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这两具尸体放到我们挖成的合葬坟坑中,在把他们弄进行李箱前,已经用两个黑色大塑料袋将他们分别装妥,这两个塑料袋便陪他们进入这安息之地。
“应该有人为他们念祷词,”米克站在坑边大大咧咧地说,“你们有谁会念什么祷词吗?”
我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只能保持沉默,安迪也是。米克开口了,“约翰·肯尼和巴里·麦卡特尼。哦,你们是好孩子,愿上帝赐以你们荣光,神所给予的,神可以拿走,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他对着坟坑画了十字,垂下手来摇摇头,“你们想我操他娘的能想出什么鬼祷词来,他们应该有个神父才是,或至少也该有个正式的葬礼。哦,老天,他们应该再活上三十年。现在说他们应该这样应该那样都操他娘没用了,他们弄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大土坑,还有三个人对着他们摇头,可怜的小杂种,我们送人送到家,把他们埋了吧。”
填土比挖土花的时间少多了,但还是要一番工夫,我们只有一把铲子,同样得轮流上阵,就像刚才挖的时候一样。填妥之后有一小堆多出来的土,米克从工具房里弄出个独轮推车,把土铲上去,运到十五英里外的果园深处倒了。他推了空车回来,连同铲子一起收回工具房里,走回来又好好看了一眼坟墓。
他对安迪说,“在一英里外做个记号,可以吗?除了老奥加拉之外,谁也不会到这儿来,奥加拉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老奥加拉是个好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睁只眼闭只眼。”
农庄厨房的灯依然亮着,我把热水瓶冲干净,扣在厨台上,米克将没开的麦酒收回冰箱,再补满他小瓶的詹森牌威士忌,然后我们坐回凯迪拉克,踏上归途。
离开农庄时天仍然一片漆黑,路上车辆比来时更稀。虽然行李箱里不再有尸体让我们紧守时速限制,不过安迪还是保持不超速五英里以上。车行不多久,我合上眼,不是盹着了,只是在静静地想事情。再睁眼时我们已上了乔治·华盛顿桥,东边天际也现了曙光。
于是我有了个彻夜不眠的白夜,这是最近来第一次。以前米克和我会在葛洛根坐一整夜,大门锁上,灯关了,只留头顶一盏灯,说说往事或只静静坐到东方发白,往往我们就这样过完一整夜,等早上八点钟圣伯纳德教堂的弥撒,屠夫弥撒,在那儿有一大群穿着染着血渍的白围裙的人,米克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下了桥,开上西缘大道,米克开口了,“我们时间正好,你知道的,圣伯纳德的弥撒。”
“你说中我正在想的,”我说,“但我累了,我想今天算了。”
“我还不一样累,但今天早上我觉得必要,他们应该有位神父才对。”
“肯尼和麦卡特尼。”
“是的,麦卡特尼全家都还在贝尔法斯特,你只能告诉他们出了点麻烦,他死了,这可怜的小鬼。约翰·肯尼的老妈死了,但还有个姐姐在,是不是,安迪?”
“两个姐姐,”安迪说,“一个出嫁了,一个当修女。”
“嫁给我们的天主。”米克说。我总是分不清他什么时候是在严肃地说话,什么时候是在嘲讽,我估计他自己也未必知道。
安迪把我们载到葛洛根放下,米克要他把凯迪拉克开回车库。“去圣伯纳德我自己叫出租车。”他说,“也许就走过去,时间绰绰有余。”
伯克几小时前就关店打烊了,米克拉起铁卷门,又开了大门的锁。里面的灯全熄掉,椅子都倒置在桌上,这样拖地板时才不碍事。
我们直接进了他后头作为办公室的小房间,他打开那座巨型的老莫斯勒保险柜,抽出一沓现钞,“我要雇用你。”他说。
“你要雇用我?”
“雇你当侦探,这是你的职业不是吗?有人雇你,你就负责调查。”
“是没错。”我表示同意。
“我要知道是谁干的。”
我也想过这个,“这可能是即兴之作,”我说,“附近的某些人,不小心看到他们两个人敞着门在那里,那一堆酒又不拿白不拿,你说酒一共有多少?”
“五十到六十箱。”
“呃,值多少钱?一箱十二瓶,一瓶多少?就十美元吧?价钱是不是差不多这样?”
他眼中浮起笑意,“从你不喝酒那天开始,他们就把价格调高了。”
“我很惊讶他们生意还能维持得下去。”
“你不买了,他们的生意很难做,只好调价,你就当两百美元一箱好了。”
我心算出来,“一万美元,”我说,“取个整数,这样就值得一抢了。”
“足够了,你为什么没想过我们也是偷来的?尽管我们并不认为值得为它去杀人。”
“如果不是谁信手干的,”我说,“那么不是这些人跟踪了麦卡特尼和肯尼,就是他们本来就藏在那里,等有人来了好动手。会是哪一种呢?”
他桌上摆了瓶开了的威士忌,他拉开瓶塞,四下找酒杯,最后直接用瓶子灌了一小口。
“我得知道。”他说。
“你要我替你找出来。”
“是的,这是你的专长,我自己在这方面一点用也没有。”
“也就是说纯粹依靠我去找出事实真相,以及谁该为此事负责。”
“就是这样。”
“然后我再将信息转交给你。”
“兄弟,你这是怎么啦?”
“是啊,我将下达一份死亡判决书,对吗?”
