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吃惊的人不光是他,对方也一样。在目光交会下,对方宛如全身冻结。那人在正面右手边那扇扶手上设有花鸟装饰的窗户旁。笙之介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般站起身。他往前走,窗内的人则逃也似地消失身影。他望见对方摇曳的黑发。
笙之介正准备往前冲时,一旁有人拉住他衣袖,他顿时一阵踉跄。
“笙先生,怎么了?”是阿金。
“嗯。”他再度战战兢兢地仰望窗户,这次出现的是治兵卫。他一看到笙之介便露出苦笑,伸手抵向额头,旋即缩进窗内。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临时有急事。”语毕,笙之介甩开阿金的手,穿过欢声雷动的围观群众冲向贷席。大酒王比赛已经开始,鼓声作响,就像在激励各自端着红色大酒杯灌酒的参赛者一样,围观群众也跟着数鼓声响了几下。笙之介着急地穿梭在人群中。在贷席的门口,脚上套着白布袜的治兵卫早在等候他。见笙之介快步奔来,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垂成八字形,一脸歉疚地缩着脖子。
“治兵卫先生!”
“真的很抱歉。”治兵卫接着又含糊不清的说些话,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在说明。贷席里的客人个个都和樱花庭院里的围观群众一样欢腾,笙之介听不清治兵卫说了什么。
笙之介扯开嗓门地道:“刚才那个人,不就是樱树下的那名女子吗!”那名留着切发,站在富勘长屋后方河堤的樱树下,让人分不清是梦是幻的女子。就像只开一成的樱花,显得含蓄、孤寂,深深吸引笙之介目光的女子。
“笙兄,你先冷静下来。”治兵卫安抚道,他身后是通往楼上的阶梯。擦拭得晶亮无比,泛着黑光。笙之介朝上方望一眼。
“她在上面吧?治兵卫先生,你认识她吧?”
“是的,不,这个……”对方跑掉了——治兵卫笑着打马虎眼,抓住笙之介的手臂。“你先过来一下。先脱鞋。用不着那么急。”
笙之介并不急,他只是吃惊。话说回来,治兵卫真坏心。既然认识对方,一开始何不明说。治兵卫环视四周后打开楼梯旁的一扇拉门。
“就借用这个房间吧。”他朝笙之介招手。走进一看里头是架高的日式房间,约四张半榻榻米,空无一人。治兵卫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擅自坐下,请笙之介也就座。
“可是……”
“你坐就对了。”
始终站着的笙之介在与周遭的喧闹隔离后,发现自己确实莫名心急。
一名小小的武士,竟然为了女人而大呼小叫,实在不成体统。
“做出这等不得体的举止,请您见谅。我似乎也因赏花而冲昏头了。”
这次换笙之介缩起身子,治兵卫眯起他铜铃般的大眼,望着笙之介微微一笑。
“那位小姐名叫和香。芳龄十九。是我们店里的顾客。”
原来是顾客?既是这样,治兵卫何止是认识。当初他听闻那名女子留切发时,应该马上就会想到是谁才对。
“关于她的来历嘛……”治兵卫把手揣进怀中,时而一脸苦恼,时而一脸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请恕我无法明说。不过,她就住你们附近,才会一早出现在河畔边。”
“那她今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笙之介问话的模样显现出他心里急,但为了顾及体面而极力忍耐。治兵卫一时忍俊不禁。
“是我邀请她来的。想安排你们见面。”
安排见面?笙之介一时变得结结巴巴。“我、我并没有要、要求你这么做啊。”
“可是你不想和她见面吗?很想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吧?”
“话是这样没错……”
“笙兄你还年轻,用不着一副木人石心。看到漂亮的姑娘会惦记在心也是理所当然。”
治兵卫直言后,突然转为落寞的眼神,明明四下无人,仍压低声音。
“和香小姐平时几乎足不出户。当我听闻你提及此事,我其实颇为讶异。”
咚、咚、咚,樱花庭院的鼓声愈来愈激昂。四周欢声雷动。
“藏在深闺人未识吗?”
