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台阶上的人物确实气色不佳。他个头矮小,身材清瘦。至于年纪……不易判别。应该介于四十到六十之间。虽然这样的猜测很草率,不过此人的长相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一身旅装,但没戴斗笠。身上衣服严重破损,两脚满是沙尘。小小的肩搭行李,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严重褪色。
简单一句,就是一脸穷酸样。
“阁下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
两人一碰面,对方马上起身直逼而来。对方冷不防把脸凑向面前,笙之介不禁后退一步。
“我再请教一次。阁下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
一脸穷酸样的武士,步步逼近步履踉跄的笙之介。
“没错,我就是古桥笙之介。”笙之介惊慌地回答道,这时,一件怪事(确实够怪)就此发生。那名不远之客突然垂落双肩,露出一脸颓丧的表情。
“唉——”他长叹一声,单手抵向额头。“又弄错了。”
就在这时。
咚!一直敞开着的房间纸门,猛然发出一声巨响,从门槛上脱落。笙之介早习以为常,但这名客人大为惊骇。“啊!”他一跃而起,奔向门边,想将它修好,笙之介急忙拦阻。
“请、请不用费心。”
富勘长屋每一户的房间纸门都大同小异。想要顺利开关,需要特殊技巧。住户都懂得个中诀窍。笙之介嗨咻一声,重新将纸门装回门槛。这名客人一直呆立着注视眼前这幕,当笙之介转身面向他时,他急忙行了一礼。
“真对不起。在您外出时擅自走进屋内。”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阿金向这名客人说“笙先生应该快回来了,请您在屋里等”,引他进门。这名客人应该是认为即便是如此破旧的长屋,当屋主外出要等候时,关紧房门乃无礼之举,所以特地打开房门。由于他不懂开门的方法,纸门才会脱落。
——是位正派人士。不过,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找我所为何事?
刚开始听阿金提到“脸色苍白的武士”时,笙之介脑中马上浮现几张脸。从脸色一点都不苍白的大哥胜之介,到脸色比苍白更没生气的佐伯老师,一连想到好几个人,全都是藩国人。笙之介完全想不出来哪位是他认识,但阿金从未见过的武士。
像捣根藩这样的小藩,藩士彼此认识。就连笙之介这种不太受人注意的家中次男,大家也都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那种备受拘束的感觉,就是小藩的生活。所以若是有来自藩国的客人,他马上能想到是谁,或至少见过面,但此人他完全看不出来历。而且对方劈头就确认他姓名。笙之介脑中一片混乱。
“古桥笙之介先生。”这名客人一脸尴尬地眨着眼。双肩依旧垂落。“在下突然不请自来,又询问您的大名,实乃无礼之至。真的很抱歉。在此向您赔罪,尚请见谅。”
来路不明又一脸穷酸样的武士拍拍裙裤下摆,理好衣襟,以立正之姿深深鞠躬后报上姓名。
“在下长堀金吾郎。在奥州三八野藩担任御用挂一职。”
他拘束地行了一礼。笙之介恭敬回礼,但他对三八野藩实在没半点头绪。
所谓的御用挂,一般是在藩主身边服侍的职务。随着工作型态的不同,这项职务的重要性也有不同,有的是打杂角色,有的是像将军的侧用人,拥有插手藩内政治和人事的权力。
——话虽如此……
就笙之介所知,三八野藩与捣根藩是相似的小藩,而且从长堀金吾郎的模样来看,似乎不是担任什么重要职务。根据他这身旅装判断,应该是刚从奥州到江户,而且没随从同行。
“听我这样报上姓名,您一定益发困惑吧。”长堀金吾郎搔着那头没半点光泽的月代,一脸歉疚地缩着身子。“在下明白此举甚为无礼,但在解开您的困惑前,请容在下再问个问题。阁下今年贵庚?”
“咦?”
“今年几岁?”就像在问小孩似地重新说了一遍。
“我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岁。”长堀金吾郎跟着反复低语,眼中的光芒倏然消失,但他又接着问。
“那令尊的大名该不会也是笙之介?或者可能是您的伯父。”
到底是怎样,笙之介一头雾水,他只能回一句“不是”。
“家父名叫宗左右卫门。家人和亲戚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叫笙之介。”
长堀金吾郎沮丧地呆立原地。尽管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他的模样引人同情。不,也许是笙之介心地善良的缘故。
“谨惯起见,请容在下再问个问题,笙之介这名字会不会是阁下的剑术师傅或老师呢?”
