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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2)

我走进厨房,准备了加拿大腌肉、炒蛋、咖啡和烤面包。我们在厨房的早餐台上吃。这栋房子是在厨房必定加设早餐区的那个时代建的。

我说我必须到办公室去,回来的路上再去领他的行李箱。他把寄存单交给我。现在他脸上有了点儿血色,眼睛不再像深凹在头?里,叫人得进去探索。

出门前我把威士忌酒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把你的自尊心用在这个地方。"我说,"还有,打个电话到拉斯维加斯,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他只是微笑着耸耸肩。我下台阶时心里还是很不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懂一个男人为什么宁愿挨饿流浪街头,也不肯典当衣饰。不管他的规则是什么,他是在照自己的规章行事。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不寻常的手提箱。猪皮漂白后做的,新的时候该是浅奶油色,配件是黄金的。英国货,就算这边买得到,看来也要八百美元,而不是两百美元。

我把手提箱用力放在他面前,看看茶几上的瓶子。他碰都没碰过,跟我一样清醒。他正在抽烟,但看起来并不怎么想抽。

他说:"我打电话给兰迪。他生气我不早打给他。"

"竟要陌生人帮你。"我说,然后指指手提箱,"西尔维娅送的?"

他眺望窗外。"不。远在我认识她以前,别人在英国送我的。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你能借一个旧的给我,我就把它留在你这儿。"

我从皮夹里抽出五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放在他面前,说:"我不需要抵押品。"

"不是这个意思。你又不开当铺。我只是不想带到拉斯维加斯。我用不着这么多钱。"

"好吧。你留下这些钱,我留下手提箱。可是这间房子很容易遭小偷。"

他漠然地说:"无所谓。根本无所谓。"

他换了衣服,五点三十分左右我们在莫梭餐馆吃晚饭。没喝酒。他在卡浑加车站搭上公车,我开车回家,一路胡思乱想。刚才他在我床上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塞进我的一个轻便提袋,现在他的空提箱放在我床上。箱子附有金钥匙,插在一个锁孔里。我把空箱锁好,钥匙绑在提手上,收进衣橱的高架顶上。感觉上这个箱子并不是空空如也,可是里面装了什么与我无关。

夜很静,屋里似乎比平常更空虚。我摆出棋盘,下了一盘棋,站在法国这边抵抗施太尼茨,他用了四十四步打败我,可是我让他捏了两次冷汗。

九点三十分电话铃响了,说话的声音我以前听过。

"是菲利普o马洛先生吗?"

"是的,我是马洛。"

"马洛先生,我是西尔维娅o伦诺克斯。上个月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舞者酒吧前匆匆见过一面。后来我听说你好心送特里回家。"

"是的。"

"我猜你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可是我有点儿替他担心。他放弃了韦斯特伍德的那间公寓,好像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们初识的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了你有多么担心。"

"听着,马洛先生,我跟那人曾是夫妻。我不太同情酒鬼。也许我当时有点儿无情,也许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是私人侦探,如果你愿意,可以按行业标准来计价。"

"伦诺克斯太太,根本不必照什么行业标准。他正搭车前往拉斯维加斯。他在那边有个朋友会给他一份工作。"

她突然精神焕发,说道:"噢--到拉斯维加斯?他真多情。那是我们结婚的地方。"

我说:"我猜他已经忘了。否则他宁可到别的地方。"

她没挂我的电话,反而笑起来,笑得很俏皮。"你对客户向来这么没礼貌?"

"你不是我的客户,伦诺克斯太太。"

"也许有一天会是。?知道呢?那就说对你的女性朋友吧。"

"答案是一样的。上回那家伙落魄潦倒,浑身脏乎乎的,一分钱都没有。如果你认为值得花时间,可能会找得到他。当时他没要你帮忙,现在可能也不要。"

她漠然地说:"这你就不可能知道了。晚安。"

当然,她说得完全正确,我则错得离谱。但我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心里不痛快罢了。她如果早半个钟头打来,我说不定会气得把施太尼茨打得一败涂地--可惜他已经死了五十年,棋局是书里看的。

圣诞节前三天,我收到一张拉斯维加斯银行的百元现金支票。里面附了一张用大酒店信纸写的便条。他谢谢我,祝我圣诞快乐,祝我幸运,还说他希望不久能再见到我。精彩的在附言中:"西尔维娅和我正开始二度蜜月。她说请不要生她的气,她想再试一次。"

其他的细节我是在报纸上社交版的某个势利专栏中看到的。我不常读那些专栏,只是找不到东西可以讨厌的时候才拿来看看。

我们的驻外记者听到特里和西尔维娅·伦诺克斯小两口在拉斯维加斯重新结合,兴奋莫名。她是旧金山和圆石滩的亿万富翁哈伦·波特的小女儿。西尔维娅正在请马塞尔和让娜·迪奥克斯重新装潢位于恩西诺的整栋巨宅,从地下室到屋顶都重新装潢成最具爆炸性的新潮式样。各位读者,你们也许还记得,这栋十八个房间的木屋是西尔维娅的上上一任丈夫库尔特·韦斯特海姆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有人问库尔特出了什么事,答案在法国的圣特鲁佩斯,听说他将永远在那里定居。那儿还有一个血统非常高贵的女伯爵和两个可爱极了的孩子。你或许问,哈伦·波特对女儿女婿再婚有什么看法?只能猜喽。波特先生从来不接受访问的。社交界的宠儿们,你们能孤芳自赏到什么程度?

