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笙之介前往三河屋找治兵卫。
胜枝终日躺在床上,重右卫门不知是略微振作,还是非振作不可,如今以三河屋店主的身分重回岗位。但治兵卫始终没离开三河屋,租书店的生意搁在一旁。
“治兵卫先生,今天我来找你,要和你谈谈我们生意的事。”
帚三先生托我来的——笙之介补上一句,治兵卫旋即露出尴尬的表情。
“我对老爷子很过意不去。”一想到阿吉小姐的事,我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一再替自己解释的治兵卫来到富勘长屋的木门前,发现情况不对。
“笙兄,你要去哪儿啊?”
“请你到我家坐。我有话想跟你说。”
津多和胜文堂的六助早等候在笙之介的住处。眼前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光津多一个人在场就呈现十足的拥挤感,治兵卫见状,炭球眉毛往上挑,双目圆睁。
“又发生什么吗?”
六助起身行礼。“真不好意思,村田屋老板。请您先找空位坐。”
“这里有空位。”
津多移动她的丰臀,斜眼瞪六助一眼。但治兵卫的目光被横放在六助与津多巨大身躯间的某个东西吸引。那是一把三弦琴,外头以华丽印花棉布制成的布袋包覆,应该是用旧和服的布料修改。
“这是……”
“好像是阿吉小姐的三弦琴。”
六助的眼睛细得如丝线,而且平时就弯成弓形,无从判断他此时究竟是得意还是不悦。
笙之介让呆立原地的治兵卫处在一旁,自己坐在入门台阶说明用意。
“治兵卫先生,我认为让您明白就好谈了,因此采用这种方式。抱歉,您受惊了。”阿吉小姐的绑架事件,其实全是一出戏——笙之介开门见山说道。“一切全是阿吉小姐与她父亲合演的一出戏。阿吉小姐平安无事,而重右卫门先生心知肚明。请你也保持冷静。”
治兵卫一双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就像富勘上身似地拉扯他短外罩的衣绳。“笙兄,你怎么又提这件事……”
“我一步步来说明。”
笙之介说明整个前因后果。他从划船前往大川交付赎金前,就怀疑写信的人是重右卫门这件事说起,接着提到五天来他与津多以及中途加入的六助四处打听调查。
“不光是重右卫门,就连与阿吉小姐最亲近的守护人阿千小姐,或许也和这出戏有关。打从我第一次和她交谈便隐约觉得不太寻常。不过,就算我当面逼问,她应该也不愿意说。”
“所以我们采用‘由外而内’的绝招。”津多用力往胸脯一拍。
“负责监视谁来取阿吉小姐三弦琴的人也是我。”
“我在重要时刻帮上了忙。”六助道。
“不过,我却因为你而惹人嫌呢。”
“谁叫笙兄你讲了那么不识相的话,我真是错看你了。”
治兵卫挑动那双炭球眉毛,紧绷的神情就此放松,坐在笙之介身旁。
“你说你们四处打听,到底去了哪些地方?”
其实就是问三河屋外头,长期观察他们的那些人。
“谨慎起见,我们询问时非常小心,刻意不让人知道阿吉小姐失踪,您大可放心。”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好借口。”津多扭动着身躯,摆出一副讲悄悄话的模样。“我对附近的人们说,我家少爷对阿吉小姐一见钟情,想上门谈亲事,但不知道有没有希望,有点担心……”
治兵卫伸手抵向额头。“那你们到底到哪些地方打听?”