他在问这个问题时,声音愈来愈小。
“不是。”笙之介如此回答,这时连他也猜出几分。
这名武士在找人,而且认错人了。长堀金吾郎要找的“古桥笙之介”与笙之介年纪不合。笙之介应该太年轻了,所以长堀金吾郎才会向他确认父亲和师傅的名字。
“这样啊。”长堀金吾郎叹息道,头垂得更低了。“请原谅在下的无礼。”
他突然一脸疲态。笙之介此刻逐渐恢复平静,这才看出他疲惫困顿的模样。刚才此人不自主地低声说一句“又弄错了”。他找寻“笙之介”似乎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长堀金吾郎矮小的身躯猛然一晃,一屁股跌坐地上。血色从他的脸庞和嘴唇抽离,甚至还翻白眼。笙之介发出一声惊呼,阿金马上从敞开的纸门外冲进来。
“怎么了,笙先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金手里捧着一根抵门棍。纸门再度脱落,发出一声巨响,这次缓缓往水沟盖倒落。
“在下真是太没面子了。”
长堀金吾郎一面道歉,一面张口吃着饭团。饭粒都沾到嘴角。他右手握着饭团,左手端着装开水的茶碗,趁着吃饭团的空档,咕嘟咕嘟喝着开水。与笙之介并肩而坐的阿金一见茶碗见底,马上以铁壶倒水。这大颗饭团是川扇的梨枝特地包给笙之介当晚餐。刚拿的时候还很温热。那握得密实,份量十足的饭团共三个,都用竹叶包裹,金吾郎吃的是最后一个。
“武士大人。”阿金看得目瞪口呆。
“在下名叫长堀金吾郎。”
这名一脸穷酸样,而且无比饥饿的武士,礼貌周到地向阿金报上姓名,说话时饭粒喷飞。
“长堀先生,您是何时开始没吃饭啊?”
笙之介朝阿金使了个制止的眼色,但还是慢一步,金吾郎突然停止嚼饭,转为颓丧之色。
“——两天前,我身上带的米吃光了。”
哎呀——阿金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从那之后一直饿着肚子?”
“说来惭愧,我都是靠喝水苦撑。”
难怪他眼花腿软。
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感到很可疑。长堀金吾郎是在主君身旁服侍的御用挂。藩主如果在江户,自然就不用说了,但就算只有他一人到江户办事,他应该住在三八野藩的江户藩邸才对——倒不如说,非这么做不可。但他似乎住在廉价客栈里,还带米在身上。
笙之介的疑问是武士一定有的质疑,金吾郎应该猜得到。他尴尬地低下头,把饭团移开嘴边。
“我们藩国经济拮据。”
就连江户藩邸要筹措资金也是伤透脑筋,所以除了参勤交代外,家臣到江户洽公都得依规定自备白米和味噌。
“因为江户物价高。”
笙之介缓缓颔首。阿金则听得目瞪口呆,开口问道:“您连木柴都自己背吗?”
这次笙之介同样来不及以眼神制止,他感到一阵寒意,但长堀金吾郎皱得紧紧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回望阿金惊讶的眼神。
“如果能背的话,我也很想这么做。”
“光白米就很重了吧?”
“阿金。”
“可是奥州很远吧,你说是不是啊,笙先生?”
长堀先生可真有力气呢——阿金由衷地感叹。笙之介则是心底一沉,备感沉重,沉默无言。
有句话说“吃米饭也是迫不得已”。在江户,尽管住在穷人长屋里的住户也吃白米饭——除了每天辛苦赚钱,买米回来煮饭吃之外,没有其他填饱肚子的方法,就是这句话的含意。在富勘长屋里,地瓜和杂粮才是主食,但这句话指的不是这种小地方,简单来说它要表达的含意是——在江户若不用钱购物,根本无法过日子。江户市的居民早丧失自己摘采食粮、狩猎、栽种的技能。顶多只有小孩子在水边捡拾蚬贝罢了,也不是捡来食用,而是拿去卖钱。
市町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就算是各藩的藩邸,也跳脱不出这个道理。
“这次在下离藩到江户是擅自提出要求,所以更不能给藩邸添麻烦。”阿金料想无法彻底明白这番话的含意,金吾郎接着对她说道:“而且这里的自来水相当难得,在下喝得肚皮发胀。”
真不简单呢——阿金朝笙之介望一眼。笙之介也不发一语地莞尔一笑。
金吾郎张口咬向吃一半的饭团,一扫而空食物,接着逐一吸吮指上的饭粒,心满意足地点头。
“这是相模的白米呢。”
“您吃得出来?”
