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当天差人去巡抚府送了帖子,得了巡抚家回信,何子衿是第二日去的余家。
余太太依旧和气,何子衿礼数半分不少的送上礼物,方与余太太客气寒暄起来,彼此做些问候。余太太笑道,“子衿来得正好,我这里有新送来山鸡和野鸭子,咱们中午尝尝。”
何子衿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您这里的野鸭团子阖府都有名的,我吃过几回,念念不能忘。”
余太太笑道,“我上了岁数,就喜欢吃鸭团子这样的东西,连汤带菜的,软和。阿幸就一直嫌鸭肉油腻,我都说她瞎讲究,难得你也喜欢。”
何子衿笑意不变,“各人口味儿如何一样呢?阿幸一向吃的清淡,就是在我们家里,初时不晓得,后来知道了,因看她不合我家里口味儿,我娘单给她分了小厨房,就是让她想吃什么做什么,别委屈了自己个儿。如我,就是无肉不欢的,许多人嫌鸭肉肥,要我说,鸭肉本就肥了才好吃,倘鸭肉柴了,就失其真味。”
“对。”余太太也是一脸慈和,笑道,“当初我就说,阿幸这孩子娇惯,高门大户的,怕她受委屈,必得寻一门门风宽和的人家,阿幸也常与我说,亲家太太待她亲闺女一般,还给他们置了宅子。我就与她说,亲家太太这样的婆婆,阖朝也难寻的。阿幸想着,亲家太太待她亲闺女一样,她就想把宅子再建大些,以后也好接亲家太太亲家老爷过去奉养。”
原来余幸是这样跟娘家说的啊,何子衿心里有数了,遂笑道,“那宅子,既是给她与阿冽的,就是他们的。我娘早说了,以后俊哥儿兴哥儿成亲也是一样的,并不因阿冽是长子就格外偏爱他,也不会委屈到俊哥儿兴哥儿。听说阿幸扩建,我也替她高兴,阿幸自小见识就高,以后把宅子建好了,也能招待朋友,开个诗会什么的,她爱这个。就是咱们北昌府,也能添一景儿呢。我家老宅原就挨着,哪里还用特特搬过去,门就开在我家里,想过去园子里转转,抬脚几步路的事儿。阿幸的孝心在这里,家里都晓得。只是花园子得说在前头,是谁的就是谁的,当初不过是我娘按着自己的心意,给儿子媳妇的一处小宅子,后来这个,都是阿幸自己置的,没用婆家的银子,这话是得说在前头的。兄弟间情分好是一回事,只是以后俊哥儿兴哥儿都要娶媳妇,现下不说明白,以后未免事多。如今是阿幸建的,这园子就是阿幸的,阿幸愿意怎么着都是阿幸的事,我娘昨儿还说呢,让阿幸去知府衙门把地契什么的都办好了,这就是阿幸的私房。”何子衿笑道,“这我也没见着阿幸,要是今儿见不着,亲家太太就同阿幸说吧。手续上的事俐落办了,以后分明。”
余太太笑道,“何至于此。”
“亲家太太不晓得,我们家向来如此。当年家里穷的时候,说来不值一提,我娘也略有些陪嫁,彼时我爹要念书,日子清贫。就是这样,我祖母也没动过我娘一分一厘的嫁妆。我成亲的时侯,我家小门小户,不敢跟阿幸比,可除了官中的一份陪嫁,也是祖母有祖母的添妆,我娘有我娘的添妆。添的都是各自的私房,她们当年的陪嫁。儿媳妇的陪嫁,那是入律例的,随媳妇怎么用,就是我如今嫁人,也是一样。官中是官中的,我自己的嫁妆是我自己的私产,私产公产如何能乱呢。”何子衿言笑晏晏,“要说家里底蕴,我家自是不比大家大族,可要说财物清白上,半点儿不逊于讲究人家。”说着,何子衿就笑了,“看我,都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我这人,就是个俗人,不怕您笑话,手里总要干点儿事儿的。不干点事儿,难受。管个庄子铺子的,对账对惯了,不自觉的就会把黄白之物挂在嘴边儿上。用时人的话说,俗气。”
“你哪里俗气了,我就喜欢你这样伶俐的闺女。要是阿幸有你这般伶俐,我还愁什么呢?”
