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多月以后,杨欣和李义的婚礼如期举行。马文的左手绷着石膏,拍片显示结果,有两处骨折。参加的人很少,就一桌人,男方代表中有李义的父母,他的姐姐李芹,女方代表有杨欣的父母,外婆,还有杨欣的一个弟弟。马文父子只能算是特邀代表,特别是马文,他的身份显得十分暖昧。地点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馆子,虽然订了包厢,天气突然热起来,空调却出了毛病,于是不得不把包厢门打开。门一打开,大堂里的景象便看得一清二楚,一家人刚办完丧事正在聚餐,有好几桌,黑纱白花,热闹得很,斗酒,干杯,大呼小叫,全无一点悲伤气息。虽然没有哭哭啼啼,喜事和丧事凑在一起办,新郎新娘不忌讳无所谓,双方的长辈都感到有些不吉利,脸上不时露出尴尬的神情,马文因此有些幸灾乐祸。
杨欣的弟弟带来一架小摄像机,马虎闹着要他来摄像,结果只好让他玩。他也没心思吃菜,将椅子搬到角落里,人爬上去,对着吃饭的人,扫过来扫过去。大家一遍遍地喊他过来吃,谁喊他,他就将镜头对着谁。马文不愿意自己的窘相被拍下来,屡屡对儿子使眼色,偏偏马虎最喜欢拍他,动不动就把镜头对准他。
马文发火说:“马虎,你有完没完?”
马虎不理他,继续拍摄。为了不冷场,双方的老人互相敬酒,李义的姐姐李芹很能体贴人,不时地对马文说几句话。她知道他现在最难堪,除了找话说,还不停地让他吃菜,马文已经饱了,还拼命地往嘴里塞。吃到中途,李义和杨欣站起来,向马文敬酒。马文说,我这人嘴拙,不知道说什么好。杨欣笑着说,什么都不用说,把酒喝了就行。马文说,那不行,什么都不说不礼貌,我必须想几句好词。最后,他傻乎乎地说:
“那就祝你们白头偕老吧!”
杨欣说:“我当是什么精彩的格言,这现成的话,谁不会说?”
一旁的李义就傻笑,他长得白白净净,戴副金丝眼镜,一头一脸的知识分子模样。他的笑声很怪,平时就这声调,短促而铿锵有力,仿佛老人的咳嗽。
马文说:“不说白头偕老,说像我们一样,结婚没几年就离婚?”
李义的笑声更怪,两个肩膀同时往上耸。一桌的人,都愕然,李芹看看自己兄弟的表情,又对着马文看。两方的老人都不说话,杨欣有些不快,说:“这事用不着你操心,老实说吧,马文,你还是好自为之,别再想不开了,下次从楼上跳下去,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马文笑着说,早知道结果是这样,他根本就不会犯那样的傻气。大家听他这么说,都看着他,他故意卖关子,隔一会儿才说:
“我也是上了一当,早知道下面的这些救护人员,一个个全是笨蛋,人摔下去,膀子还会骨折,打死我也不会跳。再说,我早知道你这人铁石心肠,既然挡不住你们结婚,跳了也是白跳,何苦自己找罪受!”
2
新婚之夜马文没有睡好,儿子马虎今天晚上和他睡,小家伙新换了地方,有些兴奋,不停地跟父亲聊天。他分散了马文的注意力,东扯西拉,从学校说到同学家,从男生说到女生,说到有一次在上学路上,看见一个男人突然回过头,将自己撒尿的东西拿出来,对着走过的女生乱晃。他一会儿一个话题,这个尚未说完,又开始下一个。说到临了,马虎很认真地问马文,一个人一生中,究竟可以结几次婚。马文说,如果你高兴,就可以结一百次。马虎说,一百次太多了,他准备以后结八次婚。马文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看中“八”这个数字。
马虎老气横秋地说:“八好,八就是发。”
马文问儿子到目前为止,喜欢的女孩有几位,马虎想了想,说起码有三个。马文说,才三个呀,那你也用不着结八次婚了。马虎说,谁说喜欢就要结婚的,我还喜欢电影上的巩俐阿姨呢,难道我也和她结婚。马文笑着说,你不和巩俐结婚,那我跟她结婚。马虎也笑了,说美死你,人家巩俐阿姨才不会看上你呢。马文说,你又不是巩俐阿姨,怎么知道她不会看上我。马虎怔了一会儿,说你应该和我们班李美辰的妈妈结婚。马文问他为什么,马虎说,李美辰的妈妈是富婆,有钱。马文奇怪儿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马虎接着又解释:
“我妈说的,你这人就喜欢钱,斤斤计较。李美辰妈妈有钱,有了钱,就好了。”
马文觉得儿子的话很有意思:“她真的有钱?”