“要不就是房州的米。”有关东米的味道——金吾郎说。“我们三八野藩一直在寻求耐寒害的稻米品种。广从各地找来秧苗和稻谷,倾全藩之力不断尝试混种,想种出全新的稻米品种。”
所以我才尝得出各种稻米的味道。
“三八野藩的米饭很香哦。带有一股甘甜,而且吃起来有嚼劲。”所以这个饭团也很好吃。“很感谢您的招待。哎呀,我一个人全吃光了。”
应该是心情放松后才注意到这件事。金五郎突然畏缩起来。
“这该不会是古桥先生您的晚餐吧?”
“您不必在意,这是别人送我的。”
“村田屋老板吗?”阿金很开朗地询问,替笙之介解围。
“嗯。”就当是吧。
“笙先生替租书店誊写抄本哦。”阿金得意地抬起下巴。“是佐贺町的一家大书店。店主治兵卫先生前阵子邀我们赏花。全是因为笙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工作表现又好,我们才跟着沾光吃一顿。”
笙之介叫了声阿金,打断她的话,“开水没了哦。”
阿金执起铁壶后俐落起身,“那我去跟阿鹿夫人要一些来。地瓜应该蒸好了。”
“不不不,在下吃饱了。”
阿金朝慌张的金吾郎行了一礼,充满活力地走出房。
“这位千金人真好。”
“您说千金,她应该不知道是在说谁吧。”
笙之介应道,金吾郎闻言后微微一笑,接着重新端坐,规矩地行了一礼。
“惭愧。此次真是天助我也,幸甚幸甚。”
他的气色好转些许,笙之介松口气。人要是过度饥饿,进食的时候胃会无法承受。这种时候只能躺下静养,用开水或米粥调养,慢慢恢复。要是长堀金吾郎在某处昏厥无法动弹,他应该会很伤脑筋。毕竟他的身分可不像笙之介这么轻松——虽然笙之介并不认为轻松。
“我没有要打探的意思。”笙之介开口提问。“不过,有人和我同名同姓,终究算有缘。关于长堀先生您四处找寻的古桥笙之介,可否说来听听?虽然我不认为帮得上多大的忙。”
笙之介瞄一眼刚才阿金离开的方向。
“诚如那姑娘说的,我靠誊写抄本营生。雇主村田屋老板经营租书店,所以人面甚广。若您能在容许的范围内告知您遭遇的情况,我或许帮得上忙。”如您所见,我乃一介浪人——隔一会,笙之介接着道。“我既没主家,也没主君。就这点来说,您不必担心。”这时,笙之介没就自身的处境多做说明。
长堀金吾郎嘴角的皱纹顿时加深不少。那既非板起脸孔,也非微笑,反而像是刚才咀嚼饭团时的表情。
“这是第十人。”阁下刚好是第十人。“像您这样给予亲切回应的人,在下第一次遇到。”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九位叫‘古桥笙之介’的人吗?”
尽管江户地广人多,但笙之介还是颇为惊讶。
“古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而且‘笙之介’也是很普遍的名字。不过,虽然同音很常见,但还没遇见和我同样是‘笙’字的人。尤其是武家的男子,取这种名字的……”
“的确,之前我遇见的那九位古桥先生,‘笙’这个字都是不同的汉字。”
果然没错。
“不过,连汉字都完全一样的,阁下是第一位。我原本满怀期待,可是……”
阁下太年轻了。
“我一看就知道弄错人了。在下找的古桥笙之介先生,年纪至少五旬。”
所以金吾郎才会确认这是否是继承自父亲或师傅
的名字。
“可以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请。”
“阁下笙之介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呢?”
“是家父。”笙之介坦然回答。“听说家母很排斥这名字,她说笙这字意指吹奏乐曲的笛子,以它入名,显得过于软弱,不适合武士之子。但家父还是坚持。”
——我想将这孩子养育成一位如同笙乐般感动人心者。
金吾郎的眼神转为柔和。“那令尊如今可安好?”