“三河屋的客户。”
笙之介看过店里的帐册,当初是为了比对笔迹和墨色,没想到最后竟派上用场。
“不善演戏的我负责幕后工作,津多小姐上场演出。一提到谈婚事,可能因为阿吉小姐正值适婚年龄,每个被问到的人都知无不言。”
“因为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津多咧嘴而笑。治兵卫显得更加无力。
“三河屋的客户中,有些人家的千金与阿吉小姐自幼便是好友,问起话来方便许多。”
他们口中问出的线索,津多全都谨惯记下,无一遗漏。
“早在一年前,胜枝夫人与阿吉小姐之间就有问题。”
娘的管教太严苛,不但唠叨,还老爱为难我——阿吉常对亲近的人发牢骚。
“这并非是阿吉小姐的偏见。三河屋承办宴席时多次和客户洽谈,决定宴席举办的各个步骤,这种时候胜枝夫人都会求阿吉小姐在场,每当阿吉小姐表现不好,胜枝夫人便当着客人的面训斥。阿吉小姐常脸色铁青,眼中噙着泪水。不少人目睹过这样的场景。”
——夫人想锻链女儿的心不难理解,但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就商家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治兵卫像要替不在场的胜枝说话般强硬地插话。“她是为了日后店里的接班人着想才如此严格管教。”
“这我能理解。不过,有时候脑袋明白,但心里却无法接受。”
“这只是母女拌嘴。笙兄,你想多了。”
笙之介颔首。“没错,想多了。不过阿吉小姐认为这件事不是光用想多了就能解决。”
——也许我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哪有这种事。”治兵卫咧嘴而笑。“正值叛逆期的年轻女孩常胡思乱想。谁都经历过这种时期。一旦说出口,周遭人就急忙安慰或开导,她们非得这样才甘愿。”
“一般是这样没错。”笙之介颔首。“不过阿吉小姐不同。借用治兵卫先生说的话,这种胡言乱语,有人听了之后大为吃惊。阿吉小姐见对方惊讶,加深心中的怀疑。”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变为一条横线。
“村田屋老板,外头有这样的传闻。”津多的声音无比温柔,像在安抚治兵卫。
“以前三河屋就一直谣传,听说他们的独生女阿吉并非老板夫妇亲生。”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没听说过这传闻。”
这荒唐事是谁说的——治兵卫不悦地说。津多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只是区区一名佣人。这种话对村田屋店主的治兵卫先生您非常失礼。正因为明白这点,容我先跟您道声歉,再来说明此事。”
传闻这种事,有时立场不同,便无缘听闻——津多说。
“三河屋是村田屋的客户。换言之,治兵卫先生居于三河屋的下位。不过,知道这个传闻的人们如同古桥先生所言,是三河屋的客户,也就是居于三河屋的上位,并与他们往来。”
有的瞧不起三河屋,有的看得起三河屋。随着立场的不同,有些事他们知道,有些事完全不知——津多说明。
“告诉我们传闻的人们平时绝口不提这事。因为我很巧妙地谈及此事,他们不小心说溜嘴。之后我再补上几句,他们就全讲出来,像三河屋的母女感情不好、那家店的家里有些状况之类的。”
——我以前就听说,他们家好像有这种情况。
——经你这么一提才发现,他们家的女儿跟老板夫妇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过,他们亲子感情很好。传闻怎样不重要,只是三河屋应该不会嫁女儿才对,你家少爷要是真想娶她为妻,只能入赘到三河屋了。
津多重新说出她听到的传言,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化为一字形,眉毛下的双眼眨个不停。
“听说胜枝夫人的体质与蛋不合,无法吃蛋。”笙之介道。“有人就是这种体质。而父母这种体质,孩子往往有类似情形。但煎蛋是阿吉小姐最爱的食物之一。这是我从常在三河屋进出的外烩店老板问到的。”
这样又如何——治兵卫眨着眼反问。
“好好好,我明白了。阿吉小姐真的与胜枝夫人个性不合,并猜想自己不是三河屋的亲生女儿,离家出走。但为什么演这么一出戏,而且重右卫门先生愿意帮忙?太不合理了!”
笙之介望向津多和六助。六助弯成弓形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哭丧着脸。
“教阿吉小姐三弦琴的文字春师傅,是位温柔婉约的女士。”津多柔和地说道。
“阿吉小姐失去下落后,三河屋向师傅解释因为阿吉小姐与夫人吵架,暂时不会来学琴。师傅深信不疑,一直很担心她们母女吵架的后续。师傅知道胜枝夫人对于阿吉小姐热中三弦琴一事始终没她好脸色看,感到歉疚。”
因此阿吉那把三弦琴修好后,一直由师傅保管。
“就在前天。”津多接着道。“在胜六工作的胜文堂里,有位名叫金太,常出入于三河屋的伙计。听说重右卫门先生直接吩金太先生取回寄放在文字春师傅家的三弦琴,请金太暂时保管,还对他说‘母女俩为了三弦琴的事吵架,暂时不让阿吉碰这把琴,得先藏好,这事就拜托你了’。”
治兵卫停止眨眼,浓眉夸张地上下挑动。“什么?我前天也在三河屋啊。和重右卫门先生一起……”
“虽然您在,但不会如影随形地跟着吧?”
