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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五六年才彻底死掉的卢晋桐在北京开了追悼会。追悼会的邀请名单是他的夫人拟定的,其中也有梅晓鸥。不过是客气客气,晓鸥一个轻巧的借口就免除了所有人的尴尬。最尴尬的大概会是儿子,她头一个不愿儿子尴尬。那个姓尚的也会尴尬一刹那,是他逗起卢晋桐的赌性,最后让卢赌光了一切,输掉了晓鸥,郁郁不得志而患绝症,这一点晓鸥的到场会提醒他。所以她不到场是仁慈的。
儿子从北京的追悼会回到妈阁,寒假还没结束。晓鸥白天出门上成年人大学的时候,儿子都是在补觉。欧洲上了一年大学,他的睡眠透支太厉害。儿子一般下午一点多起床,在网上消磨两三个小时,晚上和她一块吃简单的晚餐。她收拾厨房的时候,儿子就仔细换衣打扮,因为他会在七点多出门跟他的高中同学聚会。她知道他们会在九点多钟一块吃饭,那才是儿子一天中最正式的一餐。她几次问到儿子和同学们晚上玩些什么,儿子说可玩的东西那么多,没有一定的。他对母亲现在很宽恕,不跟她一般见识地笑笑,意思似乎说,现在年轻人玩的东西说了她也不懂。一天早晨,她发现儿子的房门开着,床还是他出门之前的样子。居然一夜未归。晓鸥马上打他的手机,手机却关闭着。她知道他最要好的同学是谁,打了电话过去,儿子果真在这同学家。问他怎么不回家睡觉,他说玩忘了睡觉,到现在一点都不困。
玩什么能玩忘了睡觉?
她愣着神想到东想到西,妈阁能有什么可玩的?突然她触了电一样,抄起电话给老猫拨号,让他帮着调查。
下午老猫的调查结果回来了。儿子跟他的几个男同学去了“贼船”,玩了几把小小的输赢,到天亮才回到那个同学家。老猫说他们主要是玩闹,下注小得不能再小,不值得跟儿子发难。她谢了老猫,拿着手机发呆。一定是卢晋桐把他在赌场的大跌大宕跟儿子渲染过,儿子却当悲壮英勇的故事来听,并受到了启迪。说不定卢晋桐还给他亲手示范过,告诉他什么“小赌怡情”之类的鬼话,明知道所有大赌都始于小赌,每个亡命赌徒都从“怡情”开始。原来梅大榕那败坏的血脉拐了无数弯子,最后还是通过梅晓鸥伸到儿子身上。或者卢晋桐的基因加上梅大榕的血缘最终胜过了梅吴娘和梅晓鸥,成为支配性遗传。也许都不是,人本身就有恶赌的潜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着一个赌徒,嗅到铜钱腥气,就会把那赌徒从千年百年的沉睡中唤醒。
她没有惊动儿子,等他回到家,她稍微交代了几句“菜在冰箱里,微波炉里热一热吃”之类,就出门了。不出门她会克制不住自己。
他昨夜在赌场玩忘了睡觉,那就是玩迷了心窍,今晚他一定还会去玩。寒假结束前还有一周,够了,够他从“怡情”到嗜赌,然后迅速成长成一个年轻的卢晋桐。晚上八点多,晓鸥到了“贼船”赌场,在入口处打好埋伏,等到十一点左右,她看见五个穿着老成的男孩子进入了“贼船”的大门。儿子比他的同学都小,因此穿得更加老三老四,头发也梳成背头,发蜡抹得贼亮,让她想起低档服饰铺的塑料模特,头发是油漆漆出来的。晓鸥简直就不想认这儿子了。其实赌场的人只要多看他们一眼,就会看出五个男孩都是剧中人,正扮演成年赌客的角色,但“贼船”跟其他赌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看不透他们有多年轻。赌博不分老幼,投身赌博者他们都热烈欢迎,他们早被诱上邪道,赌场早赚钱。
五个男孩在吸烟区坐定,开始点烟,看人玩牌。晓鸥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像个烟龄几十年的老烟客。为了装成年人混入赌场,他早就开始了必要的准备和训练了。所有孩子都这样,在家长面前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和他们的同辈人中是另一个人,但此儿子绝不是彼儿子,蜕变得让晓鸥既恐怖又迷惑。