“数年前亡故。”
“真遗憾。”金吾郎满是皱纹的脸蓦然闪过一丝怀疑笙之介身分的神色,但旋即消失。笙之介佯装不知情,金吾郎没多问。“在下找寻的古桥笙之介先生,也许是他本人长成后自封的名字。”
因为这名字很特别——金吾郎莞尔一笑。
“他也是一名浪人,也可以称他是武艺家。据说他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
这次换笙之介伸手抵向额头。“这就和我更无缘了。”
“哦,您剑术不精吗?”
“何止不精,根本完全外行。”
“不过,您的学问深厚,足以让您靠誊写抄本营生。”
“在下才疏学浅。照我老师的说法,我不过是个略懂皮毛的毛头小子。您找寻的古桥先生,在学问上也有很深的造诣吗?”
“他声称自己修习山鹿流军学,精通汉籍。”金吾郎似乎已无戒心,侧着头,盘起双臂,如此苦笑道。“这到底是真是假,现在我也不敢保证了。”
听起来着实可疑。这位“古桥笙之介”十分古怪。不过笙之介倒不意外这样的情况。
“至于在下……不,三八野藩为何找寻这号人物……”金吾郎眨眨眼,松开双臂后转为严肃的表情。“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为了替刚才的无礼道歉,以及答谢您美味的饭团相赠,在下会毫不保留地告诉您。”
笙之介重新坐好,挺直腰板。
“长堀家代代侍奉三八野藩主小田岛家,担任御用挂一职。”
金吾郎继承父亲长堀金之丈的家业,从十九岁迄今三十个年头,他一直都在小田岛家第八代藩主小田岛一正麾下效力。前年四月,小田岛一正将藩主的位子让给嫡男一隆并隐退时——
“在下一度辞去职务,将家位让给长男,然而……”今年一月刚过完年,金吾郎又奉第九代藩主小田岛一隆的命令复职,担任小田岛一正隐居所的御用挂。
“老藩主一正公与在下同年。家母曾是一正公的奶妈。”
金吾郎显得有点难以启齿,所以笙之介代为接话。“也就是说,长堀先生的母亲是前小田岛藩主的奶妈。你们虽是主君与家臣的关系,但想必情同手足。”
隐退的小田岛一正离开藩主的位子后,尽管保有权威,但他完全放下权力之后略感寂寥,想将亲近的家臣留在身边,于是向儿子如此吩咐或提出要求。这样的情形不足为奇。
然而,金吾郎似乎有话难以启齿。“大致是这样的情况没错。”
笙之介压低声音。“如果您不方便提的话,我就不再细问了。”
不不不——金吾郎摇头,注视着笙之介。“一隆公顺利坐上藩主之位。前年一正公隐退时也不是以生病为由,临时隐退,而是几年前就决定好的事。对幕府没任何忌惮。对领民们也无任何隐瞒。”
若非如此,两人一开始见面时,金吾郎应该不会报上姓名和身分。他应该会隐瞒。这点就连个性大而化之的笙之介也看得出来。
“虽然没有任何隐瞒,但是……”说到这里,金吾郎突然变得吞吞吐吐。“一正公这半年来突然起了变化。”在隐居所服侍的家臣都深感畏惧。一些胆小的人甚至偷偷逃离,行事老练的金吾郎便被找去。
——好像惹上了什么麻烦事?
笙之介对自己的亲切感到有点后悔,但为时已晚。
“老藩主一正公原本个性开朗。”
他爱酒、爱花,同时也对爱花的女人宠爱有加——金吾郎说。
“尽管退隐,但这种性情还是没变。虽年届五十,还是身强体健,他要精力衰竭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但偏偏他又无法像在下一样,把精力都用在农事上。”
不光是金吾郎,三八野藩的家臣们在退职后都过着半务农的生活。
“这并不是最近的风气。这可说是在小藩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想出的智慧。不过,我们没办法要求老藩主拿起锄头。除了请他改变生活方式,别无他法。”
退隐的生活费是个问题,因为三八野藩的财务吃紧。
“一隆公的个性与老藩主截然不同。他身为藩主,得当家臣和领民的表率,生活严谨,励行检约,勤勉自律。”
为了解决慢性恶化的财政困难,一隆努力开源节流。
“虽然才上任两年多,往后路途险峻,但要是袖手旁观,藩国前途堪忧。”
说到这里,金吾郎加重几分力道。
“端看全民是否上下一心,全力朝改革藩政迈进。”
原来如此——笙之介一脸认真地聆听。
“然而……老藩主颇有意见。”金吾郎的脸因用力而紧绷,但陡然双眉垂落,一脸哀戚。
“关于一隆公的改革,他每件事都看不顺眼。改革的余波甚至远及隐居所,更令老藩主光火,但偏偏无能为力。因为藩政的实权操控在一隆公手中。”而且道理是站在一隆公那边——金吾郎直言。“我们三八野藩向来穷困。老藩主都不正视这个问题。他担任藩主的模样,身为继承人的一隆公全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难过,就连重臣也感到不安,但老藩主一直没察觉。”
说完后,金吾郎略显慌张地补上一句——糟糕,我讲得太直接了。笙之介摆出不解其意的神情,回以一句——我只是个闲散度日的浪人罢了。
“一隆公今年贵庚?”