“阿幸啊,命好,她也不必愁。我就不行,出身不及她,平日里还爱瞎想,跟老太太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自小就认了朝云师傅做师傅,以前并不知师傅的身份。后来知道了,便不禁心生感慨,想师傅的出身,这世间,比他更贵的,也就是皇室了。可人这一生的起伏坎坷,真不是谁能预料到的。有人,福气足,如您老人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都是叫人羡慕的顺畅。可我想着,这顺畅,也就是外人看着顺畅,您经的事儿,走过的艰难,怕就您老人家晓得。世间哪有一帆风顺的?反正,我没见到过。我不比您老人家有见识,可我也是有儿女的人了,见到他们,也是与您一样,盼着他们一帆风顺才好。眼下叫阿曦学着背个千字文,她就要叫累,孩子也一样,小时候抱在怀里要学走,学会走就学跑,待得略大些,就得启蒙上学念书考功名,以后成亲生子奔前程。哪里有一日是闲下来的?也不想叫他们受这个累,只是,现在不受这个累,以后的好日子哪里会天上掉下来呢?想做人上人,纵是投胎时福气够生在豪门大族,可豪门大族难道就不必吃苦受累了?有些个人,没甚见识,以为豪门大族就是坐家里便有福气掉脑袋上呢,我不认得豪门大族,只是有幸看过当年师傅少时学习的课程单子,不瞒您老人家,就是减了一半,我家那两个也学不过来。许多人说,富贵是大户人家的底蕴,何其肤浅,子弟出众,这才是大户人家的底蕴。”何子衿道,“盖因出众,则权势可久握,富贵可久持。”
这就是受教育的好处了,甭看何老娘以前大字不识几个,沈氏是在家里跟秀才爹学了几天蒙学,但婆媳俩在孩子们的教育上的观点非常一致。非但男孩子上学,就是何子衿小时候,除了沈氏教她认字外,何老娘也能豁出脸去陈家要个情面把何子衿硬塞进去做旁听生。何子衿自己来历有些不凡,但也盖因这些年何家在教育上真是不遗余力,她运道也好,认识朝云道长,受些熏陶,故而,何子衿对于这个世间这个王朝有着更深刻而清醒的认识。她又是个会说的,此时同余太太这样出身的人说起话来也半分不逊色。
余幸回娘家自然要把理往自己这边说,在婆家看来无需修的花园子,在余幸嘴里就能说成,盖好了也奉公婆一道住,她的一片孝心。说不得还要说一说婆家的小器,把龙涎香的账挂错了,铺子伙计去了婆婆那里结账,结果,婆婆就给她个没脸,对她刻薄什么的。还要管束她嫁妆的使用权什么的。上下两片嘴,有理没理,全在人说了。何子衿是断不能叫余家把理全占了的,余幸什么样,什么个素质,余家自己心里当有数,自家人看估计自家女孩子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可要会办事的,不能这刚嫁进婆家就把上头两重婆婆全得罪了。
何子衿又不是哑巴,岂能全凭余幸来讲理,她昨儿就递了帖子过来,今儿还没见着余幸,何子衿心里也是不大痛快的。
余太太笑,“早就我就你是个有见识的,果然比世人都明白。就是阿冽,也很是上进。这成了亲,越发上进了。”
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委婉了,要是心肠粗的真听不出来。人家明明说你家孩子上进呢,话里未尝没有对阿冽刚成亲就出去念书的不满。
何子衿笑道,“是啊,我见了阿冽也是吃了一惊,还问他,怎么没带阿幸一道过来?我就是昨儿刚见着我娘,我还抱怨她呢,我娘跟我爹是一辈子没分开过的。就是当年我爹去蓉城秋闱,我娘也是把我放家里给祖母照看,自己跟去照料我爹的。我还说我娘,这世上有些人家,儿子出门求学,把儿媳妇留家里伺候婆婆,只是,我家再不是那样的家风,从没有夫妻分离两地的。后来才知道,阿幸得看着造园子的事。阿冽在我那里也是惦记阿幸呢,自成了亲,往时间阿幸晚上一个人睡觉浅眠,都是阿冽看她睡熟方能放心去念书的。如今阿冽这一走,只担心婆子丫环不能尽心。我都说他,这般记挂,就接阿幸过去,我们沙河县虽是穷些,县衙也有的是住的地方。就是花园子,也有两个可逛的。新婚的小夫妻,在一处才好。阿冽说阿幸是亲家掌中的宝珠,心尖儿上的娇娇,在娘家时亲家必是百依百顺,到我家,阿冽也一样待她,不叫她受半点儿委屈,还要赶紧考出功名,以后给阿幸挣一份体面诰命回来。阿冽这份体贴人的心肠,真是像足了我爹。我们家的男人,都这样,拿媳妇当宝。”
