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海上前, 附在脸色不善的沈襄耳边,小声地跟他说明了原委。
那边瑟瑟反应强烈,扶着雕阑吐得天昏地暗, 把沈昭心疼坏了,又无能为力, 只能守在她身边, 抚着她的背, 给她递水递帕子。
沈襄怔怔发愣,看了一眼魏如海, 抬起袖子轻嗅,满脸疑惑,似是想不通女人怀个孕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
魏如海是沈昭身边的老人,也算是看着沈襄长大的,见他这副懵懂样儿,不由得慈爱之心大起, 小声道:“这种事儿啊, 等郡王娶个王妃回来就全懂了。”
一句话落地,沈襄的脸上骤然浮起一抹红晕, 一直漫到耳边。
他慌忙要走,快要迈上石桥, 又想起什么, 快步退回来,也不管沈昭能不能看得见, 朝着他规规矩矩地躬身揖礼,才转身走了。
送走了沈襄, 魏如海又回去看瑟瑟。
她已止了吐, 显得很是疲累, 正脸色苍白地倚靠在沈昭怀里。
“瑟瑟,你感觉怎么样?”沈昭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安放在亭中石凳上,将她鬓边被汗濡湿了的碎发拂开,满怀担忧地问。
瑟瑟有气无力地摇头。
待歇了一会儿,恢复了些许精神,她才想起正事。
“裴太后已经同意离宫,她说,她想去静心庵礼佛……”
瑟瑟想起方才在祈康殿的情形,蓦地有些难过。
绣帷以金钩束着,轩窗半开,清冽的风灌进来,整个殿里都是干净清新的,没有熏香。
自打瑟瑟因为怀孕而对香味儿特别敏感,沈昭的宣室殿和太后的祈康殿就都跟着不再熏香,连侍奉的宫女身上都没有半点香味。
裴太后坐在绣榻上,捻动着佛珠,缓缓道:“瑟瑟,其实从前我是不赞成元浩和你母亲走得太近。我自己的弟弟,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兰陵那么厉害的人,一定会被她牵着鼻子走的。”
瑟瑟本来不想打断她,可话说到这里,就算两人皆恶,未免也有失公允。
“他是国舅,是凤阁侍中,所行必是他所想,若说脚底下的路都被别人牵着走出来的,那未免太过牵强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有些后悔。
她能理解作为姐姐的心理,若说现如今做错事的是玄宁,瑟瑟也会觉得自己家弟弟秉性纯良,都是被别人给带坏了。
因而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瑟瑟无礼。”
裴太后望着她,宽纵地笑了笑,语中含了几分叹息:“到底是亲母女,遇上不好听的话,你还是想向着自己的母亲。可惜啊,哀家这辈子不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亲骨肉……”
若秋雨捶打落花,碾压成尘,透出无尽的遗憾和落寞。
瑟瑟突然有些难受。
她想起了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这是皇家惯用的伎俩,既指望着嫡妻母族的帮衬,又怕养虎为患,得防着她生出孩子。不然,你以为裴皇后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膝下空空?”
到底是不是先帝给她动了手脚,如今已无从考证了。但可以预见的是,她要在那孤冷的庵堂里伴着青灯古佛,寥寥余生。
她生出些难平之意。
人都道皇家无情,可既然无情,为什么还要把人家娶进来,平白害了人家一生。
两相沉默了良久,裴太后道:“哀家知道你和阿昭感情甚笃,有一事要请你帮一帮。”
瑟瑟低垂螓首,恭敬道:“太后吩咐。”
“哀家知道有些恩怨难了,皇帝忍辱负重多年,胸中必有难平之意。可,祸不及亲族,哀家希望将来到了清算的那一日,他能只处置有罪之人,不要株连无辜。”
沈昭早就向她承诺过,只要太后主动离宫,将来他必不会牵累裴家无罪之人。
瑟瑟本不想将话说得太满,可想到这一走便是咫尺天涯,裴太后要在那幽深佛门里寂寥度日,还是给她一份心安,让她好过些吧。
毕竟,若没有她的主动退让,离瑟瑟独自执掌六宫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一走,是成全了沈昭,也是成全了瑟瑟。
“太后放心,陛下不是狠戾寡恩之人……”瑟瑟想了想,郑重地补充:“纵然他有狠戾寡恩的时候,瑟瑟也会劝着他,拦着他的。”
殿中传出一阵极轻的笑声。
裴太后慈目微弯,温情满满地瞧着瑟瑟,怜爱中还透出几分羡慕,安静地瞧了她一会儿,道:“那你们就好好的,这深宫内帏里已冷了许多年了,希望到你们为止。恩怨也好,仇恨也罢,或许上天有意,就是要让你们去了结这一切。”
从祈康殿里走出来许久,裴太后那绫罗缠身,华贵且寂寥的模样还是犹如咒影,深深落在瑟瑟的脑子里,总也挥不去。
她仰头看向沈昭,轻声问:“阿昭,这一世,我们会有好结局吧?”