“话、话是这样没错。”
“三河屋的生意照常经营,胜文堂的伙计进出店内也不足为奇。”
六助搔抓着后颈插话。“前天是金太固定到三河屋拜访的日子。我也知道这事。”
然后……胜六光是搔抓后颈还不够,顺手在脸上摩娑起来。
“从津多小姐和笙兄那边听闻此事后,我在意起这件事,于是我向金太确认。结果那小子真的代为保管三弦琴。”
——因为是客户的委托,由不得我说不,真伤脑筋。这可是三河屋家小姐最宝贝的三弦琴。
“金太向来很重视客户,是好人。他很清楚阿吉小姐的事。”
——三弦琴被拿走,小姐一定很难过。
“金太先生也不知道阿吉小姐失踪。”笙之介道。“他完全相信重右卫门先生的话。”
治兵卫紧盯着那把三弦琴,紧咬着嘴唇。
“我这才明白笙兄的话。我对金太说,三河屋小姐这样太可怜了,不如我偷偷把琴还她。我做这件事就不算是金太违背重右卫门的吩咐。”
就这样,阿吉的三弦琴此时出现在这里。
“问题不在金太的举动。重右卫门先生请金太先生代为保管三弦琴时会对他说道。”
——要是永远拿走阿吉的三弦琴,她也太可怜了。等她们母女的争吵平息,我会告诉她我请胜文堂代为保管那把三弦琴,日后阿吉前来取琴,请你交还她。
如果阿吉前来拿取的话。
“真的很抱歉,老爷。”胜文堂的金太突然道歉,不断向他磕头鞠躬。“小姐那把三弦琴的事,我不小心告诉六助这家伙。”
金太既生气又懊悔,很不客气地说“六助这家伙”,准备瞪向一旁的六助,但那张好好先生的圆脸怎样都凶不起来。
“没关系的,金太先生。”重右卫门有气无力地浅浅一笑。
“原本就是我疏忽。要骗你,就该编个更好的谎言。真的有心要说谎,才发现可真难啊。”
金太又磕头鞠躬,六助噘起嘴望着他。
“这么难的事就别再做了,一切实话实说。”
听见治兵卫这番话,重右卫门点点头。
说谎真的很难。那是难以承受的重担。在治兵卫的询问下,重右卫门逐一说出阿吉的事以及他们合演的戏,笙之介注视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孩提的往事。
当时笙之介才六岁,还不懂事。有一次他为了大哥是否没告诉母亲一声就吃了别人赠送的糕点,和大哥胜之介吵架。他至今记忆犹新,那糕点确实是胜之介吃进肚里。因为这是笙之介亲眼所见,他知道。
他们都正值能吃能长的年纪,只要训斥一顿就够了。但里江气得横眉竖目,骂他们不知羞耻,就像要逼孩子切腹般表情骇人。大哥可能心生恐惧,抵死不肯承认是他吃的,硬要笙之介背黑锅。
笙之介当时年幼,不善言词。他再怎么极力辩解,母亲也充耳未闻,他说这是大哥吃的,母亲反而当他是说谎,他放声大哭,换来更严厉的训斥,最后他被罚不准吃晚餐,关进后院的仓库里度过一晚。深夜时,父亲宗左右卫门偷偷救他出来。笙之介因为安心而饥肠辘辘,因而哭起来,父亲轻抚着他的头。
——胜之介刚才对我坦承是他吃了糕点。但你不能责怪你哥,也不能怨恨你娘。
父亲在笙之介面前伸出食指比出钩子的形状。
——笙之介,谎言这东西就像这种形状。它就像钓钩——父亲说,他自己明明是个只喜欢翻土种田,完全不碰钓竿的人,却以此为例。
——为了让鱼上钩后无法轻易挣脱,钓钩的前端设有倒刺。谎言这种东西同样有倒刺。人们上钩容易,但一旦上钩就很难脱身。自己
的心也很容易上钩,可是一旦上钩就很难放下。
——如果还是想脱身,就会比当初刺入的时候伤人更深,自己内心也会刨出一大块伤口。
胜之介也哭了——父亲说——因为拔出说谎的鱼钩感到痛苦,所以他哭了。
所以喽,笙之介——父亲接着道——不能因为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就说谎。只有在你下定决心,要一辈子都说谎时才能这么做。
父亲并非训话,要他不能说谎,而是告诉他,既然要说谎,那只能选在你打算一辈子都让说谎的鱼钩刺进心头时才这么做,必须是这么重要的谎言才行。
