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天尚未明。
富勘长屋外一阵骚动。笙之介被声音惊醒。
原本便早起的住户,今天一早比平时更喧闹。向来个性悠哉的阿鹿与鹿藏夫妇正慌张地说些什么,个性温顺的辰吉大声地叫嚷。来回奔跑的应该是阿金或阿秀。笙之介揉着眼往外望,正巧与太一打照面。平时个性沉稳的太一难得脸色苍白,这应该不全然因为户外光线昏暗。
“抱歉,笙先生,你可以来一下吗?”
“怎么了?”
有人倒卧路旁在长屋大门旁的稻荷神社。
“多津婆婆拜拜时发现的。”
她发现时吓得闪到腰,可见事情多严重。若不是有人倒卧路旁,多津婆婆不会大惊小怪。
“那人浑身是血。”太一说。“衣服前面沾满血。他是武士,可能与人决斗。”
难怪这般喧闹。
“他运到我家躺下了,不过他一直小声说什么武士的慈悲之类的,我才来找你。”
还没听他说完话,笙之介赶往阿金、太一、寅藏一家人的住处。狭小的土间里挤满长屋的住户,这时高大的辰吉刚好跑出门口,笙之介与他迎面撞个正着。辰吉穿着一件当睡衣用的浴衣,右肩沾满血渍。应该是扛这名武士进屋时沾到的。
“笙先生!”同样脸色苍白的阿金惊叫,她捧在胸前的水桶堆满染红的手巾。寅藏陪同在武士身旁,请阿秀帮忙,准备将白布缠向伤者腹部。
“阿秀小姐,用力按住。”
“像这样吗?”
“再用点力!”
寅藏每天这个时刻都在睡懒觉,阿金和太一老吼着“会赶不及采买”“鱼市场的鱼都发臭了”,但他现在不仅完全清醒,还精神奕奕地四处奔忙,用粗犷的声音叫唤那名伤患。
“武士先生,会有点痛,请您忍耐。喂,要开始缠喽,阿秀小姐。”
“我也来帮忙。”笙之介见阿秀一副快哭的模样,急忙来帮忙。口中念念有词的武士此时晕厥。此人确实是武士,但却是浪人。没剃净的月代、凌乱的发髻、肮脏的衣服、到处脱线的裙裤。这是一名穷困潦倒的浪人。他骨瘦如柴,犹如地狱图的饿鬼。
“一、二、三!”
寅藏在武士身上缠紧白布,旋即又有鲜血从白布底下渗出。笙之介从阿金手中接过手巾,像要给伤处盖上盖子般死命按住。
“不缝合伤口止不住血。得叫大夫来才行。”
“辰吉先生通报富勘了。”阿鹿紧抓着鹿藏说道。她别过脸,尽量不看血淋淋的画面。鹿藏双手合十,祈求上苍。
“富勘会带大夫来。”
“可以仰仗的时候,没叫管理人来怎么行呢。”
阿秀说起话来很沉稳,但走下土间时摇摇晃晃,紧抓着阿金。
“啊……我不行了。寅藏先生可真厉害。”
“他常杀鱼,早习惯了。”
阿金同样微微颤抖。阿秀走出纸门,发出作呕的声音。
“辰吉先生脚程慢,我也去好了。”
太一正准备往外冲时,笙之介唤住他。“你找武部老师。也许老师有止血药。”
“我、我知道了!”
“阿金,你再去多烧开水。大家把所有锅子全拿来用。手巾和白布再多拿一些。”
“我也来帮忙。”阿鹿和鹿藏带着阿金快步离去。寅藏和笙之介轮流按住伤口,不断更换手巾,但无法止血。
“笙先生,你觉得这是怎样?”
寅藏终年鼻头泛红,十足酒鬼模样。此时他鼻头冒着汗珠,闪闪发光。
“好像不是与人互砍的刀伤。”
笙之介颔首,目光落向浪人枯瘦的身躯,此人肋骨浮凸。
“他的长短刀呢?”
寅藏不发一语,朝房间角落努努下巴。那里摆着一对外装简陋的长刀与短刀。冒犯了——笙之介用眼神致意后迅速检视那对长短刀。两把都是钝刀。短刀的刀锷和刀柄都染着血。
“他蹲在稻荷神社前,手中紧握着那把刀。”
变钝的短刀。
笙之介回望寅藏。这名贪杯又爱睡懒觉的鱼贩表情悲伤地扭曲。
“他应该是想切腹。”
门外传来富勘制止房客喧闹的洪亮声响。
“那位武士现在怎样?”
