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丢了公主, 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沈昭对外封锁了消息,另外拟了个名目, 让禁军搜查长安城内外, 同时派校事府暗中查访。
元祐那边还没有消息,傅司棋却有意外收获。
大约是因为温玄宁丢了,兰陵公主急着找人, 这几日公主府里杂乱人员进出不断,傅司棋派暗卫盯着,又见到了前些日子在翠华山下与他们交手的人。
他命暗卫将此人的画像拓下来, 拿给京兆府的官员指认, 果然是那个曾经犯下人命官司, 害兰陵丢了一个刑部尚书的李怀瑾余孽, 李忧。
沈昭让傅司棋暗中跟着,别打草惊蛇, 看能不能顺着藤蔓挖出更多。
到了腊月,长安城中落下了第一场雪。霰雪皑皑,覆盖着雍容华丽的西京,连阙楼阁似是都陷入沉睡, 宛如一副幽静素雅的画卷。
南楚使团如期要返回丰都, 沈昭依照允诺,让徐长林带着徐鱼骊和宋灵儿一同走,而徐长林投桃报李, 把当初那份命宋玉率军设伏九丈原的先帝圣旨留给了沈昭。
他虽已改姓了徐,成为了南楚的掌权重臣, 但其实内心深处还惦记着宋家的旧案, 也期望着有朝一日能令冤情得洗, 还逝者清白。
不管怎么说,南楚的事告一段落,沈昭可以精力放在找寻元祐和玄宁上。
可是禁军的搜查并不顺利,几乎将长安城内外都翻了过来,仍不见两人踪迹。
沈昭彻夜难眠,从最初怕自己妹妹被温玄宁那混小子占了便宜,到后面又怕两人会出事。
多事之秋,并非太平山河,离了深宫,谁又知道会遇上什么人。这两孩子又都是养尊处优惯了,自小没受过一丁点苦,没见到世间险恶,哪里经得住一点点风吹雨打?
沈昭越想越着急,加派了人马,日夜不停歇地找。
临近年关,前朝和宫闱皆琐事不断,人人都显得很忙碌,唯有瑟瑟终日懒散,一日胜过一日的贪枕嗜睡。
沈昭白天政务繁忙,无暇来陪她,她看会儿账本,就靠在榻上打呵欠。晚上就和沈昭在床上讨论元祐和玄宁会去哪儿,本也是件令人忧心的事,可说着说着她就伏在沈昭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再不知天地为何物。
这一日沈昭早早下朝,见阳光正盛,瑟瑟却倚在美人靠上瞌睡,手边散了一沓凌乱的账册,婳女给她身上搭了条羊毛毯子,她挪动了几下,抱着手炉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沈昭把她拉起来,捧着她的脸,笑道:“瑟瑟,你昨夜早早就睡了,你不困,快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瑟瑟睡得迷糊,闭着眼,酣气深重地呢喃:“你说……”
“这一年河北四郡灾情不断,朝廷开支日益增多。你去禀报母后,为了缩减后宫用度,你想放还一批宫女。”
瑟瑟昏沉沉了一阵,倏然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
沈昭眼中精光闪熠,像衲在龙袍上的点睛明珠,明澈透亮:“今日宗亲内眷入宫向母后请安,你当着她们的面儿提出来,母后不会反对的。我这里有份名单,母后那边允了之后,就赐她们纹银细软,放她们出宫。”
瑟瑟彻底清醒了。
沈昭要开始清理母亲和裴氏在内宫的耳目了。
其实之前,瑟瑟就找过理由将母亲赠给自己的大半陪嫁宫女遣出了宫,只留了堪信任的心腹在跟前。但那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今要在内帷中大规模放还宫女,这其中牵扯复杂,不是一件小事。
“阿昭,我不是反对你剪除内宫耳目,我只是要提醒你一句,母亲也好,裴氏也罢,他们经营朝野内宫多年,将手中权柄看得极重,不会任由旁人夺权。你刚与母亲翻了脸,若是再因为这些事跟裴太后起冲突,只会让自己腹背受敌,不是好事。我知你想早些做到政由己出,再不受外戚钳制,可是凡事若操之过急,必会有反噬。前世这种亏你还没吃够吗?”