我把报纸扔进墙角,打开电视机。看过社交版的狗屁文章,连摔跤都显得很有趣。不过事情可能是真的。上了社交版,就最好真有其事。

我在心中勾勒那种有十八个房间、能匹配波特家族几百万资产的木屋,至于迪奥克斯最后做阳具崇拜式新装潢就更不用提了。但我无法想象特里·伦诺克斯穿着百慕大短裤在其中一个游泳池畔闲逛,用无线电话吩咐管家把香槟冰一冰,松鸡烤一烤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来。那家伙要当别人的玩具熊,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想再见他。但我知道会见面的--就算为了他那个混账的猪皮镶金手提箱,也躲不掉啊。

他走进我那破旧的智慧商场大楼时,是三月某个下雨天的傍晚五点钟。他看来变了很多--比较老,比较清醒、严肃,而且一片祥和。他像那种学会了闪避拳头的人,穿着一件牡蛎白的雨衣,戴着手套,没戴帽子,白发像鸟的胸脯一样平滑。

他说:"我们找个安静的酒吧喝一杯。"口气活像他十分钟前还在这里。"我是说,你有时间的话。"

我们没握手。我们从来不握手。英国人不像美洲人那样成天握手,他虽然不是英国人,却有一点儿他们的怪癖。

我说:"我们到我家去拿你的时髦手提箱。那玩意儿让我心神不宁。"

他摇摇头,说:"你就好心替我保管着吧。"

"为什么?"

"我就想要这样。你不介意吧?它跟我没变成无赖汉之前的那段日子有点儿牵连。"

我说:"胡扯。但不关我的事。"

"假如你是怕被人偷走--"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们去喝酒吧。"

我们前往维克托酒吧。他开了一辆铁锈色的丘比特乔伊特①,车上有个薄薄的帆布遮雨篷,底下的空间只容得下我们两个人。车内的装潢是浅色的皮革,配件看来像银制品。我对汽车不太讲究,但这鬼东西确实让我流了一点口水。他说秒速可达六十五。车内有个高仅及膝的粗短小排挡。

"四速的,"他说,"他们还没发明代替它的自动排挡。其实不需要。连上坡都可以三挡起步,反正车流中最快也只有这样了。"

"结婚礼物?"

"是那种"我刚好在橱窗里看到这精巧的小玩意儿"的随兴礼物。我是胃口被养得很大的人。"

"很好。"我说,"如果不附带卖身价码牌的话。"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湿漉漉的人行道。双重雨刷轻轻刮着小挡风玻璃。"价码牌?老朋友,凡事都有个价码牌。你大概以为我不快乐?"

"抱歉,是我失言。"

"我有钱。他妈的谁要快乐?"他的语调中有一种我没听过的酸楚。

"你喝酒的事呢?"

"百分之百斯文,老兄。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我似乎能掌握那玩意儿。不过事情很难说,对不对?"

"也许你本来就不是酒鬼。"

我们坐在维克托酒吧的吧台一角喝螺丝起子①。他说:"这儿的人不会调。他们所谓的螺丝起子只是青柠汁或柠檬汁加金酒,再加一点儿糖或苦料。真正的螺丝起子是一半金酒加一半罗丝牌青柠汁,不加别的。远胜马提尼。"

"我对酒向来不讲究。你跟兰迪·斯塔尔合得来吗?我那条街上的人说他是坏蛋。"

他身子往后靠,显得思虑重重。"我猜他是。我猜他们都是。但他外表看不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两个在好莱坞属于同一路数的浪子。兰迪不烦人。他在拉斯维加斯是合法的生意人。下回你到那儿的话不妨查查看。他会成为你的朋友。"

"不见得。我不喜欢流氓。"

"那只是个名词,马洛。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两次大战下来,世界变成这样,我们要维持下去。我、兰迪和另一个伙伴曾共同遇到困难。从此我们之间就有了默契。"

"那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他?"

他把酒喝干,冲服务员做了个手势。"因为他不可能回绝。"

服务员端来新的酒,我说:"你这也就是跟我说说罢了。如果那家伙恰好欠你的情,从他的角度想想,他会喜欢有个机会回报的。"

他慢慢摇摇头,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当然啦,我确实向他讨过一份差事,但我得到工作就卖力干啦。至于求人施恩或向人伸手,我不干。"

"可是你却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他直盯着我的眼睛。"陌生人可能继续往前走,假装没听见啊。"

我们喝了三杯螺丝起子,不是双份的,这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这种分量只够勾起酒鬼肚子里的酒虫来。所以我猜他的酒瘾大概治好了。

接着他开车送我回办公室。

他说:"我们通常八点十五分吃晚餐。只有百万富翁花得起那种钱。现在只有百万富翁的用人肯忍受这种做派。会来很多有趣的人。"

从此以后他习惯在五点左右顺便进来聊聊。我们不见得老去同一个酒吧,但是去维克托酒吧的次数比别的地方多。那儿对他来说可能有我所不知道的因缘。他从来不喝过量,他自己也很惊讶。

他说:"大概像隔日打摆子。发作的时候很惨。过了以后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懂你这么一位享有各种荣宠的人为什么想跟私人侦探喝酒。"

"你是谦虚吗?"