“哦。”他应了声。
“除非你打算让警方接手这件事。”
“不,”他说,“不,我不会让警方来处理。”
“我想也是。”
他伸手抓住酒瓶,但停在那里。他说,“你看到他们怎么对付这两个孩子了,开枪不说,之前还揍了他们,要他们血债血还再符合公平正义不过了。”
“粗糙的公平正义,完全出自你自己一人。”
“绝大多数的公平正义不都这么粗糙吗?”
我想我很难不相信这话。我说:“我的问题不在于你会采取什么行动,而在于我该不该参与其中。”
“哦,”他说,“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你要怎么做完全在于你自己,”我说,“但我不可避免会陷入两难之中,你不可能找警察的,对你来说,人生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回头了。”
“这也不合我的本性。”
“我了解人有时不会甘受屈辱,”我说,“或者拍拍屁股走开,把事情丢给警方料理。我自己也有过这情形。”
“我知道你有过。”
“我不敢确定我选择的路一定对,只是有时不这样似乎就走不下去,所以不能劝你千万别自己抓把枪解决问题;我不能,因为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做法也可能跟你一模一样。但终究那是你的立场,不是我的,我只是不想成为必须为你举枪开火的人。”
他认真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这么说我也懂。”他说。
“我们相识一场,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说,“为这个我会违反我自己的信念,但我不认为今天这件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他又伸手抓住酒瓶,这回他喝了。他说,“你刚刚好像这么说过,这也许是有人临时起意,这些人也在那里租了库房,发现有个顺手赚钱的好机会。”
“当然有这个可能。”
“就当你是朝着这个方向查案子,”他平静地说,“就当你只是寻常办案,问问题,记笔记,等进一步查清楚再判断这个可能性是否成立。”
“我没听懂。”
他走到墙边,倾身向前,眼睛盯着挂那里的一幅手绘钢版画。他有两组画,其中一组三幅绘的是爱尔兰梅约郡,那是他母亲出生之地,另一组三幅则是他父亲的故乡法国南部,我判断不出他现在看的是哪一边祖先的故乡,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在看画。
他背对着我说:“我相信我有个敌人。”
“敌人?”
“没错,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以及他想干什么。”
“但你认定是他搞的鬼。”
“是,我相信他跟踪两个男孩到库房,或先一步到那里,等他们去送死;我相信偷威士忌是件小事;我相信他处心积虑的是流血杀人而不是搬价值一万块的威士忌。”
“也有可能是其他意外使然。”
“是有可能,”他说,“除非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也许是我成了个神经兮兮的老姑婆了,翻厨房柜子,查看床底下。也许真是这样,或者就是我有了敌人,和一个间谍。”
现在我有私家侦探执照了,由纽约州正式核发。我想起不久之前,一个委托我办案的律师跟我说,如果我有执照,那他就能交更多工作给我,这些话我也不是第一次听。也的确,自从执照下来之后,找上门来的律师真是源源不断。
但我并非一直领有执照,我工作的对象也不都是法律界人士,曾经有一名委托人还是皮条客,还有一回是毒枭。
如果我能为这样的人查案,那为什么不能替巴卢查?如果他能是我的朋友,如果他和我能面对面坐谈一个晚上,为什么他不能是我的客户?
我说:“你得告诉我怎么去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
“E—Z库房。”
“我们不是刚刚去过?”
“从出了隧道后,我就没注意我们是怎么走的,我得知道怎么去,还有你最好给我一把钥匙开门。”
“你要什么时间过去?我让安迪开车载你。”
“我自己去,”我说,“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去。”
我把他讲的记到笔记本里。他一定要我收那沓钞票,眉毛都挑起来了,我跟他说把钱拿开。
他说生意归生意,他和其他人一样是委托人,他应该付钱。我说我会先花个几小时四处问问,照目前的情况看还不会有什么像样的结果。然后,我会照我习惯的方式进行,接着我会跟他讲我的调查结果,以及他该付我多少钱。
“难道你的委托人都不预付你一笔钱吗?当然他们得付。这里是一千块,兄弟,看耶稣基督的面子上,拿了吧!这不会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我了解。比起朋友,钱怎么可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说,“你不必预付,我很可能整个也用不了这么多。”
“这不可能超过你应得的费用,我的律师帮我打个电话都要这么多。拿去吧,装在口袋里,真多出来的话,再退给我不就行了。”
我把钞票收口袋里,奇怪自己干吗费这么多口舌去拒绝。多年前,一位名叫文斯·马哈菲的老警察告诉过我,有人给我钱时我该怎么做。“拿着,”他说,“好好收起来,说声谢谢,如果你戴着帽子的话不妨加个举手礼。”
“谢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你真的不要人开车带你吗?”
“百分之百确定。”
“或者我借辆车给你,你自己开。”
“我自己知道怎么去。”
“好吧,既然委托你了,最好让你按自己方式来,嗯?需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会的。”
“或你查到了什么,或你觉得实在再没什么好查下去的话。”
“了解,”我说,“这不是一两天就有结果的。”
“不管多少天,我很高兴你肯收钱。”
“呃,这一点你好像不肯妥协。”
“哦,我们两个真是一对傻瓜,”他说,“你应该二话不说把钱收进口袋。我呢,我应该就让你拒收,但我怎么能这样?”他迎着我的目光,盯着我,“想想万一哪个小混蛋在你办完案之前把我宰了,那我怎么办?我讨厌欠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