治兵卫颔首。“父母确实对她百般呵护,但她藏在深闺的原因并非如此。倒不如说她父母很担心她关在深闺不愿出来,可是他们很了解和香小姐的脾气,无法硬拉她出来。”
听治兵卫这么说,笙之介猜出这位名叫和香的姑娘似乎有某种问题(而且还相当复杂)。
“这次带她到这来也是我和他父母苦口婆心一再劝说。但紧要关头时,和香小姐却又说她觉得难为情。”说到这里,治兵卫朝笙之介微微一笑。“不过,她肯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是万幸。这都是笙兄你的功劳。”
治兵卫说这是他的功劳,但笙之介一头雾水。“我做了什么吗?”
“有啊。笙兄,你对和香小姐的切发感到很吃惊吧?”
“是的。”
“你觉得和香小姐是位美女,犹如樱花精灵一般,对吧?”
“是啊。”身为一名武士,说这样的话不知是否恰当,笙之介一面暗自思忖着这个问题,一面在治兵卫的引导下回答。
“那位姑娘的额头……有点凸,看起来很可爱,笙兄连这点都发现了吧?”
“你连这个都告诉对方吗?这反而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吧?”
“不,一点都不会。”治兵卫缓缓摇头。“哪会不舒服啊。吃惊倒是有一点。”
笙之介略显退缩。“明明是武士,却躲在一旁偷窥,她应该对这样的无礼之徒感到吃惊。”
“不不不,和香小姐在河畔那株樱树下时并未看到笙兄你。不过她跌倒时,听到面向河川的富勘长屋传来合上纸门的声音,她急忙往声音的方向望去。所以她心想,应该是被人看到了。”
这样我不就真的成为一名偷窥汉吗?笙之介内心羞愧难当。
“别摆出那种脸嘛。”治兵卫显得泰然自若。“我告诉和香小姐,笙先生是一名年轻武士,替我做书本抄写的工作,她听了之后松口气。我还跟她说,对方不是什么怪人,也不是个心术不正的男人,这点我村田屋治兵卫可以担保。”
和香的想法有了变化。治兵卫很用力地强调——这真的很难得,可说是前所未闻啊。
“她说,就算站在远处也无妨,我想看看笙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马上打铁趁热地对她说——别这么说嘛,直接和他见个面,一起赏花吧。”
结果失败了——治兵卫的眉毛微微一挑。“我好像太心急了。”
为什么会吃惊?什么难得?怎样心急?治兵卫说的话没头没尾。
“我听不太懂……”
“听不懂吧?”治兵卫很大方承认,神色自若。“目前应该还听不懂。我会依序告诉你。”
他说起话来完全没照先后顺序。治兵卫为何这么兴奋呢?
“我刚才指着你说‘古桥笙之介先生就是坐在格子席的那人’,和香小姐才从窗户往下望。”
和香应了声“这样啊”,直直望向笙之介。
“她是一头切发吧?”
“是的。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真是难得啊。这么一来,笙兄便算是第二次见到留着切发的和香小姐了。除了她父母外,再也没人这么常见到她,就连我也没仔细见过。”
笙之介脑中一片混乱。“这话怎么说?”