"不是。我只是想不通。我算相当友善的,但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在恩西诺。我猜你的家庭生活很完美。"

"我没有什么家庭生活。"

我们又喝了螺丝起子。店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嗜酒成性的酒徒坐在吧台边的高凳上。他们慢慢伸手拿第一杯酒,小心望着双手,免得打·。

"我不明白。可以说清楚些吗?"

"大制作,却没甚情节。就像电影制片厂的人说的。我猜西尔维娅很快乐,我却不见得。在我们的圈子里那不太重要。你如果用不着工作或考虑花费,随时有事可做。不是真有乐趣,但有钱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从来没尝过真正的乐趣。他们从来没有非常想要一样东西,也许别人的老婆例外。跟木匠的老婆想要为客厅换一幅新窗帘相比,他们那种欲望相当苍白。"

我一句话也不说,让他主讲。

他说:"我大抵只是消磨时间。时间却过得很慢。打打网球,打打高尔夫,游游泳,骑骑马,看西尔维娅的朋友们努力撑到午餐时间,再开始吃喝消除宿醉,真好玩儿。"

"你去拉斯维加斯的那天晚上,她说她不喜欢酒鬼。"

他歪着嘴巴笑。我看惯了他的疤痕脸,但他表情变化的时候半边脸僵硬的感觉更加明显,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重新意识到。

"她是指没有钱的酒鬼。有了钱他们只是豪饮客而已。他们吐在门厅,自有总管处理。"

"你用不着这样刻薄。"

他把酒一口喝完站起来,说:"我得走了,马洛。何况我惹你心烦,上帝知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

"你没惹我心烦。我是受过训练的听众。我迟早会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当一头被人豢养的狮子狗。"

他用指尖轻轻摸他的疤痕,脸上挂着淡漠的微笑。"你应该奇怪她为什么要我陪,而不是我为什么要在那儿,在缎子椅垫上耐心等她来拍我的头。"

"你喜欢缎子椅垫,"我一面站起来跟他走,一面说,"你喜欢睡丝质床单,有铃可按,有总管挂着恭顺的笑容前来听候差遣。"

"可能。我是在盐湖城的一家孤儿院长大的。"

我们跨出门外,走进疲惫的黄昏,他说他想要散散步。但是我们是开我的车来的,而且这一次我动作够快,抢先付了账。我望着他消失。一家店铺橱窗的灯光照着他的白发闪啊闪,片刻之后他就没入薄雾之中。

他喝醉酒、落魄潦倒、又饿又惨自尊心又强的时候,我反而比较喜欢他。真的如此吗?也许我只是喜欢当老大哥。做事的理由很难理解。我这一行有时候该问问题,有时候该让对方慢慢发火终至勃然大?。每一个好警察都知道这一招。有点儿像下棋或拳击。有些人你必须设法催逼,让他站不稳。有些人你只要出拳,他们自己就会败下阵来。

如果我问他,他会把一生的故事告诉我。可是我连他的脸是怎么毁掉的都没问过。如果我问了,他也告诉我了,说不定能救下两条人命。但也只是说不定。

我有一个月没看到他。再见他时,是早晨五点钟,天刚亮。门铃响个不停,把我从床上硬吵起来。我拖拖拉拉穿过门厅去开门。他站在那儿,活像一个礼拜没睡觉。他身上穿着一件轻便的大衣,领子向上·,整个人似乎在发抖。一顶深色毡帽拉下来遮着眼睛。

他手上有一把枪。

枪不是对着我,只是握在手里。那是中口径①的自动手枪,外国造,肯定不是柯尔特或萨维奇。凭他这张惨白疲惫的面孔、脸上的疤痕、·起的领子、拉低的帽檐和手上的枪,活脱脱就是从警匪片中跳出来的人物。

"你送我到蒂华纳②去搭赶十点十五分的飞机。"他说,"我有护照和签证,除了交通工具,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基于某种理由,我不能从洛杉矶搭火车或公车或飞机。出租车费五百美元合理吧?"

我站在门口,没挪开让他进门。"五百美元外加一把枪?"我问。

他茫茫然地低头看手中的枪,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这可能是一种保护,"他说,"为了保护你,而不是我。"

"那就进来吧。"我侧身,他精疲力尽地冲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由于屋主不修剪,窗外长满密密的灌木,遮住了窗扉,所以客厅还是很暗。我开了一盏灯,摸出一根烟点上。我低头瞪着他,伸手抓抓乱蓬蓬的头发,脸上照例露出疲倦的笑容。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迷人的早晨还睡懒觉?十点十五分,呃?好吧,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到厨房,我来煮些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