和香悄声询问。她没戴头巾,跪坐在和田屋后门的入门台阶处。和香最近洒脱多了。
“富勘先生带来的町内大夫大致治疗过,不过……”
听说那位大夫是富勘的落首同伴,擅长治疗金创伤。
“很遗憾,大夫诊断的结果说他恐怕撑不过明天。”
和香眼神一沉。“真可怜。”
那名濒死的武士现在由长屋的住户轮流照顾。这是他们的体贴,不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笙之介加入行列。刚刚町内大夫前来诊治,一切都告一段落时,太一告诉笙之介:“附近都传闻说富勘长屋发生一场械斗。”
笙之介马上赶往和田屋。他心想,要是这项错误的传言传进和香耳中,又会令她无谓担心。
“如果是手巾或白布,我们店里多的是。待会儿我派津多送。”
“感激不尽。”
稍顷,津多带着一名童工前来,不光送来手巾。童工背着一个大竹篓,里头塞满蔬菜。
“可以借炉灶一用吗?我要煮味噌汤。”津多准备作菜慰劳富勘长屋的住户。“至于白饭,村田屋老板会派人送来。”
治兵卫亲自带着女侍赶来,就像算准时间似地捧着一个大饭桶。
“各位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吧。来,快吃。”他朗声说道,接着在笙之介耳边悄声道:“我是听和香小姐说的。她做事可真细心。和田屋老板是有情有义的人。”
“治兵卫先生,你不也是吗?感激不尽。我们大家就不客气了。”
富勘长屋的住户全靠工钱度日。一早遇上这种状况,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几乎泡汤,现在不用愁没饭吃,可说是谢天谢地。
阿秀几名女性忙着洗衣,不过,有些再怎么洗也无法洗去的血渍,鹿藏索性升火烧了。因为现在不是冬季,升火格外低调。一缕袅袅轻烟乍看如送葬时焚烧的白烟。不可以有这种丧气的念头。笙之介摇摇头:心想说不定武士的情况会好转。
“富勘先生人呢?”
“上衙门去了。”
遇到有人倒在路旁或是迷路,都得一一通报衙门不可。后续处理全看衙门如何安排。
“这样就放心了。富勘先生应该会与衙门交涉,让各位在这里看顾。这种时候富勘先生最值得信赖了。”说完后,治兵卫略微压低声音说道:“前提是各位方便的话。”
“这是当然。毕竟有缘嘛。”
治兵卫那对炭球眉毛底下的骨碌碌大眼带着一丝温柔。“这位姓氏不明的的权兵卫先生可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切腹啊。”
因为大家同样是穷人,不会弃之不顾——阿金代替众人说出心中想法。
武部老师接着赶到,但很不巧,他身上没有止血药,于是他包些钱要补贴大夫费用,富勘不肯收,武部老师还板起脸孔。他的说法是“武士就该互相帮助”。
“治兵卫先生,此人好像不全然是姓氏不明的权兵卫先生。”
武部老师和笙之介检视过武士怀中的物品。虽然钱包空无一文,却找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家谱。这是“山片家”的家谱,年代久远。是支系繁多的一份家谱。
“他身体瘦弱,很难猜出岁数,不过推测三十岁左右。应该是家谱最底下的名字。”
最底下的一排名字中有六名男子。
“称他山片先生应该不会有错,这唯一可以确定。”
“山片权兵卫先生是吧。”说着说着,富勘从饭桶里取出一颗饭团嚼起来。
“富勘先生在就不必操这个心了,但要是他本人可以说话,最好从他口中间出是否有仇家。”
这不像是治兵卫平时的口吻,可能因为他此时谈的是平时很少遇上的事。
“万一这里的住户卷进麻烦的风波中可不成。”
“我明白了。”笙之介完全没想到这个地步。治兵卫果然处事周详。
“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
“富勘先生请衙门张贴他的画像。他妻子也许在某个地方等他返家。”
这位山片先生并非一身旅装。他就算从别藩流落至此,现在一定住在江户某处,离此不远。
“此事已经传开,早点有人听闻此事前来就好了。”
治兵卫平静地说道。
希望那名武士情况好转的期待落空。山片先生始终不会醒来,过下午四点便咽下最后一口气。富勘长屋的住户个个情绪低落。尽管与他只有半天缘分,真与他有瓜葛反而麻烦,但阿金嘤嘤啜泣,太一哭丧着脸,阿鹿与鹿藏口中不断念佛。一直陪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就像突然想到似地说他想喝酒,坐着发呆。向来喜欢散播谣言,道人是非的多津婆婆此时特别安分,因为她之前发现山片时当真闪到腰,而她儿子辰吉忙着张罗桶棺和寿衣,听说这包含在“天道干”的生意内,他和同伴打听就能便宜购得。
武部老师也到富勘长屋,他在山片枕边诵经,听起来有模有样,他说这是耳濡目染。
“我当初到江户时住在海边大工町的长屋,墙外是一座寺院。我听他们早晚诵经,就算不喜欢还是记住了。”这种诵经只是做做样子,不过这样他就能升天成佛了————武部老师说。
“因为长屋的住户们都为他尽心尽力。”
始终守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坐着打起瞌睡。尽管睡着,鼻头仍旧泛红。津多离去时,阿秀与她同行到和田屋道谢。佳代在丧礼结束前都寄住武部老师家。
“一直待在这里可能没察觉,其实四周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这对佳代这样的小孩来说太残忍。”武部老师慵懒地眨眨眼,望着覆在山片脸上的白布问道:“笙先生,你可曾想要切腹?”