“和香小姐平时都披着头巾。别说是那可爱的额头了,就连眼睛上方也全用头巾遮住。若不做这样的打扮,她绝不会在父母以外的人前现身。”
笙之介双唇紧闭,定睛注视着治兵卫。治兵卫那对炭球眉毛完全水平,铜铃般的大眼虽然含着笑意,但眼神无比认真。
“就一位年轻姑娘来说,这是很古怪的习惯。但和香小姐就是这样,有某个原因令她这么做。”
笙之介试着回想樱树下的和香,以及从窗口凝睇他的和香。她的切发随风飘动,轻覆在她的前额和脸颊……
“但笙兄你没发现这点。两次都没发现。而且你觉得她很美,认为她的额头很可爱。完全没受到和香小姐其他‘特点’的影响。笙兄,你就是这么有眼光的人。坦白说,我也颇感惊讶。”
所以一开始笙兄你问我切发女子的事时,我故意装不知情含混过去——治兵卫说。
“我认为得先让和香小姐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再向她确认是否可以让你知道她的事。”
笙之介原本紧闭的双唇,嘴角略微下垂。
“确认过后,和香小姐说可以告诉我关于她的事了,是吗?”
“没错。因为她对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很感兴趣。”
“一切只因为我没发现和香小姐的‘特点’。”
治兵卫颔首,注视笙之介双眼。笙之介拿定主意问:“她的‘特点’到底是什么?”
治兵卫似乎也拿定主意,他先瞪大眼睛才接着回答:“我问过和香小姐,如果笙先生问到这点,我是否可以回答。她说可以。不过,要是告诉你的话……”
——那位古桥先生应该就不会想再见我了。
“所以她说可以告诉你无妨。”
笙之介沉默片刻。他既非感到犹豫,也不是在思索。他只是希望尽可能用果决的口吻回答。
“她这样断言,我觉得很意外。”
这样的回答实在不够果决。治兵卫抚掌大乐。
“这就对了。不愧是笙兄。”年轻真好啊——治兵卫很开心地说,接着又补上一句。
“和香小姐有胎记。脸和身体的左半边都长有红斑。”
笙之介垂落的双唇闭得更紧了,几乎看不到嘴唇。
“所以平时她都戴着头巾。和服也都会特别将左袖作得比右袖长。为了遮掩她的手背。”
接着治兵卫就像在等着看笙之介如何回答,一双大眼骨碌碌转着。
“我完全没发现。”笙之介挤出这句话。因为和香看起来就像樱花精灵。只看到她乌黑的切发、乌黑的双瞳及仿佛映照出樱花淡红的白皙双颊。看起来真的是这种感觉,令他怦然心动。
“听说冬天到初春这段时间,红斑会略微变淡。夏天时最为严重。”
治兵卫表情扭曲,一副很痛苦的模样。
“听说有时会疼痛、发肿。和香小姐剪成切发,也是因为她无法梳发髻。因为要梳发髻就得拉扯头发,而且发油也会伤害她的肌肤。”
笙之介想要好好说句话,但始终理不出头绪。他到头来简短说一句。“切发很适合她。”
治兵卫笑弯腰。“真高兴你这么说。原来如此。”他再度乐得直拍手。
“和香小姐刚才从窗户探头时脱了头巾。之前她一直都戴着。”
她应该是想让笙兄看清楚她的胎记吧。
“但笙兄你两次都没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都不是因为离得远没看见。在那样的距离下,一般都会发现她脸上的红斑。换作其他人,就算没能看清楚那是红斑,也会当那是脸上的阴影。”
不知何时,樱花庭院的鼓声止息。鼎沸人声远远隔着拉门传进来。
“……我是不是做了很失礼的事?”
“不,哪儿的话呢。”治兵卫加重语气。“这证明笙兄你好眼力,懂得欣赏‘美’的眼力。你看到的不光是表面,而是事物的真实之美。”
治兵卫似乎颇感佩,但和香不是落荒而逃吗?
“和香小姐胆子很小。”
这也难怪——治兵卫柔声道。
“而且她对人充满不信任。她刚才逃走时,还说了一句像在闹脾气的话。”
——古桥先生下次看到我的胎记,就会发现我才不是什么樱花精灵,我根本就是个妖怪。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但其实快哭了。因为看到了你,和香小姐也动了心。”
“请你别挖苦我。”笙之介知道自己羞得满脸通红。
“我没挖苦你。我这是高兴。如何,笙兄,要不要与和香小姐好好认识一下啊?她也喜欢书,你们两人一定很合得来。没错,一定很合。”
瞧他说话的口吻,简直像媒婆。
炭球眉毛堆起欢喜的笑脸,一时令笙之介看傻眼,他苦笑道:
“治兵卫先生,没想到你这么会强人所难。”
“哦,是吗?”