沈昭一怔,抬胳膊环住她,温柔道:“当然。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还有四个月,康儿一定会平安出生,前世的劫难绝不会重演。”
前世,就是因为沈旸挑拨了沈晞来御前揭穿瑟瑟的身世,被她听见而动了胎气,才致使康儿先天不足,后天多病多灾。
如今他已经解决了庆王,剩下的沈晞已不足为患。
沈昭早已依照先前商定的,把能证明淮关一役另有蹊跷的圣旨拿给沈晞看。
两人自小仇怨相对,彼此乏有信任,可先帝圣旨做不得假,沈晞心里也清楚,如今的皇帝陛下在权术之争中占足了上风,想要对付他绝非难事,没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矫出一份圣旨来诓他。
沈昭心里最惦记的不是握手言和,重续那可笑的兄弟情,而是沈晞手里的建章营。
自然,沈晞不是个傻的,以交出建章营为条件,向沈昭提了一大堆要求。
即便沈晞仍存反志,但他的盟友庆王已经失势,他但凡有点脑子,也该感念沈昭的不杀之恩,而不敢再以卵击石。况且,还有一个宗玄跟在他的身边,会时时规劝的。
他们能得以重生,宗玄功不可没,沈晞既是他拼尽性命也要保护的人,那么就如了他的愿吧。
湖面吹过一阵凉风,沈昭把瑟瑟往怀里拢了拢,低头看她,目中若有星光:“瑟瑟,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只要不会失去你,我愿意做一个善良的人,我会善待世人,与过去那个经受苦难、乖张戾气的自己和解,只要……你不离开我。”
瑟瑟莞尔,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笑说:“我不走,你赶我都不走。我马上就是真正的六宫之主了,我也要好好尝一尝大权在握的滋味。”
沈昭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打趣:“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也是个嗜权如命的主儿,真是了不得了。”
没过几日,裴太后便移宫搬出了祈康殿,到静心庵中修行。
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她这一走,以伴她之名,将昔日裴家辛苦安插进宫里的眼线几乎都带走了。
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些人留下,沈昭轻饶不了他们,裴太后能主动带走,也算做了件善事,免去太极宫里一场杀戮。
对于裴太后这个人,瑟瑟始终看不透。
要说她无辜,可当年那些事若无裴家和她的襄助,凭母亲一己之力根本做不成。要说她歹毒,可她又处处留善念,存善心。
裴太后离宫那日,沈昭没有去送,但他让沈襄去了。
穆荆郡王已成过去,如今是庆王世子。从前沈襄装疯卖傻时,裴太后对他甚是关爱,沈襄倒也念她的好,去的心甘情愿。
瑟瑟端着热茶走进宣室殿时,见沈昭正站在南窗前,望着外面的云卷云舒而发呆,他所望的正是宫门方向的天空。
这个时辰,大约裴太后已出宫门了吧。
瑟瑟觉得沈昭对裴太后的态度与前世不太一样了。前世的他一心认定生母之仇深如海,在内心里早就埋下了对裴太后的仇恨,一朝大权在握,对她和对裴家皆冷酷无情,丝毫余地都没有留。但今生……似乎多了些旁的东西。
她一番沉思,推测,大约是前世自己死后,又发生了什么。
不管发生了什么,沈昭既不愿意说,瑟瑟也没有必要去追问,只需静待岁月,终有一天他会放下心结,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自己的。
这样想着,她便释然,端着茶走到沈昭身边,沈昭见着她,原本寡淡的俊容上瞬时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却不接茶瓯,偏要就着她的手喝。
喝了几口茶,又开始不规矩,纤薄的唇挪上她的手,细细碎碎地亲着。
瑟瑟被他亲得发痒,正要往回缩,却被他一把抓住,自她手中拿出茶瓯随意放在一边,将那柔腻的小手放在唇下,如倦鸟贪食,认真贪婪地啄。
正腻歪着,魏如海进来了,站在绣帷后,有些慌张:“陛下,傅大人出事了,他……”
两人一惊,忙迎出来。
魏如海擦了一把额角的汗,躬身道:“太医已去看过了,虽说伤处看着凶险,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得卧床静养些时日,傅大人让奴才向陛下回话,他怕是不能去雍州帮着赈灾了。”
沈昭满面焦色,朝魏如海一摆手:“你先别说什么雍州,司棋到底伤得怎么样?为什么会受伤?”
魏如海刚想回话,又抬眼看看跟在沈昭身后的瑟瑟,低下头,不做声了。,,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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