“当然有钱。”
“漂亮不漂亮?”
“当然漂亮?”
“她难道没有男人?”
“当然有男人。”
马文又好气又好笑。就这样,说到最后,马虎终于撑不住了,说着说着,便睡着了。想不到他虽然是个小孩子,呼噜声却十分了得,像个小风箱似的。马文知道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聆听着隔壁的动静,一趟趟去卫生间。小客厅里一张方凳总是磕脚,一次又一次地被他踢翻。最过分的一次,是他开了客厅的灯忘了关,结果还是杨欣出来关了,半夜三更的,小客厅的灯老开在那,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只好出来查看,看看没什么事,便关了灯继续回房间睡觉。她回去以后,从房间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李义大约是也醒了,马文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3
新婚之夜后的第三天,马文拒绝让儿子再睡到自己的房间里来,他的理由是,既然法院判决马虎归杨欣抚养,她就不应该刚结婚就遗弃儿子。只有一个房间并不能成为理由,杨欣可以再婚,马文也可以再婚,难道真到了那时候,把儿子马虎撵到大街上去不成。杨欣听了冷笑,说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你这是想刁难我们,存心作梗,告诉你,我们并不在乎,李义比你有爱心,他喜欢小孩,别以为你就能难倒我们。
于是,杨欣的房间就变成了三个人住。李义觉得很不方便,却无话可说,他现在寄人篱下,没权力说这说那,除非有能耐去弄一套房子。他可以说也是被自己老婆扫地出门的,李义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年龄比马虎还大一岁,他老婆是个干部子女,脾气大得很。结婚许多年,他已经忍气吞声惯了,所以和杨欣再婚以后,这种小委屈根本算不了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是个儿女心肠极重的人,时时刻刻思念女儿,看不到女儿,便把那份柔情都用到了马虎身上。马虎天生是个实用主义者,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李义变着法子讨杨欣母子的好,于是房间里常常欢声笑语,让马文听了感到很难受,更加失落。
李义和杨欣开始很认真地实施一个计划。改善居住环境毕竟还是重要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为马文找一个女人,找一个有房子的女人,将他打发出去。现实状况实在太别扭了,前妻前夫后夫挤在一套房子里,马虎爸爸妈妈叔叔地胡乱喊,怎么说都有些荒唐。有一天,李义的姐姐李芹应邀做客,看不过去,偷偷地把李义拉到一边,说眼下这种过于复杂的关系,可能会带来一系列问题。在她看来,夫妻离了婚,还住一套房子里,这是很不道德的,关键还是容易出问题,她不无担心地说:
“这话你可能不要听的,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断了?”
李芹建议李义尽快去买套房子,没钱的话,就算是贷款,也应该买。李义嘴上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待李芹刚走,便对杨欣说:“我姐就是不近情理,买房子,钱呢,贷款,贷了款我们拿什么还?真是有钱人不知道没钱人的痛苦,现在有几个人真买得起房子。”杨欣却觉得李芹的话不是没道理,报纸上成天都是卖房子的广告,房子造好了,总要卖的,谁说没人买房子,她认识的好几个人最近就都在装修新居,人家也没发什么大财,还不是照样有新房子住。
“我就不相信,难道都是偷的钱不成?”杨欣倒不在乎要赶着买新房子,她只是觉得李义有些难受,知道眼下这种居住环境让他感到不自在。
李义是个颇会用心计的男人,他开始寻找机会和马文促膝倾谈,与他共同回忆当年的历史。有一天,杨欣带马虎出去看电影,李义便硬拉着马文一起喝酒。一人一瓶多啤酒下肚,李义说:“唉,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这些年,我常回想到当年你找我谈话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那时候是真的很抱歉。”
马文说:“你抱歉个屁,当年我让你认个错,你他妈死活也没肯认错。”
“不是我不肯认错,实在是这种事,就没办法认错,我怎么说,你还不更跟我急,这事又不是认了错,就可以了结,睡都睡了,认不认错没任何区别,所以我宁愿给你脸上打两拳,打两拳就打两拳。告诉你,我是故意不回手的,真打起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马文红着脸说:“你不服气,我们现在再打一架试试?”