不会——笙之介应道。“不过家父切腹而死。”
武部老师不发一语地回望笙之介。笙之介没看他地径自说。
“介错人是我哥。”
寅藏就连打瞌睡也鼾声如雷。
这样啊——武部老师应道。“抱歉,我不会再过问。”
半晌,听太一说“到外头去找和尚来”的富勘,带了另一人回来。
“这位是死者住处的管理人。”此人是山片住的长屋管理人。
“在管理人的同业中,这件事早传开。能找到他真是太好了。”
“给您添麻烦了。”这名恭敬地低头行礼、年约五十的管理人叫五郎兵卫,他管理的长屋在赤坂溜池北侧的山元町。
“真是意想不到的地方啊。”武部老师大为惊诧。管理人五郎兵卫也很惊讶。
“三益先生在大川这边应该没有认识的人。”
“三益先生?”
除了富勘外,笙之介与武部老师皆异口同声反问。寅藏被声音惊醒。
“原来是富勘啊,你在我屋子里做什么?”
“你这是对管理人应有的说话口吻吗?你还欠缴房租呢。”
在富勘的反驳下,寅藏摸摸他泛红的鼻头,重新坐正。
“虽然姓氏不同,但应该没认错人。最好先检视一下死者的容貌。”
武部老师掀起死者脸上的白布。五郎兵卫合掌朝死者一拜,颔首道:
“是他没错。是我的房客三益兵库先生。”
三益兵库前天中午离开长屋后一直迟迟未归。
“我听说死者身材枯瘦、腰间佩着一对钝刀,而且是切腹自杀,我猜是三益先生没错。”
三益兵库一个月前痛失妻儿。
“因受到梅雨的寒气侵袭,感染风寒。”
他的妻儿在赤贫如洗的生活中缺乏营养,体力不足,撒手人寰。
“三益先生此后动不动想寻死。他说这是武士生命的尽头,至少让我切腹。”
他在离开长屋前会拜托五郎兵卫借他钱。
“他说要从当铺里赎出长短刀,这样就能切腹了,我一直不答应。”
武部老师两鬓抽动。“这么说来,三益先生非得用佩刀切腹不可喽?”
五郎兵卫缩着双肩。“我原本想如果三益先生肯改变切腹的念头,我可以稍微资助他。”
“真是这样吗?你真的是替三益先生着想吗?”
