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半,门田从床上起身,后脑勺上还残留着朦胧的睡意。今天上午要乘十一点启航的飞机飞往伦敦。十点钟必须到达卡斯托尔布机场,因此,八点半全体就得集合去餐厅进早餐。妇女们要化妆什么的,挺费时间,而门田的时间就显得充裕了。
刚过八点,就有了敲门声。
“您早。”土方悦子进来了。她淡淡地化着妆,容光焕发,看来昨晚睡得很好。看到她的表情,门田就放心了,谅来昨晚没有发生什么麻烦事。
土方悦子简单地谈了出发的事宜,用眼神微微笑着说:“昨晚很晚才回来吧?”
“去了一家认识的酒店,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
“喝酒得早点回来呀。”
“那是的,我会当心的。昨晚什么问题也没发生吧?”
“嗯,大家都很安静。逛了一圈古堡,走得挺远,恐怕也够累的。”
“那好。”门田满足了。
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去餐厅了。门田突然叫住土方悦子,“喔,想起来了,你读过江木奈歧子先生的《白夜之国一个女人的旅行》吗?”
不用说是读过的。土方悦子经常出入江木奈歧子的家,可以说是交往甚密。所以江木奈歧子把她当作自己的替身推荐参加旅游团。
“嗯,拜读过。”
“那里面有没有和一个叫托尔珀尔珊的丹麦女郎一起遨游的文章?”
“我想那是在日德兰半岛的事。从奥尔胡斯去尤林哥,到面对斯卡格拉克海峡北部的斯卡晏角的旅行。确实和丹麦女郎在那儿同行过,但那位小姐的名字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啊,是那样的。”
“什么事啊?”
“不,昨晚在小酒馆里遇到了一个日本记者。伴同他的那个丹麦女郎叫托尔珀尔珊小姐。说是四年前曾和江木奈歧子先生一起出游过。要我回去后向江木奈歧子带问好。是不是请你转告江木先生?”
“好的。她叫……”
“托尔珀尔珊。”
土方悦子记在笔记本上。
“团长也会说丹麦话?”她记下后问。
“不,那是铃木先生用日本语逐句对我翻译的。”
“哎哟,是吗?我还以为团长连丹麦话都懂呢。”
“她好象不懂英语。铃木先生用丹麦语悄悄地说的。”
“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吧。她是江木先生的翻译陪同,先生说的是英语吧?”
“啊,是吗?的确是的,相当妙呀,她倒是没跟我讲一句英语。”
“那样吗?……那时她一句话也没对您说过吗?”
“没有讲过,好象她要对我说什么,然而却又作罢了。”
“为什么呢?”
“好象是铃木制止了。他用丹麦语对她很快地说了些什么。”
“怎么同事呢?”
“铃木会不会觉得在我的面前,女郎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过多的话有点儿不象话呢?丹麦的女子是相当饶舌的哪,只要打开话匣子,就没个完。”
“是那样吗?”土方悦子瞠然了。
“不用说,铃木先生说英语和德、法语是相当流利的,而且还会说丹麦语,同样也是个欧洲的世界主义者。”
“那位铃木先生,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日本体育文化新闻,周刊杂志之类的欧洲通讯员。名片上的一角说是通讯员,实际上是送递这儿发生事件的稿件,想来是靠那些稿费维持生活的。那家伙长驻欧洲,过着半流浪的生活。”门田从口袋里取出昨晚铃木的名片让土方悦子看。
“是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见过的报刊杂志。”
“不过是二、三流的报刊杂志罢了,靠兜售色情文学赚钱的。”门田用轻蔑的口吻说。
“这个人在阿姆斯特丹有住所吗?”土方悦子把名片还给门田。
“那大概是联络点吧。他说在阿姆斯特丹看到《朝阳新闻》四月十日登载的江木先生的欧洲游记随笔,激烈地抨击着说至少有五处与事实有出入。”
“是吗?”
“说的是江木先生那篇《白夜之国一个女人的旅行》。”
土方悦子的眼珠稍微转了一下:“四月十日的《朝阳新闻》,那是我们出发五天前的报纸呀。这份报纸怎么到得了阿姆斯特丹呢?”
“可能来了吧。日航班机每天要飞欧洲,每次都会装载日本报纸来的。”
“是吗?”土方悦子似乎在想着其它的事,漫不经心地回答,又问:“铃木先生对三十名日本妇女的旅游团感到奇怪吧?”
