许江燕是怕她这个私生女认祖归宗,无论哪一样,她的被杀,都和她自身没有任何牵连。
这一刻,岁岁忽然松口气。
她内心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这一切是别人的人生,而不是她的人生。
她从悲天悯人中解脱出来,成为一个理智的实用主义者。
她不在意上一辈的恩怨,她的存在对于别人而言是怎样,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她自己,她没有做错事,她不该被任何人夺去生命。
她不需为自己的出生而自卑,她没有欠任何人,她来到这个世上,并非她自身的意愿,若非说欠账,也该是顾家那个男人欠她。
连夏生凑近,他安慰她:“岁岁,不要太伤心。”
岁岁先是一怔,而后笑道:“我不伤心,我很开心,愿望达成,我的心里再无疑惑。”
连夏生一掌拢紧她的两只手,他眉宇间透出遗憾的印纹,隐忍愈发的愤怒,他说:“江燕夺走的不仅是你的生命,还有我的。”
岁岁并不应答,她脑袋一低,就能靠到他的胸膛。她想了想,最终贴过去,闭上眼,什么都没想,假装自己还是从前的隋穗。
南城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从前还有盼头,希望真相大白,现在已经了然,每天数着时间过活。
朝月被重新送回北城,接她的是易丽和宋明颂。
宋明颂来时,连夏生告诉岁岁:“你的青梅竹马很聪明,两年前他接近顾家,结果被江燕陷害入狱,不久前,他写了信举报江家,希望能够扳倒江家,这一举动无异于以卵击石,江燕的儿子已经开始采取行动。”
岁岁慌张,恳求:“宋医生就像是我的亲哥哥,我不想看到他出事。”
连夏生抚摸岁岁的长发:“傻瓜,我知道你担心他,所以我早就有所准备,你放心,我会保护他。”
岁岁眼睛有些发红:“夏生哥哥,我记得你以前最讨厌宋明颂。”
“因为你对他很不一样。”
“嗯。”岁岁没有否认,她声音嘶哑,问:“以后怎么办,你会让顾家知道我母亲的下落吗?”
“当然不会。”连夏生伸手,轻轻捏住她的鼻子,“你在想什么,我心里有数,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你放心做你的朝岁岁。”
他的声音很温柔,岁岁却听得想哭。她仰起脸,视线落在他面上,嘴唇嗫嚅,像是突然丧失语言能力,连个谢字都说不出。
他大概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看她一眼便心知肚明,所有的事都考虑周全,甚至连回应都无需她来想。
轻描淡写三个字:“不用谢。”
他答应过她,要为她报仇。他自问卑鄙而精明,要让她永远心存感激,这是他留给自己的退路。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思,所以更要全力以赴。
他告诉她:“这件事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别人都没有的权利,所以你绝不能收回去。”
岁岁怔怔地凝视他,问:“你要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连家的火力忽然一转,转向北城顾家。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连家似乎不想分出输赢,只为同归于尽。
众人大吃一惊,以为错过了什么好戏,凡事都得有个由头,上次连家和明家斗起来是为了女人,这次也该有个导火线。不等他们去探,连夏生主动放出风声。
一年前隋穗的死亡,是江燕的手笔。
丑事被揭,顾家措手不及。僵持了一段时间后,顾戈主动请求与连夏生见面。
顾戈上门时,岁岁正好从外面回来。
佣人接过岁岁的手袋,用眼神指了指沙发上的顾戈,悄声说:“刚来的客人,说要见小连先生。”
岁岁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快速看了眼,顾戈穿着军装坐在那,腰杆挺得笔直,不苟言笑的面庞英俊端正。她走过去,将刚泡好的茶端给他,说:“夏生哥哥马上就会回来。”
顾戈认识她。
他看过她的档案,知道她是谁。前不久连夏生和资临争得死去活来,就是为了她。
她有个好名字。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简单易记,喜气浪漫。
顾戈摩挲杯把,转过头瞥一眼。
女孩子没有化妆,五官白皙漂亮,马尾扎在脑后,朝气蓬勃。她穿着奶油绿的窄身裙子,米白色的小猫鞋,年轻美好的身型袒露无疑,过膝的裙子下,一双腿瘦白修长,没有多余赘肉。
他咽一口茶,杯子落到茶几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
岁岁本来已经转身离开,这时候回过头,好奇看了看。
顾戈端坐的姿势像一座肃穆的钟,此时这座钟往旁挪了挪。岁岁看看周围,只有她一个。
她皱了皱眉,收回视线,没有理睬,继续往前。
小细跟踩在楼阶上,发出清亮的脚步声。顾戈听了一会,回过神时,呼吸有些灼热。
连夏生很快到家。
客厅顾戈已经等候多时,他站起来,朝他伸出手:“夏生,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连夏生的目光扫下来,唇线紧抿:“我有事要处理,你先坐一会。”
顾戈眉头紧锁,收回手,重新做回一个被冷落的客人。
连夏生径直走到楼上。
岁岁的卧室门没有关,他推开门轻手轻脚上前。
岁岁正垂着视线看东西。
是她作为隋穗时的照片。从儿童时期到少女时代,每一张都是笑脸洋溢。
“见过客人了吗?”连夏生站在她身后。
岁岁点点头,翻开相册另一页。
连夏生:“他是顾家的人,叫顾戈,是顾长海的儿子,你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岁岁一愣。
连夏生:“要再去见见他吗?”
岁岁下意识摇头,“我没有亲哥哥,朝岁岁只有母亲,没有其他亲人。”
她话里撇得干净,然而好奇心作祟,等连夏生离开时,她又站起来,“夏生哥哥,你等等我。”
顾戈跟在佣人身后,书房的门推开,连夏生坐在椅子里。
书房里还有一个人。
顾戈扫了几眼,眉头微蹙,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如果今天不方便,我明天再来。”
连夏生摆手,示意他坐下:“她不是外人。”
顾戈沉默,目不斜视。
他察觉到女孩子打探的目光,和刚才初见时的冷漠不同,她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顾戈假装没有看到,手指微微蜷缩,肩膀有些僵硬,像是一只蚂蚁从衣服底下钻进去,不太自在。
书房里的气氛莫名尴尬起来。
谁也不说话。
憋了一会,顾戈忍不住,视线没有落到连夏生身上,而是落到岁岁身上:“朝小姐,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岁岁细声细气答:“没有。”
顾戈这一声,恰好提醒了她,顾家人没什么特别,同样的鼻子嘴巴,没有半点和她相似的地方。她回忆起顾柔的样子来,和她也不像。
岁岁想着想着笑起来,暗骂自己无聊,唯一一点血缘关系早就随她的死亡而逝去。亏她特意跑来见顾戈,有什么好看的。
岁岁甩手走人,顾戈的目光却迟迟未曾收回,“夏生,你这位小女朋友,脾气挺大。”
连夏生笑一声,语气有些怪异,“难得见你评价谁,惜字如金的顾戈原来也会对别人评头论足。”
顾戈坐回去,双腿一叠,齐整的军装一丝不苟。经年累月磨出来的气质,一个眼神即可震慑人心。
他今天是来谈正事的,不是来聊女人脾性的。
顾戈开门见山:“夏生,我们曾经是战友,虽然后来选择的路不同,但毕竟有当年的情分在,既然能够选择做朋友,又何必非要做敌人?”
连夏生笑了笑,“为了一个人,我在所不惜。”
顾戈:“她已经死了。”
“对,她已经死了,被你母亲害死了。”连夏生敛起笑意,冰冷的眼神仿佛淬毒一般,“所以我要她江燕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