三河屋的重右卫门演出女儿被绑架的这出戏时,应该决定要和谎言一起共度余生。这并非轻易做出的决定。他需要觉悟。然而,鱼钩刺进心崁里无比疼痛,甚至红肿化脓,深深折磨着他。他望着因为谎言而痛苦的胜枝和治兵卫,心里的伤痛日益加重。
此时重右卫门正准备拔下谎言的鱼钩。他的心被鱼钩的倒刺刨出大块伤口,鲜血直流。尽管如此,要清净伤口疗愈,就只能说出一切。
“阿吉是我们店里一位叫阿雪的女侍的私生女。”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
“阿雪又瘦又小,一脸纯真样,在她肚皮隆起前没人注意到她怀孕。”
怀孕的事令三河屋上下大感惊诧,不管怎么逼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阿雪还是坚持不透露。
“也许有难言之隐。”
有人说,或许是某位客人一时起了歹念,调戏所造成。
“说到可能用花言巧语迷惑单纯女侍的客人,我倒想得出一、两位。胜枝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当时三河屋交由重右卫门接手,胜枝是老板娘。上一代店主夫妇不久前相继辞世。
“当我们讨论如何处理时,胜枝毫不犹豫地提议收养这名婴儿,让她当三河屋老板的女儿。”
胜枝嫁给重右卫门,两度怀有身孕,但不幸流产,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胜枝说,不知道日后我们是否还有机会产子。这是一种缘份,她想收养这名婴孩。”
重右卫门大为吃惊地极力劝谏胜枝,说此举太胡来,但胜枝坚不退让。
“她很坚持说道——既然发生这种丑事,不可能继续留阿雪在三河屋。但若将她扫地出门,她们母女俩便会流落街头。不如我们替阿雪找出路,孩子由我们三河屋养育。”
重右卫门最后只能让步。
“阿雪竟然同意。”
听闻治兵卫的低语,重右卫门眉头深锁,双目紧闭。“女侍犯错,等同老板娘犯错。依胜枝当时的脾气,应该相当生气。她觉得颜面无光。阿雪就在一旁羞愧地嘤嘤哭泣。”
最后阿雪足月顺利产下孩子,胜枝在短暂的时间里四处奔走,替阿雪找寻夫家,后来找上一名年老退休的亲戚,阿雪当他的续弦,两人年纪悬殊,别说看起来像父女,甚至像一对祖孙。
“就像拿家里的小狗送人,但阿雪乖乖听从。”
当时万万没料到,阿雪嫁入门还不到半年就逃离夫家。
“胜枝下定决心,不能让这孩子知道自己出身而感到自卑。我们极力隐瞒阿雪与人生子的秘密,连对亲人也只字未提,当时店内雇用的员工也陆续遣散,全换过一遍。”
三河屋的佣人全换过一轮,阿雪的孩子成了三河屋的独生女阿吉,养育成人。
“送走阿雪时会晓以大义,希望这孩子幸福就要完全与她断绝关系。我们认为阿雪明白。”
当阿雪从她改嫁的夫家逃离时,胜枝方寸大乱——阿雪会带走阿吉!
“但阿雪并未在三河屋现身。”
她失去下落。
“我们期望这表示她放弃了阿吉,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是……”
全是一场空啊——重右卫门垂落双肩。
和田屋的津多一直在推测阿吉“如何”遇见她生母,但根本没如何遇见的问题,阿吉的生母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吉被当作三河屋的独生女养大。三河屋不可能逃走,他们只能暗自期待,希望藏身在这片天空底下的阿雪安分地忘了阿吉。
尽管这是很自私的希望。
六助觉得很不满,这不光显现在嘴角,连那张丝瓜脸也扭曲成倒V字形。笙之介用手肘轻轻撞他——你可别乱说话哦,六大。
他问重右卫门:“阿吉小姐何时见到阿雪女士呢?”
“去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