好了,现在他们开始干正事了,一个个掐了烟,从口袋掏出钞票,兑换筹码。隔着一定的距离,晓鸥注意到儿子的赌资最多,大约有四千元。
儿子上手赢了四千,接下去又赢了一万二千。居然他也懂得闯三关,一定是卢晋桐给他启的蒙。然后他输了两三次,再接下去又赢了五六注。下注的胆子越来越大,眼都不眨,不愧卢晋桐的栽培,现在是卢的好门徒。她看儿子痴迷得两眼发直,简直就是卢晋桐还魂了。子夜时分,儿子输了又赢,台面上还剩三万多。再看看这个人吧,晓鸥更不想认他了:青春痘被汗腌红了,背头也纷乱了,西装被搁在膝盖上,敞开的衬衫领口露出他吃方便面养出的细瘦身子,还差大段的发育他才能算个男子汉。他把三万块一把押上去,晓鸥此刻已经走到他背后,他的同学发现了,都吓得一动不动,也不敢提醒他。专注和忘我使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那一堆筹码上,荷官做手势问诸位赌客是否还要加注或减注,晓鸥又向前跨一步,同时伸出手,把儿子面前留下的几千几百碎码子都推上去。儿子吃惊地回过头,认出为他加码的手属于母亲,一个翻滚从椅子上站起。
“都押上啊。看你今晚手气挺旺,还不多赢点儿?坐好。”
儿子乖乖地坐回去。完全听不出晓鸥是毁他还是帮他,也看不出她对他玩这种罪恶游戏的态度。荷官再次比画,还有人要改变现在押的注没有。儿子摇摇头。他这才发现同学们一个个都溜走了。儿子指挥家一样一抬手指,荷官开了牌。晓鸥浑身发抖,因为从哪个方面看,儿子都不是新手。她在儿子旁边坐下来,问他哪来的赌资。儿子不作声。又问,儿子小声地甩了一句,反正不是她的钱。她的确没有发现自己的钱出过差错。是卢晋桐给他的钱,卢在临死前留给他一笔不大的遗产,而他向母亲瞒下来了。老子曾经差点输掉了裤子,晓鸥的出走使他稍有醒悟,没输完的,现在由他儿子替他输完。一定的。
揭开的牌显示儿子赢了,一下成了七万元。晓鸥一把将所有筹码扫入自己张开的皮包,向兑换处的柜台走去。没想到老史为她设计为她量身定做的皮包当此用途这么适用。儿子紧跟在母亲后面,嘴里“唉”了两声。
筹码被柜台兑换时,晓鸥对柜台员声明,她只要一千面值的港币。儿子紧张了,往前凑了凑,似乎母亲抢了他主角的镜头。两人无声地等待着,等几摞钞票搁在柜台上,晓鸥和儿子同时伸手去抓的时候,儿子下意识地用肩膀撞了一下母亲,好比足球将要进门之际,任何阻挡都要被撞开,被排除。
这一下居然把晓鸥撞开了。她不想认儿子,结果是让儿子先不认她。儿子抓起所有钞票,看着木呆呆的母亲,刹那间知道错了,把所有钞票捧向晓鸥。
“妈,给你!”
他年轻的脸上出现了自豪,出现了终于能报效含辛茹苦的母亲的自豪,还有就是一种还愿的释然。他忘了钞票的来路,似乎他为母亲争了光,捧着的是为母亲赢来的奖杯或勋章。晓鸥努力克制浑身的颤抖,接过钞票,不敢看儿子一眼。这是报应。她以为干上叠码仔的行当是报复卢晋桐,替梅吴娘报复梅大榕,现在她自己得到报应了。
她走出“贼船”赌场的大门,走进罪恶的妈阁。早春的妈阁感觉那么不洁,风是黏的,就像万人过手的钞票摸上去那种黏糊糊的感觉。
开车回家的一路,她没有说话,儿子跟她搭了几句腔她都没有回答,因此儿子只有自顾自哼着没头没尾的流行歌。
一进家门她就拎着皮包进了主卧室,把钞票放在床上,又去厨房拿了一盒火柴。儿子刚进自己的房间,被母亲叫到主卧室的浴室里。她让儿子替她拆开捆扎钞票的纸条,儿子满心噩兆地顺遂了她。拆开的一张张一千元放在她面前,嚓的一声,火柴燃着了。
“妈你要干什么?”
她的回答是将一张一千元港币点燃,让钞票在手指间烧到最后一个边角,用它点燃下一张一千元,再把前一张钞票的残根扔进马桶。
“妈……”
儿子眼睁睁看着晓鸥变成了一个疯婆子。他在母亲用第二张钞票的残根去点燃第三张一千元时,上去拉住母亲的胳膊。
“放开!”