门田关心着对于自己团体的评价。
“不,铃木先生对团体成员的人数倒没问什么。”
“全部是妇女,难道不感到稀奇吗?”土方悦子稍许有点失望的样子。
“那个人是欧洲油子,不会关心日本来的旅游团。”门田说。
“不过,作为妇女旅游团,我想总比较少见吧。”
“可以这么认为。他现在好象是无根之草似的生活,很不安定,对什么事都抱虚无主义的态度……喔,想起来了,好象铃木先生说过要回日本结婚的事。”
“是最近吗?”
“铃木先生喜形于色地说,我想早点结束在欧洲的这种放荡不羁的独身生活,那希望的脚步声,已经愈来愈近了。他好象有什么目的似的。”
土方悦子饶有兴味地听着。
土方悦子走出房间时,快到八点四十五分了。旅馆的侍者惊惶失措地闯进门田的房间,用激动的声音叫道:一名日本妇女被卡倒在楼下十七层楼的1703室里。
红制服高个子的侍者从十七楼1703室跑出来,迈着长腿飞奔上楼,来到导游的房间至少需要两分钟。另外,侍者不可能在眨眼的瞬间,发现被害者马上跑出房间。他凝视着躺卧在地上的日本女客的姿势,也得费一分钟。那么,他发现她的时候,应该是八点四十二分左右。
门田被侍者的急报吓得魂飞魄散。虽然事情发生在下一层楼,而这儿的任何房间都没有这个团体的旅客,想来这个报告可能是弄错了的。但侍者用德国腔的英语紧张得结结巴巴,但确凿地说,是这个团体的妇女,一个劲儿地指着楼下。
门田出来找土方悦子,这时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她很可能在十九层楼和将要出发的同伴待在一起。门田考虑到自己是个男的,赶到妇女事故现场不合适,就没等电梯,自己准备上楼去喊悦子下来。侍者握着他的手,拽拉着指向楼下,门田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地说;“不,必须有个女见证人。”这时,走廊上出现了一个女人,两手提着旅行皮箱。
“啊,星野!”门田看见多田真理子的室友,多少有点儿放心,急促地说:“请马上把土方悦子叫来,她可能在十九楼的房间里。我要去十七楼的1703室,要她马上到那儿去。”
高大的星野加根子被手让侍者拉住的脸色苍白的门田反常的样子吓了一跳:“哎呀,怎么了,门田先生?”
“不,有点……请立即叫土方来一趟。”
要是在这儿说谁可能被杀的话,团员们就会象捅了马蜂窝似的骚乱起来。他只得装出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拼命克制激动的声音这样说。
“那么,马上就要乘大轿车去飞机场了吧?”星野加根子用一只手摇晃着旅行皮箱。
“唉,是的。不,请土方悦子火速赶到十七楼1703室去。”
“嗯,知道了。”
门田狐疑地目送着星野加根子还未消失的身影,随即就被侍者拽下楼梯。他的脚磕磕绊绊地不听使唤,脑子十分混乱。作为导游,游客被害,他从未经历过。
从现在开始,会有什么事发生呢?刑警会蜂拥而入,检视解剖被害者,查讯有关人员——作为带队的负责人,当然是最早受到讯问,看来谈两三次还解决不了。然后可能就是三十个团员全部受到查问。既然是刑事案,在这三十个人当中是否有凶犯,也未必可知。当然全部人员要暂时禁止外出。预定的时间表要打乱了,继续旅行没准也要受影响。在禁止外出期间滞留的费用,又该如何处理呢?要是团员中发现一两个嫌疑犯,就得在哥本哈根发加急电报,报告外务省和警视厅,报纸也就会发表,并用大字标题刊出“旅游团杀人事件!女游客在哥本哈根的旅馆被卡死!”周刊杂志会更加煽动性地加上“本刊独家消息”的字样。
应该如何对付这个情况呢?立刻和日本大使馆取得联系也未必妥当。正门悬挂着太阳旗的大使馆离这个旅馆不远,门田是知道的。万一发现了嫌疑犯被警察扣留时,那些麻烦事就得委托大使馆,自己这批人能不能按照预定计划出发呢?驻丹麦使馆里不一定会有日本警视厅派驻的参赞。好象法国是包括日本在内的国际警察机构成员国。驻法使馆参赞实际上就是警视厅官员,马上就会从巴黎乘飞机赶到。他会使出可怕的眼神说,先生,这可是件棘手的事,是国际上的耻辱,这些团员现在无法甄别,只好以同案犯对待监视起来。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件,作为负责人,即便抗议腰杆也硬不起来,只有俯首请罪了。要是在日本的话,支持的人多些,也能壮壮胆。可是在万里海外,实在是孤立无援,狼狈不堪。也不能靠本社用国际加急电话来指挥,这样会使本社太失体面。
