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十一点,艾略特巡官开车进巴斯,在波那许旅馆附近停车,波那许在罗马澡堂入口对面的院子里。
说巴斯总在下雨的人侮蔑了这座高贵的城镇。在这座高贵城镇高耸的十八世纪房子看来像十八世纪寡妇,对火车或汽车假装没看见。但这天早上确实是大雨倾盆。艾略特在进入旅馆时心情很坏,他想找人诉苦,或丢下案子告诉督察长他不干了。
他昨晚睡得很少,早上八点开始就一直进行例行查问。他无法从心中除去陷入狂言呓语状态的威尔伯·埃米特的图像——他那贴膏药的头发、他的红鼻和有斑点的面容——那是昨晚的最后梦魇。
艾略特走到旅馆柜台,要求见基甸·菲尔博士。
菲尔博士在楼上房间。尽管时候不早,菲尔博士尚未展开活动。艾略特发现他穿着大如帐篷的法兰绒睡袍坐在早餐桌旁,喝咖啡、抽雪茄烟、读侦探小说。
菲尔博士系在宽黑丝带上的眼镜紧紧地夹住鼻子。他的短髭竖起,两颊鼓进鼓出,深呼吸的温柔起伏使大紫花睡袍活泼起来,好像他正企图指出凶手是谁。当艾略特进入,他蓦地起身,几乎打翻桌子,像海中巨兽在潜水艇下升起。灿烂的欢迎映上他的脸,使脸发出粉红、透明的光彩,艾略特觉得好多了。
“哇!”菲尔博士搓着手说,“太棒了!坐下,坐下。必定是有事情吧,嗯?”
“海德雷督察长要我来找你,先生。”
“没错,”菲尔博士低声轻笑,并往后贴在椅背端详客人,彷佛艾略特是他从没见过的人。他的高兴使整个房间活泼起来,“我在喝水。这水的名字有种精致、宽阔、冒险的声音——Crasierabimusaequor。但实际的表现不如名字,我在喝完第十或第十五品脱后很少想唱饮水歌。”
“但你该喝那么多吗,先生?”
“所有饮料都该喝那么多,”菲尔博士坚定地说,“如果我不可能漂亮地做事,我就根本不做那件事。你好吗,巡官?”
艾略特试着鼓起勇气:“我好一些了。”他承认。
“哦,”菲尔博士脸上不再容光焕发,他眨眼,“我猜你是为切斯尼案而来?”
“你听说了?”
“哼,是的,”菲尔博士嗤之以鼻,“我的侍者,一个听不见铃声却将读唇术练至出神入化的好人,今早告诉我此事。他从卖牛奶的人那儿得知此事,卖牛奶的人不知从谁那里获知此事。此外,我!嗯,多少认识切斯尼。”菲尔博士看来不安。他搔搔油亮的小鼻翼,“我在六个月前的一场接待会里遇见切斯尼和他的家人,然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博士略显犹豫。
“如果你认识他的家人,事情就好办了。”艾略特慢慢地说,“我不是只为了案子来找你,我还有个人问题。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也不知该怎么办,但问题就在那里。你知道切斯尼的甥女玛乔莉·威尔斯?”
“是的。”菲尔博士锐利的小眼注视着他。
艾略特站起来:“我爱上她了。”他大喊。他知道他让博士吓了一跳;他的耳朵发热。如果菲尔博士在那一刻低声轻笑,如果菲尔博士要他降低声音,他可能护卫他的苏格兰人尊严,走出房间。他实在没办法,他的感受是这样。但菲尔博士只是点头。
“相当可理解,”他低沉而响亮的声音表达出相当出人意料的同意,“怎么?”