好在,何子衿余太太都是外场的人,不至于把气氛搞僵。余太太笑中午一团和气的吃了顿饭,何子衿就告辞回家去了。
余太太身边的一位老嬷嬷不禁道,“这位江奶奶,可真是厉害。”
余太太道,“要是个窝窝囊囊的,叫人看不上。人太厉害,也难相处。”
老嬷嬷笑道,“好在这是大姑奶奶,早就嫁了的,跟咱们姑娘又不住一处,我看,这江奶奶虽厉害,也是个讲理讲面的。”这话,很是实诚。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再怎么偏自家人也明白,一个巴掌拍不响的理。
“要是个只会撒泼的,反是好说。就是这样的人,才不好说呢。阿幸呢,叫她别出去,怎么成天出门?不怪人家挑理,知道大姑子上门,哪里有躲出去的理。”余太太一想到这个孙女就堵的慌,成来回来抱怨婆家这里不适应那里不适应,她建个花园子也管她,报账报错了,还挨婆婆说。余太太知道不能听一家之言,只是,人非圣贤,心到底是偏的。可再听人家何子衿说,是啊,吃食不适应,婆婆立刻给弄个小灶,住的不舒坦,婆婆给买宅子,虽说改建花园子,婆家不乐意,可人婆家也说了,这是你的,你花自己嫁妆钱建的,以后也是你的,赶紧去官府把地契弄好,财物清白。都说成这样的了,总不能再说婆家管着媳妇的嫁妆吧。
余太太想起来就气得慌,自己儿女就从没弄出过这种没理的事来,叫人婆家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出来说,样样不占理。
老嬷嬷道,“张知府家的太太邀咱们姑娘出去了,一会儿也就回来了。老太太这把年纪,还值得为这点小事动气。这刚嫁去的新娘子,与婆家习惯略有不同也不是稀罕事。亲家到底是宽厚人家,不若待姑娘回来,让姑娘就回去吧。大姑奶奶都回来了,姑娘做兄弟媳妇的,不好还在娘家的。”
余太太道,“叫她以后在婆家呆着,别总往我这里跑。何家老太太、太太都不是难相处的人,阿幸被宠坏了,这在娘家做姑奶奶跟到婆家做媳妇如何一样。”余太太自己也是做过媳妇的人,如何能不知道这个。自己心里也清楚,余幸再会说,可就这刚成亲就分小灶建花园子的媳妇也不多见。不怪人婆家有意见!
所以,何子衿这趟来还是有效果的,起码,第二天,余幸就回婆家了,同沈氏问过安,又同何子衿问了好,一幅亲热样的道,“昨儿我就说要过来,张姐姐说她家厨子研究了一道新菜请我去尝,我叫厨娘学了来,请姐姐一道品尝。”
何子衿笑道,“什么菜这般稀罕?”
“说起来,食材不稀罕,但烧起来委实好吃。”余幸道,“一道虾米豆腐。豆腐去了外头了的老皮,切细片,用素油略煎。用桃花酒一杯,大虾米一百二十个,用高汤一滚,即可出锅。”
何子衿笑,“大虾米本就是极鲜的东西,何况要放一百二十个,已是极鲜的了。而且,豆腐既用素油煎过,可见香鲜已全,要我说,倒不必用高汤,过犹不及,反是不美。”
余幸道,“是啊,我也这样说,用高汤有些过,倒不若出锅时放撮细糖,便提了鲜味儿。”
当天吃过午饭,余幸又请何子衿看她正在建的园子图,指着正中轴的院子道,“我与相公商量好了,正院是祖母的居所,这院里我移种了一株百来岁的大椿树,祖母喜欢吃香椿呢。”细致的指间轻轻一划,放到离正院不远的另一处与正院规格相仿的院子里,余幸道,“这里是父亲母亲的院子,种的是桃花,花落了还能结果子。我与相公住这里,还有好几套院子,就是小叔子们成亲,也足够住了。”
所以说,大家闺秀,也有其素质所在。哪怕余幸的作派实在是令婆家不大喜欢,大面儿上说起话来一点儿不差。何子衿笑道,“你有这份心就好,咱们本就是住在一处的。就是咱们这处老院,也与花园子是连在一起的,本就是一家。要我说,花园子里,给长辈们留出院子就好,什么时候长辈们想去住几日,就过去住几日。待你盖好了,请亲家老太太过来逛一逛,也是你的孝心。再者,宴乐宾客,也有合适的地方。就是以后有了儿女,住的也宽敞。”
“姐姐都说到我心坎儿去了。”余幸眉眼弯弯,道,“以后姐姐、姐夫来州府,直接就住花园子里。”
何子衿含笑听了,余幸这才问起阿冽在沙河县念书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