“二十五岁了。”
他继承藩主大位时是二十三岁。真年轻呢。笙之介发出由衷感叹。和自己比较后更是惊叹,我明年就二十三岁了,到时候是否能具备贵为人君应有的人品气度和能力呢?换个格局小一点的比喻好了,要是我被指派担任富勘长屋的管理人,我是否有能力胜任?
——我不行。对了,富勘先生今年多大年纪?他应该年过五旬了。
爱酒、爱花、爱女人,小田岛一正与富勘一样六根不净,他现在退隐未免太早了吧?而且,真的可以像他说的一样‘对幕府没任何忌惮’,也没引发任何纠纷就顺利完成藩主交接吗?虽然心生疑窦,偏偏笙之介不好开口。
“我只是个浪人,只知道市街上的事。”笙之介始终都一派悠闲地应答。“像那一带的蔬果店和鱼店,每次当父亲和儿子因做生意而意见相左时,总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一国之君想必更严重吧。”
“蔬果店和鱼店……”金吾郎表情一僵,跟着重复一遍,接着再次露出刺探的眼神打量着笙之介。“古桥先生,您说您没有主家,也没有主君,这是……”
“是,打从我懂事起就一直是这样。”
这时候就得继续圆谎。我一直都住在长屋里,是的。
“哦……”
“抱歉。我也许说了什么冒犯的话。”
金吾郎缓缓摇摇头,莞尔一笑。
“一点都不冒犯。是在下不好,与阁下素昧平生,竟然没头没脑地告诉您这件事。”
因为这样的缘故——金吾郎以手指轻抵前额,转为正经的表情。
“老藩主自从隐退后便满腔怒火,板着脸孔。当他知道情况不会有任何转园时,他变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半年前起,他的沉默不语转为郁疾。”
“您的意思是,他的状况产生变化吗?”
“是的。”
首先是不讲话。
“他终日不发一语。他是隐退之身,不说话也不会带来多大麻烦。不过,只要是活人,不管再怎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要说话才行吧?例如天气好坏、饭好不好吃、花开了没、花谢了没。”
金吾郎认真地比喻,模样很滑稽,笙之介一时忍不住嘴角轻扬。“嗯,没错。”
“喏,就像阁下这样。”金吾郎一脸认真。“一般人都有回应,而且早晚还要问候。”
“这些他一概都不开口吗?”
“是的,就像一尊摆饰般静默无语。听负责隐居所的同僚说……”
——就像是一具空壳。
“不光是沉默不语,老藩主就像魂魄飘走,对任何事都没反应,神情茫然。”
“他应该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愤怒吧?”
“我起初也这么认为。”金吾郎情绪激昂。“因为……该怎么说好,老藩主其实有点孩子气。这点我最清楚了。每当有事不顺他的意,他就会使性子。”
这是感情深厚的同乳兄弟才有的口吻。
“不过,当他一直保持缄默时,其他诡异的事发生了。”
老藩主开始写信。
“他不找右笔代写,而是亲笔挥毫。写上日期和画押,格式看起来像一般的书信。”
但完全看不懂上头写什么。
“因为内容很支离破碎吗?”
“不,是看不懂文意。”
“是字迹太潦草吗?”
“不不不,老藩主写得一手好字。”他的笔法俊朗秀丽,但一个字都看不懂。
“整面纸上写满汉字,但不是文章体。看得懂的就只有日期,但日期也完全不对。”
那都是十年、二十年前的日期。
“既然是书信,那应该有收件人吧?”