“如果和香小姐有这样的苦衷,你还带她来这种赏花会就太过分了。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应该按部就班来才对。”
尽管遭受指责,但治兵卫并未怯缩,反而更积极。
“之前她说什么也不肯改变,我才试着在背后推她一把。我认为试试看总是好的。不过今后我会注意,不再为难和香小姐。总之,此刻我们的谈话,可以说给和香小姐听吧?”
我根本
就是个妖怪——和香这样说道。但笙之介不顾一切地飞奔而至,却是因为从二楼探出的脸是那位樱花精灵。请不要说自己是什么妖怪。你明明就貌如天仙。
笙之介道,“我对当时让和香小姐受惊深感抱歉,如果你能好好代我转达这点,我就同意。”
我明白了——治兵卫深深一鞠躬。隔一会,看着一脸心满意足的治兵卫,笙之介突然回过神。今天我来这里做什么?可不是来这里开心赏花或为这种轻浮事而脸红。我得振作一点。
“这次换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附耳过来——笙之介招招手,治兵卫纳闷地眨着眼,把脸凑近。
“有什么问题?”
“治兵卫先生,你今天特地为我们准备赏花的格子席,是东谷大人的吩咐吗?”
炭球眉毛扬起,变成倒八字,额头上挤出三条皱纹。“啥?”
笙之介迅速地悄声说道,“我知道你很会装糊涂。我希望你坦白告诉我,今天这都是东谷大人的安排吗?”
治兵卫打量笙之介半晌后,再度摇摇头。“不,东谷大人什么也没对我说。”
这单纯是偶然吗?因为是远近驰名的赏花宴和大胃王比赛,几件事刚好重叠在一起,治兵卫什么也不知道。当笙之介暗自思忖时,治兵卫自行做出另一番揣测。
“笙兄,你以为东谷大人对你那木人石心的模样看不下去,要我替你想想办法吗?不不不,你想多了。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主意。”
要利用像治兵卫这样的好人,心里实感歉疚。但机会来的时候若不利用,那就真不知道待在江户的目的为何了。不能再蹉跎光阴。
“治兵卫先生,可以请你帮个忙吗?”笙之介声音压得更低了。“村田屋一直都在找寻新的写手吧?”
“前提是一位能力不错的写手。”
“可以请你在这场宴席里广为宣传吗?就说你很需要一位娴熟文书工作的写手,最好能够完全模仿原书的笔迹。”
“这是为什么?”治兵卫颇感诧异。“模仿画还能理解,但你说要完全模仿笔迹。抄本的工作需要这样的技艺吗?”
“这可难说。完全仿效笔迹,是抄本工作的极致,不是吗?”连笙之介都觉得自己真是舌粲莲花,但这并非他临时想的说词,打从决定要来赏花的一刻起,笙之介便在构思此事。“我看过《料理通》后心有所感,不光是图画,就连文字也有难以言喻的味道。组合之下有其精妙之处。若能完全仿效,岂不妙哉。”
“话是这样没错。”
“拜托你。如果有人身怀此等绝技,我想向他学习。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此事。”
嗯——治兵卫摩娑着下巴,将话题拉回和香身上。
“和香小姐也写得一手好字呢。”治兵卫嘴角轻扬。
“既然这样,我愈来愈期待与她见面了。”笙之介强忍心中的歉疚,挤出微笑。
“难得今天聚集这么多人。”治兵卫望向贷席热闹的人群。“既然这样,我就试试看吧。不过,真有这样的人吗?”
应该有这号人物存在吧——笙之介在心中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