“我之前只见过她两次,”艾略特豁出去地大喊,“一次是在庞贝,一次是在——暂时别管了。如我所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没把她理想化。当我昨晚再看见她,我几乎想不起她前两次的相貌。我知道她可能是毒杀者,或伶牙俐齿的背叛者。当我走近庞贝的那群人——你不知道那件事,但我在那里——而她站在花园里,帽子脱下、阳光照在手臂上;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然后我转身、走开。她移动、说话、转头的样子吸引我。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不敢跟随他们、跟他们交朋友,虽然那是哈丁先生所做的事。我不知道我为何无法强迫自己这么做,那不会只是因为我听说他们在安排她嫁给哈丁的事。帮帮我,我甚至没想到那。如果我想到哈丁,我想那是因为我运气背的缘故,一切就让它去吧!我只知道,第一,我爱上她了;第二,我必须把爱上她的念头驱逐出脑海,因为那是胡思乱想。我不认为你了解。”
除了菲尔博士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外,房间里一片宁静。
“如果你认为我不了解,”博士严肃地说,“你就太瞧不起我了。继续说。”
“就这么多了,先生,我想着她。”
“一直,对吧?”
“对!你想知道我第二次看见她的事吧。那是命定的。我知道我会再遇见她。曾遇见一个人,试着忘记她或逃避她,然而你每次转身都遇见她。我第二次看见她是五天前,在皇家艾伯特码头附近的小药房。
“我在庞贝看见他们时,无意中听到切斯尼先生提及他们回程将要搭乘的船名以及船期。翌日我离开意大利,比他们早一星期回到家。上星期四,二十九日,我刚好到皇家艾伯特码头附近查一案子。”——艾略特停止讲话——“我甚至不敢告诉你事实,不是吗?”他痛苦地问。“是的,我那天找藉口到那里去,但其馀必定就是巧合了——或者由你来判断。
“这位药剂师的毒物登记簿遭到怀疑。他似乎卖出比正常量多的毒物,那就是我去那里的原因。我进去要求看他的毒物登记簿,他立刻把毒物登记簿给我看,并安排我坐在药房后面的小诊疗室里。我正在检视登记簿时,有顾客进来,我看不见顾客,她也看不见我;她以为药房里没有别人,但我晓得她的声音。那是玛乔莉·威尔斯,要买‘摄影用的’氰化钾。”
艾略特又一次停止讲话。他眼中的不是波那许旅馆的房间。他彷佛看见午后微光里的肮脏药房,闻到化学药品的气味。地板上有杂酚油,矮胖玻璃瓶的顶端透着微光;在药房另一边的暗处,有面肮脏的镜子。他看见那镜子里玛乔莉·威尔斯的影像,她的眼睛朝上翻,一边紧挨着柜台询问:“摄影用的”氰化钾。
“可能因为我在那里,”艾略特继续说,“药剂师问她为何要买氰化钾及氰化钾的用途等问题。她的回答显示她对摄影的了解就如同我对梵文的认识。药房的另一边有面镜子。就在她十分困惑时,她刚好向镜子一瞥。她必定看见了我,虽然我不认为她看清楚了我。突然地,她骂药剂师——唉,我就不说了——然后跑出药房。
“干得很漂亮,对吧?”他无礼地加了一句。
——菲尔博士沉默不语。
“我认为那位药剂师有问题,”艾略特徐徐说道,“虽然我没发现什么。但最重要的是,海德雷督察长交给我——我——索德伯里克罗斯毒杀案,我已在报纸上读过这案子的每个细节。”
“你没拒绝这案子?”
“没,先生。我能拒绝吗?我总得告诉督察长我知道的吧?”
“哼。”
“是的,你认为我不该参与办案。你这样想没错。”
“老天,我没这样想,”菲尔博士张开眼睛说,“你的良心不允许你这样做。别说废话,继续查案吧。”
“昨晚开车来这里时,我想到各种可能的出路。有些想法太疯狂了,今早想到时,我觉得不安。我想到湮灭不利于她的证据。我甚至想到带她到南太平洋。”他停下来;但菲尔博士只是同情地点头,彷佛他了解他的想法;艾略特觉得放心,于是往下说,“我希望警察局长——也就是克罗少校——什么也没注意到。但我必定从一开始就行为怪异,且不时露出马脚,最糟的是当这女孩几乎认出我时。她没完全认出我,也就是她没把我与药房里的镜子联想在一起。但她知道她以前见过我,她一直试着要记起来。至于其馀的,我试着不带偏见地进入这案子——又一次妥协,不是吗——并像处理平常案子那样处理它。我不知道我是否成功,但你看到我今天在这里。”
菲尔博士沉吟:“告诉我,撇开巧克力店谋杀案不谈,你昨晚可有发现任何使你认为她可能杀害马库斯·切斯尼的证据?”