“同样看不出来。也许上头有写,但看不懂。”
上头写满汉字,而且汉字……
“怎么看怎么怪。我们平时写的汉字,上头一个字也找不到。”
笙之介沉思着。虽然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说说看也不吃亏,他隔了一会才开口:
“那这会不会是‘密文’呢?”
亦即密码。金吾郎双手一拍,竖起食指指向笙之介。“说中了!阁下反应真快。”
笙之介笑了。长堀金谷郎是位不炫己长的好人。
“如果是密文,某处应该藏有解读的方法。一正公应该是向藩内的人们设下这个谜题,要你们找寻解密的方法,加以破解。”
“什么样的谜题?”金吾郎立即反问一句,笙之介一时语塞。一藩之主竟向家臣们设下谜题。而且此事情况复杂,又不是小孩在玩家家酒,就算解开谜题,大家也不会感到佩服,就此一笑置之。
“这……”笙之介无法接话,尴尬地搔着头。这时,金吾郎突然双肩垂落,眼神变得柔和。
“例如老藩主打算拉下一隆公,重登藩主之位。”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或是藉此号召认同他这项企图的人们起义。”
“不,长堀先生,我刚才那番话,并没有这个意思。”
金吾郎就像要否认什么似地再度缓缓摇头。
“老藩主绝不会做那种事。如果他有这样的骨气和野心,当初就不会轻易让位给一隆公了。”
这是意志消沉的口吻,他两道眉毛垂得更低了。
笙之介拿定主意,深入细问。“当初藩位交接时,真的进行得很顺利吗?”
长堀金吾郎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一正公当初应该完全没料到一隆公当上藩主会像现在这样大刀阔斧地改革吧?”
“一隆公行事谨慎,没让老藩主知道他的想法。”
“那一正公是因为什么想法,才这么快就隐退呢?”
长堀金吾郎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微光。既非愤怒也非哀伤。
“他应该没想太多。”金吾郎说到这里又点点头。“老藩主以为隐退后还是能和以前一样为所欲为。他心想一隆是年轻小辈,当藩主也不会有作为。他不认为三八野藩要改革什么。”
他认为三八野藩不会改变。
“老藩主当初因为父亲病逝,年纪轻轻二十岁就当上藩主。不过当时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有事发生,也没人注意。”在小田岛一正平安无事、毫无作为的治理下,三八野藩愈来愈穷困,最后有人发现事态严重。“不光是老藩主,藩内的家臣也都安逸度日,毫无作为。只是在一隆公的喝斥下,比老藩主早一点清醒过来。”
金吾郎颇感惭愧,双手抵在膝上,全身紧绷。
“我们三八野藩是个弹丸小藩。论藩主家世、论地利,都不是幕府提防的对象。因此,之前幕府不会指派协助修缮或各项劳役的工作给我们,省去受罪。我们守着这块弹丸般的领地,辛勤耕种,尽管褐衣疏食,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这……”和我们捣根藩的情况很类似——这句话笙之介硬生生吞回肚里。
由于不受外界的强烈影响,至今坚守传统的尚武风气。没半点进步,更没任何改变。纷争也就只有藩内的权力斗争。三八野藩没这问题,说起来还比捣根藩来得强。比起身处在太平盛世还将重心摆在舞刀弄枪上的捣根藩,选择拿起锄头的三八野藩务实多了。
笙之介说出心中的想法。“这表示贵藩一切安泰。”
“藩内再安泰,要是金库没钱,家臣无法糊口,领民因歉收而饿肚子,那也没用。这种‘安泰’根本就是愚昧。”
笙之介为之一震。“长堀先生,您说得太过火了吧?”
金吾郎抬起头,表情出奇平静。“在下讲得太过火也无妨。阁下听过即忘就不会有事了。”
两人互望一眼。
——我算是第十人。
笙之介重新思索此事。金谷郎找寻“古桥笙之介”之旅应该是徒劳无功。他擅自提出前往江户的要求,为了不给藩邸添麻烦,三餐不济,一味四处奔波,到最后饥肠挽挽,头昏眼花,双腿发软,一再的徒劳无功令他心力交瘁,所以找到第十位古桥笙之介,而且还是第一次受对方帮助(虽然笙之介既不可靠,又没多大能耐)时,他很想吐露心事,尽管不能说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透露一小部分也好。
——究竟是怎样的心事呢?