武部老师的声音愈来愈大,果真如他的绰号赤鬼。笙之介连忙居中调解。“武部先生,别这样。你责怪五郎兵卫先生也没用啊。要是有人为了赎回佩刀切腹而借钱,谁也不会答应。”
五郎兵卫小小声地说起三盆兵库的遭遇
。武部老师一脸怒容很骇人,他一直望着笙之介。
“我猜三益先生的名字并非本名。他在成为浪人之前似乎有一段很复杂的过去,他说自己抛弃家名。”
三益兵库少言寡语,不太容易亲近。他并未和长屋的住户打成一片,就连和五郎兵卫也一样。除非有必要,否则他绝不会主动提及自己的事。
“依我看,他大概过五、六年的浪人生活,一直漂泊不定,居无定所。”
三益兵库的雇主好像是神田明神下不影流道场的主人,他在道场内担任剑术指导一职。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就我所知,三益先生靠制伞维生,四处求官。他的生活拮据,家中妻儿教人同情。”
三益先生一家三口始终不愿打进长屋住户的圈子,过着贫困的生活。不过他不像治兵卫担心的那样另有仇家。没人打探三益兵库的消息,也不会有人登门做客。反过来说,他也没人可以倚靠。
“他虽然是武士,但毕竟是房客,他向我借钱时,我想摆出房东的架子,好好向他说教一番。”
——请您好好和大家和睦相处。在里长屋生活,得要众人互相帮助才行啊。
“我温和地晓以大义,但他的反应很冷淡。”
互相帮助是吧——三益嗤之以鼻,提出反驳:在下不倚靠这种事,早就决定不再相信别人。
武部老师盘起粗壮的双臂,嘴角垂落。寅藏再度摸起鼻头。
笙之介不希望把他想成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三益说过“决定不再相信别人”,隐约看出他往日的为人。失去奉禄、抛弃家名——不,或许是被撤除奉禄,逐出家门。这样的不幸遭遇令三益兵库变成言谈偏激的人。尽管如此,他心中留有对家名的思念,收藏在钱包里的家谱便是证明。
“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能死。要在眼前的生活中全力以赴,守护妻儿,这是男人的职责。”
武部老师咬牙切齿地说道,富勘叹口气。
“您说得没错。所以三益先生在妻儿辞世后只能选择一死。”
因为他深切感受到肩上已无任何职责。
“他离开山元町的两天里不知道去了哪里,做些什么。”
为了找寻命终之所而四处旁徨吗?夜里在神社或地藏堂的屋檐下过夜,日出继续前进,走向远方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他要找没人认得他,不知道他平日生活样貌的地方。然而,他虚弱的双腿在走过大川后达到极限。
“他从没提过藩国的事,不过,他带有些许信州口音。”
他想要远离的或许是他位于江户西边的故乡。
笙之介不禁想起父亲宗左右卫门的脸庞。父亲在庭院切腹。那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吗?父亲可曾憎恨那加诸在他身上的不白之冤?为了摆脱冤罪,他可曾想过逃往他乡,抛弃家名、家人,逃往一处没人知道古桥宗左右卫门的地方?
五郎兵卫领取三盆兵库的遗体,运回山元町。辰吉张罗的桶棺和寿衣,五郎兵卫一并收下。
目送三益兵库的遗体离去,阿金再度落泪。她紧依着木门不愿离去,泪流不止。
“阿金。”笙之介看了不忍,向她唤道。阿金用衣袖遮脸。
“三益先生一定很感谢你和寅藏先生。大家都如此为他尽心尽力。”
阿金遮着脸说些话。笙之介听不清楚,把耳朵凑近。
“笙先生日后会变成那样吗?”
笙之介全身一僵。
“武士觉得没面子便活不下去吗?觉得贫穷很可耻吗?”
阿金抽抽噎噎,说起话来舌头不太灵光。她呼吸急促,讲话断断续续。
“既然这样……无论如何……你都得变成有钱人才行。就算让和田屋招赘……也没关系。我再也……不会嫉妒了。”
笙之介说不出话。
“要是笙先生一直待在这,总有一天会觉得这是武士之耻。既然这样……”
阿金索性蹲下身。好小的背影。好纤瘦的后颈。这女孩用她娇小的身躯肩负着生活。
“我不会像三益先生那样。”
因为笙之介不会失去对人的信任。
“三益先生会切腹是因为他找不到活在世上的意义,失去生活的目标。与武士的面子无关。”
我有我该做的事。在蚊声嗡嗡的夏日黄昏下,笙之介听着阿金的啜泣声,心中暗忖。
两天后发生一件事,就像在试探他心中这个想法究竟多强烈。
“笙先生,你有客人哦。”
同样是日暮时分。今天笙之介同样出外找寻代书,他刚从外头返家,正用湿手巾擦拭身体,顺便将热得发胀的双脚泡进水盆,坐在入门台阶处,享受凉快的片刻。
谁来找我?笙之介急着擦干脸,还滑了一跤。要是像多津婆婆一样闪到腰可不行。这时纸门被人打开,出现一道人影。
“呵,你这位追踪者还真是漫不经心啊。”
那是从未听过的破锣嗓音。对方站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
“我是古桥笙之介。请问您找谁?”笙之介维持眼下这难看的姿势,刚毅地回应。
这时,那破锣嗓音回应道:
“——我就是你要找的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