在征募游客时曾订有合同,倘若发生意外事件,临时被扣留或禁止外出四、五天,这以后的旅游还得按照原计划执行,必须履行合同条款。这么一来就得加付一大笔膳宿费。不利的是,旅游团要装门面,说是募集游客的策略也好,是在旅游社之间的激烈竞争也好,总是和各地第一流的饭店签订合同。一般是计划安排两晚住宿,算是够紧凑的。若要延宕时日,则将大大超出预算,这笔电汇的款项也是个大数目。门田好象看到了经理、常务董事那副阴沉不快的脸色似的。要是这事件难以平息,弄不好负责人员广岛淳平也摆脱不了干系。
由于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的事故是不得已的,虽然团员出于道理是理解的,但感情上却不同。这些女人因为期望落空而不满。发生了这起阴惨的杀人事件而被禁锢不得外出的郁愤,会促使歇斯底里症的加剧。
到底是哪个团员进入了1703室呢?根本没有预订十七楼的任何一个房间,这个团体全都在十八、十九楼。这个美国式的建筑,对全体团员来说,哪一层楼房间的外观都好象没有区别,作为当导游的门田出于职业性的要求,则加以注意。尽管那样,团员还是在下一层楼被杀了,怎么会到那间房里去呢?
——看起来门田的这些考虑,得花很长时间,但他被侍者拽着从十八楼急步下到十七楼,再走不到十米的距离就来到1703号房的半开着的门前,实际上还没有三分钟。人在危急情况下,思绪会异常兴奋,所有的念头、想法都会象瀑布般地流泻出来。
门半开半掩,发现事故的侍者跑出房间仍保持原状。其余的房间则全部关闭。
门田提心吊胆地从跑在前面的侍者红色制服背后看去,虽然不太清楚室内情景,可他的眼帘里已经出现了一具被杀的女尸,吓得腿直哆嗦。可是侍者回过头来,用手指挥似的招手,只好胆颤心惊地进了房间,但没看见尸体。
这个房内放了两张床。里面的床上浅茶色的床罩铺放平整,靠门边的床虽然也蒙有床罩,但已揉皱卷乱,显然是在这个床上行凶的了。门田没在这儿看见谁,只是想象着那令人作呕的被害尸体,那在两张床中的一个床下被推下去藏匿着的半裸的白色肉块。他膝盖不由得战栗着,出于责任心,只得鼓起勇气,绕着床边四处察看。这儿没有露出尸体的手脚,也没发现衣服的边角。
这时,靠近进口附近的门咯吱一声开了,门田吓得心都要拧住了,以为是躲在洗脸间里的凶犯马上就要跑出来。
可是,眼前出现的是一团花花绿绿的颜色在踉跄摇晃着。
“啊,多田!”门田好象看见幻象似地木然了,旁边的侍者出发愣般地呆住了。
多田真理子晃晃悠悠地背靠在关闭的门上,一只手贴着喉咙,眼睛看着天花板,急促地大口大口地喘吐着。肩膀依在门上,象是勉强坚持着不倒下来,脸色十分苍白。
“多田,究竟这……”
怎么回事呢?门田急促地盘问。多田真理子用另一只于慢慢大幅度地摇了两三次表示不要靠近她。
这时,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喉腭,马上又呕吐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干哕声,又向上仰着,做着深呼吸。
“上错楼……叫电梯停在这层楼……”在呼吸困难的间歇巾,对着目不转睛注视着的门田,她喘吁着说,声音就象老太婆般嘶哑。
“刚刚路过这个房间……冷不防……从后面被
紧紧抱住……拉进这个房间里来……从后面用两个手把头……卡住……接着,从后面推倒了……只是模模糊糊感到……以后就什么也不清楚了。”说话时,好象是挤出声音般的上下动着肩膀。
“那个,你晓得那个男的脸吗?”门田焦急地问。
“不,没有看见脸。根本来不及去看,就被后面从膈肢窝下伸出的两只手卡住了脖子”。她突然放下遮着的手,脖子前的皮肤渗出了血。
门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时,门口出现了土方悦子的脸。
后面还有五,六个女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