金吾郎的眼中再次闪动淡淡的光芒。这次终于看出来了,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是同情、怜悯。不是基于长年在一旁服侍的御用挂身分,而是基于同乳兄弟的身分对小田岛一正的闲散、愚昧及最后的处境寄予同情。
“在隐居所当差的同僚不明白老藩主为何写下这样的书信,感到慌张无措,此事就传进一隆公耳中。于是一隆公对在下说‘金吾,我爹就拜托你了’,命在下前往任职。一隆公心中仍保有这份父子之情。老藩主的古怪行径令他甚为痛心。”
——金吾,我爹他是否心智丧乱呢?
这也是笙之介想问的问题。
“亲眼见识那些书信前,在下也半信半疑。因为一隆公有不少布局。”两人不约而同地凑近彼此,金吾郎悄声道:“一正公的正室产下一隆公后,同年怀了千金,后来在生产时丧命。从那之后,老藩主便恣意更换侧室,兴致来了,就算是出外打猎时看上眼的乡下姑娘也不放过——就是这么随兴。”
所以三八野藩没有所谓的“藩国夫人”,她们全视为“爱妾”。这些女人都没产下男丁,因此一直没发生权倾一方的事态。
“少了引发内讧的根源,实属万幸。但老藩主四处宠幸女人,数量如过江之鲫。”
前年一隆公当上藩主后一声令下,把父亲的爱妾全部遗散。有的是帮忙找适合的人家改嫁,有的送回乡下去。“对此,老藩主全忍了下来。”但惹恼他的最大主因也在于此。
“就算他再生气也没用,他的爱妾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一隆公监视着她们。只留下一名后宫女侍照顾老藩主的起居,此女名叫桂,有相当年纪,不过她聪颖机灵,深谙礼数,是老藩主重要的支柱,堪称是隐居所的栋梁,可惜……”
老藩主隐退不到一年,她便病逝了。
“这是第一个布局。”金吾郎接着道。“老藩主虽非武人,但他对马的钟爱程度更甚于女人。拥有十多匹骏马。”
这些骏马在他隐退时全被没收,留下一匹。
“去年九月中旬,老藩主骑着仅存的一匹马出外打猎,但这匹名为‘响箭’的灰毛马马脚不小心被兔洞绊倒,老藩主因此落马。”
虽然没受重伤,但有轻微跌伤,小田岛一正躺了数日。后脚骨折的响箭遭到处决。
“这是第二个布局。”金吾郎叹口气。“失去心灵依托的女人,又痛失爱马,接连的心伤终于令老藩主内心的平衡就此瓦解,在下担心他不光是忧郁成疾,恐怕已迷失自我。”
笙之介重重点头。“时间上也刚好吻合……”
痛失所爱的悲剧接连袭来。第一波打击勉强挺下,但第二波打击令人完全心碎。
“不过,当在下前往隐居所任职,亲眼见过老藩主的笔迹后,我的担忧顿时消除。”
——老藩主神智清楚。
“他会写这种诡异的书信,有其原因。”
“因为他的笔迹还是一样工整秀丽吗?”
“没错,但不光如此。”金吾郎加重语气。“在下见过那一连串诡异的汉字。那确实是密文。老藩主年轻刚就任藩主大位时,与一位住在城下,自称是‘古桥笙之介’的武艺家过从甚密长达一年,那段时间里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在书信往返时都用这种密文!”
发明这种密文,教导年轻时的小田岛一正如何使用的人,正是名为古桥笙之介的男人。
“诚如在下一开始所言,这位古桥笙之介是来历不明的流浪汉。他租下城下一间酱油店的空仓库,四处宣传要开道场,整天一派悠闲地看书,或是挥动竹剑做做样子,有时还受雇当保镖,用赚来的工钱买酒喝,总之是个可疑人物。当古桥接近老藩主,展现出讨他欢心的举动时,我们都很提防他。”
尽管如此,“古桥笙之介”还是在三八野城下待一年多,与年轻时的藩主互动频繁,一来是当时他担任三八野藩剑术指南的职务,拉近两人的关系,二来是不管周遭人再怎么劝谏,小田岛一正始终都不肯和他断绝往来。
“听说这位古桥笙之介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事实上,他会造访藩内道场——也就是上门踢馆,担任起剑术指南的职务,所以他并非是中看不中用。”
“长堀先生,您对那个男人了解不深是吗?”