李义笑着说:“现在要打,那就是我打你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杨欣现在是我老婆,我要是真打翻了醋坛子,饶不了你。”
马文让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有时候,直截了当把话说出来,反而让人无话可说。真话通常是最好的交流和沟通,经过几番互无保留的对话,马文和李义不仅达成了谅解,消除了误会,两个人还突然都发现对方其实不错。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投机,渐渐地便成了好朋友。马文发现李义这人清澈见底,是个直肚肠子,从来就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李义承认自己为马文介绍女朋友,算不上安了什么好心,他的目的是想赶快把他赶走。“不光是我觉得别扭,你马文老在这住下去,我想也是很无趣。妈的,这算是什么事,再说你那儿子马虎说大就大,说懂就都懂了,总和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恐怕也不太方便,你说呢?”
现在,马文也不想再在这套房子里住下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中,他已经输掉了第一个回合。马文毕竟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在斗智斗勇方面,他似乎远不是杨欣的对手,她常常发出一些很做作的声响,马文有理由相信,这种过分的声响更可能是一种表演,是故意要让他听到,是为了让他忍受不了,赶快知趣一些滚蛋。这一招很毒,因为动辄就害得他睡不安生。漫漫长夜之中,马文开始品尝失眠的滋味,他突然发现自己生活中,确实也需要有个女人,女人这玩意儿不想的时候也没什么,一旦想到了,还就真是个不大不小的事。
4
在李义和杨欣的精心安排下,马文开始和不同的女人见面,约会,不止一次差点就要成功。马文做梦也不会想到,还真会有不少女人愿意嫁给他。由于目的十分明显,所有对象都事先经过考察,首先是要有房子。不征婚不知道,连续和几位对象见过面才明白,原来合适马文征婚年纪的下岗女工大有人在。国营工厂的优势已不复存在,越是大工厂,下岗的势头就越猛。下岗引发了新一轮的离婚高xdx潮,眨眼之间,铁饭碗没了,年轻夫妇们情绪一下子都变得恶劣,情绪不好,脾气便大,结果一个个还没做好共同对付生活艰难的准备,便匆匆地离了婚。
满大街都是下岗的人,人多了,就没多大的了不得。马文发现不少离婚的下岗女工,和他的心态差不多,刚下岗时,恨不得立刻再找一个工作,时间一长,也就顺应自然,走一步算一步。刚开始,这些女人幻想着找一个铁饭碗的丈夫,最好是个机关干部,是税务局的干事,是工商局的科员,是派出所的警察,要不就是学校的老师,大学中学甚至小学都行,可是幻想多数要破灭,因为僧多粥少,有好工作的男人大都家庭稳定,就算有个别离了婚的,或者是大家捡剩下来的,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还要找大姑娘。现实有时候很残酷,离婚的女人条件太高不仅不现实,而且会耽误嫁人良机。没结过婚的女人通常是浪漫的,离了婚的女人差不多都很现实。马文遇到的都是下岗女工中的佼佼者,这些女人有自己的房子,不愁找不到新的工作,下岗为她们提供了新的选择机会,也培养了新的就业理念。她们对待马文的态度,就像找新工作应聘一样,都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马文长得不算高大,却是眉清目秀,看上去忠厚老实,给人第一印象很不错。几乎所有的对象都愿意与马文再次约会,其中最有成效的便是与黄晓芬,马文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些爱上她了。
黄晓芬开了家小饭馆,生意不好不坏。两人初次见面,是一同去看《泰坦尼克》,她一边看,一边哭,看完了离开电影院,半天不说话。黄晓芬是李义的小学同学,离婚已经五年了,用李义的话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只可惜男人不是个东西。在街上走了一圈,马文提议请她吃饭,她推辞了一番.说:
“你不要客气,我不饿,不过真想请我的话,就找家小馆子,当然要干净一点的。”
马文问去麦当劳怎么样,黄晓芬有些犹豫,说麦当劳也不便宜,说完了,觉得有些不妥,红着脸说对不起,说她是中国人,还是习惯吃中餐。终于进了一家小餐厅,她很认真地先看了看菜单,点头说这地方可以。两人于是坐定,服务员送茶水上来,马文让黄晓芬点菜,她不客气地说:“我点就我点,反正我是开餐厅的,知道什么菜实惠。”
那天上馆子只花了很少的钱,黄晓芬给马文留下不错的印象,该浪漫时浪漫,该现实时现实。接下来连着几天约会,两人的关系近了许多,话题逐渐谈到自己原来的家庭。马文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不愿意说杨欣有什么不好,便反反复复地说自己无能,说自己没有情调,不讨女人喜欢。黄晓芬安慰他,说夫妻本来只是缘分,缘尽了,事情也就了结。至于情调更说不清楚,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反正她觉得他还是有一点情调。
马文说:“有一点有什么用,女人喜欢的是多一点,不是有一点。”
