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八日,周一,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驾驶着MGA,沿着东名高速公路,向西行驶。在厚木下东名,走小田原厚木道。因为这条道路,很快就与热海海滨线相连,沿着海边走,就可以南下到伊豆半岛。
MGA的引擎运转状况非常良好。驶过小田原,左侧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展现在眼前。是真鹤道。我放松油门,决定一边开车,一边欣赏美丽的景致。
以前,和爽片子经常一起去看大海。可是,只去过镰仓、江岛和现音崎,没有来过伊豆。如果爽片子活着的话,现在,我也能给她过富裕一些的生活,和她更加从容地相处了吧。还是已经和她结婚了吧?……
不,无法想象。我和爽片子,生活在两个世界,归属的地方完全不同。我根本无法想象,作为她的丈夫,被她所属的特殊世界束缚,每天每天,要和那些举手投足,都要讲究繁文缛节的人们,打着令人厌烦的虚伪交道。一想到端端正正地,伫立在那种世界中的自己,即使是现在,也依然感觉,那是作为男人的堕落。
当时,我们就这个问题,反反复复地讨论过很多次,讨论到最后,都令人厌烦了。一遍又一遍,就那样不断地深深伤害着对方。
我觉得,爽片子一直很冷静。胡乱发脾气、大口喝酒的总是我。
不管怎样,那也只能那样了。我和爽片子,早晚都要面临分别。所以,只能是那种形式……
嗯?我此时才注意到。十五年来,我不可思议地,从未那样考虑过。因为那个,爽片子才选择了死亡吗?
我没有自信。现在的我姑且不论,十五年前的我,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穷学生。可爽片子却出身名门,而且,还被称为是那个舞蹈世界中,十年才出一个的高才。当时的我,对于她会爱自己这件事本身,感觉就像奇迹,令人难以置信。
“那样的她,是因为我,而选择死亡吗?……”我产生了那种想法。
我把车停在路边。午后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悬崖下的大海上,橙色得令人晃眼的反射光中,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艘孤零零的货船。我一边眺望着大海,一边开始向记忆中的爽片子提问。
是那样的吗?你真的是因为那个而死的吗?因为不能和我在一起?……
就在那时。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从我所在的、沿着悬崖的国道上,分出一条小路,缓慢地蜿蜒而下。就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有一个狭窄的海湾和小小的渔港。混凝土防波堤,还有混凝土广场。那儿张着网,正在晾晒。一旁的角落上,停着一辆银色的SRX。我看得很清楚。她把头盔放在膝盖上,安静地坐在防波堤上,任凭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
又是幻想吗?……不,不对。是她。水城爽片子。不,酷似爽片子的女人。我又再次遇见了她。
奇迹!……我赶紧发动MGA的引擎。
从国道拐弯,沿着弯道向下开。快要来到混凝土广场的时候,弯道拐进入了一片松林。只有那一小会儿,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很快,眼前再次豁然开阔,汽车来到了海边。混凝土广场就在我的眼前。可是……
她戴上头盔,刚刚跨上摩托车。左脚蹬掉摩托车的脚撑子,银色的SRX,开始飞快地跑起来。
“哎!……”
我还没来得及听见自己的叫喊声,SRX已经贴着站的窗边后视镜,从我的旁边飞驰而过。就在交会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头盔中,似乎意志坚强的爽片子的眼睛。她直直地看着前方,好像没有看见我。
“爽片子,你是谁?……”
回过头一看,只见她踩在阶燈上,稍稍欠起了身。把未铺修的道路上的凹凸不平处让过去后,开始上坡。
我开足马力,冲入了晾晒渔网的混凝土广场。首先把方向盘往右打,接着往左打到底。轮胎嘶叫着,发出可怜的摩擦声,这辆堪称古董的、贵重的英国车,来了个U形转弯。我要返回弯道追她,便朝着国道向上驶去。
可是,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急急忙忙返回国道时,连那辆SRX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了,都不知道。