儿子哪里肯放开。火危险地在两人之间化成半圆光环,划着美丽的火圈。烟渐渐浓厚,母子两人都开始剧烈咳嗽,通红的眼睛对着通红的眼睛。
“放开手!不然我就把这个家点着。”
儿子扑出去了。晓鸥听见他在拨打电话。请110或120来救援?来不及了。这些急救组织都很磨叽,加上妈阁的交通状况越来越糟,还到处修路,人均面积越来越少,没命地填海造陆也没用,扩展不了越来越多的赌客脚下的地面,因此急救车穿过车流人潮,到这里也许是半小时之后了。半小时够把该烧的都烧完。
打开浴室的窗户,流通的空气会助长火势。现在不是一张张钞票来烧,一把就烧他个三四千元。儿子站在浓烟里,看着疯婆在更浓的烟里从容不迫地烧。
穷命,穷疯了,祖宗八辈都是穷光腚,穷得只认识钱,不管什么来路的钱,结果怎么样?还是回到穷命。这是疯婆一边焚烧一边念叨的。
等120的人冲进门,晓鸥早已擦干了被烟熏出的眼泪,换了衣服,重整了发型与妆容,站在主卧外的阳台上喝茶。七万多钞票变成了钞票的尸体,钞票的排泄物,正跟粪便同路,顺着马桶的粗大污水管一泻千里地远去。
第二天下午,儿子起床后跟晓鸥诚恳认错,说着说着,他居然跪下哭起来。他认识到自己多么辜负了母亲,在母亲所有亲人以赌博伤害了母亲之后,作为最亲的一个亲人,他又在母亲伤痕累累的心上添了一道伤,一道最深的伤。
晓鸥也流出了眼泪,但胸口里揣的还是颗多疑的心。她在儿子回学校之后开始张罗卖公寓,也开始在房地产网站看温哥华的房产。当年夏天,儿子该考期终考试升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卖掉了妈阁的公寓,在温哥华租了一个两居室的公寓。离开妈阁也是无奈中的办法,就像当年梅吴娘举家离开被赌博腐化的广东。
一到温哥华她就爱上了这座城市。温哥华住着史奇澜,光这一点就让她感到风物景致都多情。
听老猫说段凯文被澳门警方递解出境,并永远不得入境,看来晓鸥转到他手里的段的几千万债务这辈子是别想追回了。老猫自己还搭上六十万,为段去刷新资质牌照,好挽救他的生产创收能力,结果那六十万也成了他的赌资,输给妈阁的某一个不见经传的赌档了。老猫口气低沉,吃了亏上了当似的,让晓鸥感觉到自己转手给他的是一项巨大的烂尾工程,收尾无望,崩塌是早晚的事。
毛毛雨扑面的一个上午,晓鸥从超市的停车场穿过,手机响了。她听到一个“喂”就听出是谁来。是老史。他看见她了。什么时候?不久前。为什么不叫她?叫了以后麻烦就大了。从哪里找到她的手机号的?温哥华的华人这么多,想找就能找到。那……出来一块饮茶?嗯,再说吧。
挂了电话,她仔细把他的号码存下来。他不愿意见她,证明见她还很危险,会是他和陈小小平安小康日子的巨大危险。不愿见她,也证明他的记忆还在滴血。
存下的电话号码标明是“史奇澜”。十三年前她第一次在手机键盘上打出这个名字时,手就像现在这样微微发抖。梦里梦外都经过了,现在还会发抖。十三年前晓鸥偶然跟一个熟人到他的工作室,看见一个清秀的男子操着一把刻刀在雕刻一只牛犊,他听那熟人介绍晓鸥时,看了她一眼。那是很长的一眼,超过了礼貌和惊艳所需的时间。晓鸥那时确实是美的,那时照坏了的照片现在看都是美的。她连他当时头发的式样,身上戴的工作围裙都记得清清楚楚。熟人介绍了她在妈阁某赌场做事,有空可以接待史总去玩玩。史总有口无心地答应,一定去玩。分别的时候,两人握手,手缠绵了一刹那,他送她到工作室门外,挥挥手,他的笑容像刚醒的孩子。
晓鸥到现在都记得他那时的笑。她放好手机。毛毛雨落在她的睫毛上,看什么什么都带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