要称呼对方是“古桥笙之介”,笙之介实在有点排斥。
“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老早就听过他的传闻。老藩主告诉我的。”
——金吾,城下有个男子很有意思。
金吾郎面露笑容,频频眨眼。
“不过,一直没机会见他施展剑术,更没和他好好聊过。因为我们只想着要他离老藩主远一些。”不过一直无法得逞——金吾郎说。“在下当时刚继承家父的职位,光是平日的工作便忙得不可开交。家父见那样的可疑人物在讨好藩主,应该有办法严格制止和防范。”
“可是,最后那个男人还是离开三八野藩的城下,不是吗?”
“不是我们赶走古桥,他某天突然离去。老藩主颇遗憾。他一直想纳古桥为藩士。”
听说“古桥笙之介”在离去前,向身边的人透露他待腻这种乡下地方。
“老藩主用的就是那个男人发明的密文。”
就像重回二十岁时的那位年轻藩主一样。
“如今回想,对老藩主而言,那个男人也许是他年轻时唯一推心置腹的好友。”
藩主的权力与责任、孤独与寂寥。年轻、不成熟、过盛的精力,全封闭在这座小城,这时从外头吹来一阵奇特的凉风。笙之介隐隐有这样的感想。
“不知道老藩主如今是在什么念头下想起此事。他用密文又是想传达些什么呢?”长堀金吾郎像在细细思索般低语,转头望向笙之介。“我需要密文的破解方法。既然无法从老藩主口中间出,就只能找出发明密文的男人,问个明白了。”
也许老藩主他——金吾郎犹豫片刻才拿定主意,接着往下说。
“也许他是藉由密文在向我下令——金吾啊,我现在无比寂寥,给我个朋友吧。”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还是得找出那名男子,对吧?”
“在下是这么认为。”
“那位古桥先生人在江户的线索,您可确定?”
“这个……”金吾郎顿时显得怯缩起来。
“不确定吗?”
“只知道他以前常在三八野城下夸口,说日后一定要在江户功成名就……”
笙之介大为惊诧,凭藉著名字和这句话当线索,就到江户四处寻人?
“这么说来,连此人是否还在人世也不确定?”
“是的。”
就连当时也不清楚此人的实际年纪。看起来比年方二十的年轻藩主长几岁,不过模样看来还不到三十。现在粗估约莫年过五旬。
“感觉就像大海捞针。”见笙之介发愣的模样,金吾郎逃避似地垂下头。
“尽管这样,您还是要持续找下去吗?有第十一个人或第十二个人要找吗?”
金吾郎没回答有或没有。
长堀金吾郎想为昔日主君做点什么。见主君终日沉默,什么也不做,一味写着金吾郎无法解读的书信,金吾郎无法坐视不管。
——这下果然麻烦了。
并不是金吾郎说的这件事麻烦,而是笙之介听了之后内心受到震撼,难以平静。
“我无法帮您寻人。”笙之介说完后,金吾郎抬起脸来。“不过长堀先生,那些书信您可有带在身上?就算是誊本也行。”
“我有。”金吾郎伸手入怀。笙之介加以制止。现在还不用。不急,不急。
“之前可有谁试着解开密文?”
金吾郎手放在怀中,瞪大眼睛近逼而来,笙之介一时说不出话。
“依我推测,应该是没人对吧?”
“现在藩里除了我之外,没人关心老藩主。”
尽管小田岛一隆尚保有父子之情,但此时正值藩政改革之秋,他不可能命家臣去解读父亲所写的诡异汉字。就只有你是吧——笙之介在心中暗忖。金吾郎就像要回应般悄声说道:
“这件棘手的事,非在下能力所及。”
笙之介自言自语般“嗯”一声,肩膀微微晃动。
“如果不会给您带来不便……不,应该说,既然听闻您的情况,就算会给您带来不便也只能请您相信我了,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金吾郎以求助的表情说道,“在下相信阁下。”
长堀先生,您一定很疲惫吧。笙之介想。
“我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不过幸好我在租书店工作,周遭意外有不少智者。就算我遇到困难也能请他们帮忙。”
当然了,我会替您隐瞒详细情形——笙之介不忘补上一句。
“可否由我来试着解开密文呢?”长堀金吾郎眼中闪着泪光。笙之介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