黄晓芬说:“不一定,男人情调太多,肯定花心。”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马文吸了一口长气,感叹说,“我所以失败,就是不够坏。”
黄晓芬大讲自己前夫如何坏。中国男人身上的坏脾气,她前夫样样都有,吃喝嫖赌,外加没有一样本事。最让马文震动的,是这个人还把性病传给了黄晓芬。说到这样的事情当然有些尴尬,但是黄晓芬忍不住非要喋喋不休,因为这勾起了最痛苦的记忆。她告诉马文,说性病落在男人身上,治疗起来还容易一些,女人要是得了这种该死的毛病,天知道有多麻烦。她说到的种种痛苦,还包括去医院治病,那些医生并不问你这病是怎么来的,可是那眼神无疑是把她当做了妓。
马文觉得能把这种事告诉自己很不容易,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看着她眼圈红了,便抽出餐巾纸来替她擦眼泪。黄晓芬索性哭了几声,哭完了,说:“我也不怕丢人,这种事都告诉你了。你也知道,这事根本没办法告诉别人。我真觉得说不出口。”马文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手掌正好落在她的胸罩带扣子上。她终于冷静下来,告诉马文自己的病总算治好了,她老是有点不放心,去复查过好几次,医生说已经痊愈。接下来,马文获准送她回家,一路上,他有些亢奋,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基本上应该算是有点眉目。一个女人把自己最隐密的事情告诉你,这并不是一般的信任,意味着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同小可。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似乎不言而喻,马文感到一阵阵冲动,血管里仿佛有只老鼠在上蹿下跳,这样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该白白放过。他心中正在默默盘算,何时出击才是恰到好处。黄晓芬显然也感觉到了他表现出来的躁动不安,在出租车里,她碰了碰他的手,马文像捉什么东西似的,一把捏住了再也不肯松开。
还是在掏钥匙的时候,马文就迫不及待地想拥抱她,可是进了门,他很失望地发现她八岁的儿子正趴在吃饭桌上做功课。黄晓芬也有些吃惊,问儿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儿子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很不友好地白了马文一眼。黄晓芬对儿子说这说那,显然是在敷衍他,说了一会儿话,带马文参观她的住处。她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室,随手带上了房门,正准备说什么,马文十分冲动地伸出手去,按住了她的两个Rx房。这时候,马文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觉得自己手下按住的是两只蜷伏在那的小鸟,小鸟的嘴硬硬的,好像正在啄他的手。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激烈的踢门声,黄晓芬的宝贝儿子在外面大声喊着:
“妈,我要看电视!”
黄晓芬推开马文,打开房门,让儿子进来。惟一的一台电视就放在她的卧室,儿子进来后,跑过去打开电视机。黄晓芬观察着儿子的脸色,儿子也回过头来,对他们看。马文的脸上露出十分尴尬的笑容,他做出对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也很有兴趣的样子,但是小男孩眼里有一种很恶毒的冷漠,看一会儿电视,便扭头白马文一眼。很显然,他这是在监视马文。马文感到有些心虚,浑身都不自在,黄晓芬问他是不是去小孩房间坐一会儿,他竟然脱口说了一个“不”。
她没想到他会说不,怔了一会儿,说:“也好,我去烧点水,泡杯茶,你看,一直让你干坐着!”
马文心猿意马地看着电视,他无意中扭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小管药膏,出于好奇,他将那药膏拿起来,正准备看,突然想到黄晓芬谈起的性病,犹豫了一会儿,仔细看写在药管上的小字。正看着,黄晓芬走了进来,马文下意识地赶紧放下,她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切,但是装作若无其事。这以后,水烧好了,沏茶,马文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趟接一趟去厕所:到天快黑的时候,他终于和黄晓芬一起走进她儿子住的小房间,小家伙还在隔壁卧房看电视,马文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冲动,他甚至都不想做那件事,只不过是一种惯性在起着作用,让他不得不表示一下,他将房门带上,搂住了她,手又一次不安分起来,但是,这次黄晓芬没有让他再得逞,她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小腹上拉开,很果断地说: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