沈昭一直等着她说完,悠然一笑:“你说得这些我也想到了。”他将那封书写着放还宫女姓名的锦封籍册展开,道:“我并没有动裴氏的人,只是要把你母亲的人撵出宫。”
瑟瑟秀眉微拧,流露出疑惑。
沈昭略微犹豫,轻声说:“你可能不知道,自那日慈凉寺一别之后,裴元浩和姑姑的关系大不如前了。虽然如今在朝堂上,裴氏仍听兰陵公主调遣,裴元浩也还帮着她,但两人的分歧日渐增多,且……全都是围绕着你。”
瑟瑟一怔,目光中泛着波漪,微漾。
沈昭握住她的手,接着道:“或许是之前姑姑对你下手太狠了,裴元浩心有不忍……”
提起他们,瑟瑟一阵眩晕,面前的水晶珠帘晃晃悠悠,显得越发模糊。她只当太过烦心优思所致,忙强迫自己凝神静心,果然好多了。
沈昭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耐心向她解释:“既然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嫌隙,那不妨再加深些。我只除姑姑的耳目,却留下裴氏人,姑姑素来多疑,不会不多想的。她想得越多,两人的隔阂就会越多,只要不是铁板一块,我对付起来就容易了。”
他说完了,看向瑟瑟,却见她正垂眸看地,目光涣散。
沈昭心里一动,往她身边挪了挪,轻轻抚住她的肩膀,把她揽进怀里。
瑟瑟默了一会儿,道:“阿昭,别担心,我没事。我刚才只是在想母亲,她辛苦半生,操劳算计,眼看大权在握,人人钦羡,可其实连个真正能让她放下心防,毫无顾忌去信任的人都没有。如果父亲在,她能全心全意信任父亲吗?恐怕也不能吧……”
她一面坚定反抗母亲,与沈昭步步为营,使尽了心机谋算;一面又会时不时冒出些对母亲复杂至极的感情。
沈昭搂着她,忖了忖,缓声为她解惑:“莱阳侯是君子,良善仁慈,刚直不阿,可他不是政客,许多事即便姑姑坦诚相告,恐怕他也不能理解。可偏偏莱阳侯是姑姑心爱的人,她不愿意将自己狠厉狰狞的一面展现给心爱之人,便只能选择隐瞒,长此以往,夫妻间的裂痕便会越来越深。”
他叹道:“兰陵姑姑纵然有千般错,可和莱阳侯走到今天这地步,其实也不能全怪她。”
就如同上一世的他和瑟瑟。
他明明爱瑟瑟至深,可涉及朝政时,纵然想坦诚,斟酌再三,权衡过后,觉得她恐怕不会理解自己,犹豫下来,最后也只能三缄其口。
这样经年累月,夫妻两人之间便全是不能碰触的秘密,嫌隙日生,步步走向疏离。
至今想起往事,沈昭都会觉得心有余悸,多么可怕,只差一点,他和瑟瑟就是又一对兰陵和温贤。
两人抒发了一会儿感慨,趁着天色尚明,瑟瑟有了些精神,便立即梳妆去祈康殿向裴太后请安。
祈康殿果然热闹,刚走到殿门前,便听里面传出女子清脆如铃的笑声,宫女掀起帷幔,满殿的莺莺燕燕皆起身朝着瑟瑟拂礼。
瑟瑟让她们平身,上前向裴太后请安。
裴太后向来疼爱瑟瑟,一见她便爱得不得了,忙让宫女搬了张楠木杌凳在自己身边,让她坐下说话。
满殿的姹紫嫣红,都是宗亲女眷,再有便是朝中位高的官家命妇,其中最活跃的便是庆王妃薛氏。
薛氏今日带了自己的庶子,穆荆郡王沈襄来,大有炫耀自己宽宏贤惠,善待庶子女之意。
如今庆王手握北衙军,大权在握,是皇帝和兰陵都想拉拢的对象,正风光时,旁人也只管巴结逢迎,不去戳她的老底。
瑟瑟对于她这位四舅母薛氏,那是早就如雷贯耳了。
她出身陇西薛氏,也算世家大族,年轻时就有骄矜善妒的恶名在外。其实在瑟瑟看来,善妒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瑟瑟自己也善妒,也不许沈昭纳妃,他要敢纳,她非捶死他。
可这位庆王妃的心思却不在如何管束自己的夫君上,而在如何祸害庆王后院的那些姨娘上。
庆王年轻时就是个风流好色的主儿,接连往自己后院抬了好几个姨娘,薛氏明面上未有任何不满,对那些妾室皆以礼相待。可不出几年,那些如花娇嫩的姨娘一个个都死于非命,这其中就包括沈襄的生母林氏。
据说当年,才六岁的沈襄就是因为看见了母亲死时的惨状,才吓得生了场重病,多日高烧不退,被烧坏了脑子。
从前瑟瑟不知沈襄是装傻,只觉得他可怜,曾缠着母亲问过庆王府里那些事,当时母亲摇着团扇,漫不经心地道:“总之,死得是一个比一个惨,据说那个林氏,死时七窍流血,痛苦不堪,手扣在地上,把指甲都挠断了。”
瑟瑟至今想起,看着眼前这位明眸善睐,笑靥灿烂的庆王妃,都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我们家殿下前些日子还说起,上一年过年时,是先帝刚驾崩正当国丧,禁鼓乐吹打,那都是应当的。今年是陛下登基后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年,该好好热闹热闹。”庆王妃扶了扶鬓侧的金钗,笑道。