不管怎样,我朝着下田、松崎方向,穷追猛赶。我不知道她是否往这边开。也许回东京去了。但我姑且相信,她来这边了。
经过伊东市,经过城崎海岸,又经过了热川温泉。可是踪影全无。或许是开得太快了吧,如果那样的话,这条路,她应该相当热悉。还是她压根儿就没往这边来。
经过白浜海岸,看见了一个标识,上面写着距离下田7公里。我终于放弃了。大概她没有往这边来吧。
进人下田市街,我就跟着下田港方向的道路标识走。虽然说是大冬天,可我这辆上了年纪的英国车,似乎有些过热,跑得稍微过了些。水温指示超过九十度,一停下来等信号,从引擎罩中,就呼呼往外冒蒸气。我想看看渔船,也好让车稍事休息。
下田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但的确停泊了很多渔船。渔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浮桥上,慢慢摇动着,仿佛要把铁诱色的船只,聚拢靠在一起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我联想起总是在停留的树枝上,并排睡觉的小鸟。
我把我的MGA停在码头上,下车稍稍走动走动。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瓶可乐,坐在生锈的桩子上,喝了起来。
就在那时,身后传来了摩托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回头一看,太意外了!又是她。她把摩托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地从我的身后开过来,停在我前方的几米处。她左脚点着地,戴着头盔的脑袋转向右侧,目不转睹地看着那群渔船。
红色的运动服、红色的乔治亚罗款头盔、黑色的马裤。
“爽片子!……”我赶忙叫道。
她猛地把头转向我,一脸的惊愕。用一种诧异的眼神,透过头盔护罩看着我。时隔十五年。果然是爽片子。爽片子回来了。
我快步走过去,立刻又跑了起来。难道我的表情很可怕吗?我没打算那样的。可是,爽片子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胆怯的神情。摩托车飞速跑了起来。
我把可乐瓶往大海里一扔,全速追赶。
从停在前方的车旁掠过。真值得庆幸。这次我的车不用调头。
打开车门,溜到坐椅上,同时打火。车钥匙没有拔。我把手刹放掉,引擎开始转动,挂上低速挡。轮胎嘶叫着,我的MGA冲了出去。这次旅行,这辆古董车真是倒大霉了。
SRX往左拐,再往左拐,似乎打算回到刚才那条国道。这次,她没逃出我的视线。果不出所料,她还是来这边了。
来到国道。她向左拐,朝松崎方向开去。她要去哪?不会也是去长八美术馆吧?……
路上车很少,所以设法不被她甩掉就行了。她的开车技术,真是了不得。弯道忽而向右,忽而向左,她的屁股会迅速地移到拐角的内侧……她在斜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由衷地佩服。技术当然不用说,可决定采取斜挂这种技巧,必须对这条路的拐角,了如指掌。这条路,她果然还是走过很多遍。
古董车的引擎,发出临终般的痛苦的喘息声。如果是保时捷的话,应该可以追上吧。可这辆车顶多是不被甩掉。即使如此,每次拐弯,我们之间,还是会微妙地拉开一点点距离。在头盔下随风飘扬的她的黑发,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我后悔应该开保时捷来。可是已经太迟了。她的红色运动服,已经消失在远方。
糟糕的是,日暮就要降临。夕阳开始从前方落下去。她的背影,与那令人依目的夕阳光辉,渐渐地融为一体。
不行了。我这么一想,便放松了油门,体恤体恤我的那辆古董车。MGA的悬挂式小油门踏板,无法进行踵趾动作,但她的那个速度,即使每次拐弯,尽全力使用踵趾动作,就算开上保时捷911追,也许,还是会被甩掉的。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啊,还算可以,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刻,她还在这附近的话,今晚大概也不打算回东京了。也许,就在这附近的什么酒店,或者简易旅馆过夜吧。还有明天。也许明天,我们还能相遇。
那晚,我就住在下田的简易旅馆。窗外一轮满月,高高地挂在夜空。此时的她,肯定也在某个简易旅馆里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那辆SRX,在某家简易旅馆的房前,在月光的沐浴下,安静地休息着。这世间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