“没有,正好相反。她有颠扑不破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我们在争论什么?你为何不把案子愉快地办下去?”
“我不知道,先生,那就是问题所在。这案子太古怪、有趣、难以捉摸。它从一开始就是个魔术盒。”
菲尔博士向后靠,喷几口雪茄烟,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他摇摇肩膀,又喷了几口雪茄烟,彷佛有很多话要说。连眼镜上的丝带也在鼓噪。
他说:“让我们检查你的情绪问题。别逃避,这可能是迷惑也可能是爱情,但无论如何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假定这女孩是凶手,等一等!我说,假定这女孩是凶手。听着,这些案子不是你能轻易找到线索的案子,我认为有必要积极查案。它们不是过失杀人;它们是经过算计的变态行为,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假定这女孩是凶手——你愿意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不过,你同意有必要找到答案?”
“我想是的。”
“很好,”菲尔博士又喷了几口雪茄烟,“现在让我们以另一角度看事情。假定这女孩完全无辜。不,别让我窒息;让你的浪漫主义脚踏实地。假定这女孩完全无辜,你要怎么做?”
“我不了解,先生。”
“你说你已爱上她?”
艾略特恍然大悟:“喔,别说了,”他说,“我不认为自己有机会。你该看她看着哈丁时脸上的表情。我看见那表情。先生,我告诉你,昨晚我做的最困难的事是对哈丁公平。我对哈丁无成见,他看来相当端正。我只能说每当我和哈丁说话,我就感到不自在。”
——他又感觉耳鸣。
“昨晚我有各式各样的幻想。我想像自己逮捕哈丁——是的,给他戴上手铐——而她看着我,所有讨好的行为自然而然来到脑中。但情绪纠结不那样容易打开,起码我做不到。哈丁是个扰乱注意力的事物。当你与两个看着你的人在同一房间内,你不可能杀人;而谋杀案就在视线所及的另一房间发生。哈丁可能是个猎财者(我想他是),但世界上有很多这种人。哈丁在意大利遇见切斯尼一家人之前从未听说索德伯里克罗斯。所以忘掉哈丁,也忘掉我。”
“除了你的良心之外,”菲尔博士批评性地说,“你也必须除去你的谦逊。谦逊是个很好的美德,但没有女人能忍受这美德。不过,我们会熬过去的。不是吗?”
“什么?”
“你现在感觉怎样?”菲尔博士问。
艾略特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了;他想喝杯咖啡、抽根烟,彷佛智慧重生。他不了解是怎么回事,然而甚至连房间的颜色也都不一样了。
“哼,”菲尔博士搔着鼻翼,“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忘记了我只知道案件的概要,你没让我知道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怎么做?你要像个傻子一样回去跟海德雷说不干了?还是我们理一理事实、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听从你的吩咐。”
“是的!”艾略特怒吼,“是的,我们一起办案子。”
“很好。那就坐下吧,”菲尔博士严厉地说,“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艾略特花了半小时解释事情始末。他以浴室药箱里的氰酸作为结束——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直到三点才离开那房子。每个人都否认与氰酸有关系,发誓不知道浴室里有氢酸,说在那晚盛装晚宴时并未看到它。我也探望了埃米特先生,但他健康情况不佳。”
他清楚记得那卧室,整齐却不见吸引力,就如同埃米特。他记得扭曲在床单里的瘦长身体、强烈的电灯光、梳妆台上整齐排列的发油和领带,工作桌上则有一堆信和帐单。工作桌旁立着小手提箱,里面有注射器、小剪刀和艾略特看来像是外科手术工具的东西。壁纸上则有类似桃子的黄红色图案。
“埃米特说了很多,但你听不清他说的话,除了他有时喊‘玛乔莉’,他们则试着安抚他。就是这样,先生。我已告诉你我知道的每件事,而我想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想知道你能否解释这案子的玄妙之处。”
菲尔博士缓缓、用力地点头。他说:“我想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