裴太后捻着佛珠,一副慈眉善目,悲悯模样:“照理该是如此,可河北大旱,饿殍遍野,皇帝有心奉行节俭,省出银两赈济灾民,宫中总不好太过奢侈。”
庆王妃端得机灵,听太后这样说,立即将话锋一转:“难怪从宫门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简雅的,不见铺张,原是太后和皇后心系灾民,想省出些银两赈灾。到底是宫里的贵人,见识广,不像我这个没眼界的妇道人家,天天就想着如何热闹。”
她这一席话,连瑟瑟也恭维着了,既承了长辈的恭维,瑟瑟就不能干坐着不接话,便笑着谦虚了几句。谁知庆王妃好像有心要跟她套近乎,话越说越亲近,从她的头面妆容夸到了她的衣衫发髻,把整个殿里的其他女眷都晾在了一边。
瑟瑟一边应付她,一边极自然地当着满殿女眷的面儿向裴太后提出要放还一批宫女,果然如沈昭所说,裴太后问了几句,就允了。
大事办成,瑟瑟刚舒了口气,又被庆王妃缠上了,她叽叽喳喳地聒噪个不停,奉承完了她,又去奉承她的母亲兰陵公主,整个一舌灿莲花,旁人都插不上话了。
最终还是沈襄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不小心’往瑟瑟裙裾上泼了半盏茶水,这才让她得着借口更衣,逃脱出来。
在偏殿换上新衣衫,梅姑道:“娘娘有所不知,庆王妃的母家薛氏一族里有几个男丁很是争气,在朝廷六部和边陲守军中任要职,也正是因为母族强劲,所以庆王妃才能在王府后院横行霸道,那庆王也不敢说什么。”
瑟瑟如今心思灵敏,立即意识到:“薛氏里那几个能干的男丁都是我母亲提拔的?”
梅姑笑道:“正是如此,娘娘英明。”
难怪啊难怪,外人都只当她们母女情深,皇后连着兰陵公主府,奉承了一个便是巴结了一双,殊不知,她和母亲早就闹翻了,只剩下了表层的体面。
梅姑给她捋顺了披帛,随口道:“不过这位庆王妃自己也是个能干的,擅言辞交际,同宫里一直关系密切,当年她跟陛下的生母宋贵妃也有往来……”
瑟瑟一诧,正要往细里再问问,外面内侍递进来消息,说是元祐公主和温大人找到了。
当即惊喜万分,再顾不上其他,忙把人宣进来。
内侍道:“陛下施了一计,对外宣称萧太妃病重,请清泉寺僧人入宫祈福。元祐公主和温大人本就没有出城,听得风声,当即坐不住,跑出来打探宫里的消息,被禁军逮了个正着。陛下将元祐公主送回萧太妃殿里了,独留了温大人在宣室殿问话。”
瑟瑟的一颗心总算落下,却听内侍低声道:“娘娘还是快些去宣室殿吧,大内官让奴才来报信,陛下盛怒,您若是去晚了,怕温大人这一顿打是躲不过去了。”
宣室殿正剑拔弩张,一片肃杀。
沈昭站在龙案前,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指着温玄宁怒道:“你别跟朕扯什么两情相悦,这婚姻大事从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堂堂世家出身,拐带了良家女子私奔,就是罔顾宗法,不守礼教!朕今儿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跟你算账,是以元祐兄长的身份,你过来,先让朕打一顿,后面的账再慢慢算。”
温玄宁被内侍扣着胳膊,挣脱不得,盯着沈昭手里的棍子,惊骇不已:“这棍子也太粗了!”
他见沈昭眉目森冷,毫无容情余地,不禁腿发软,哀哀求道:“陛下,表哥,姐夫,饶我这一回吧,我知道错了……”
沈昭蓦地将棍子往后一拉,冷声道:“错在哪儿了?”
温玄宁默了默,抻着脖子道:“我应当正儿八经地提亲下聘,明媒正娶元祐,不应当拉着她私奔。反正我们情深似海,情比金坚,任谁都别想拆散我们!啊……”
他见沈昭扬起棍子打过来,惨叫一声,猛烈挣扎,甩开内侍,直往殿门外跑,边跑边喊:“姐姐,救命啊!”
魏如海领着禁卫追他,边追边在心里乐呵:这未来驸马爷脑子是灵光,知道这个时候喊天喊地都不如喊姐姐管用。
这个念头刚落地,便见浮桥那边织锦华盖,彩裙明艳,皇后乘着步辇到了。
温玄宁连滚带爬地钻进瑟瑟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姐,你可得管管,姐夫他要打死我。我可是你弟弟啊,他如此不留情面,我看他心里分明是没有你。”,,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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