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扇二楼的芙蓉之间面向通往不忍池的一条小运河,这是坂崎重秀——二心斋东谷最喜欢的包厢。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九月上旬,笙之介第一次与东谷见面就是在芙蓉之间。
笙之介至今记忆犹新,这位今年五十六岁,担任捣根藩江户留守居长达八年,素以精明干练着称的坂崎重秀,当时衣服的前胸、裙裤前方、膝盖一带,全沾满煤灰。受过阿添严格家事训练的笙之介,一看就知道这是做什么事造成。留守居大人用炉灶升火,蹲在炉灶前用竹筒吹火时,力道没掌握好,烟、煤、灰一次涌出,喷得满头。在还没熟练前这是常有的事。
笙之介脑中马上浮现一个画面。姑且不谈这是不是用来藏娇的金屋,坂崎因为在熟悉的店里心情放松,于是便半开玩笑地蹲向厨房的炉灶前,吹得满头灰,与梨枝互相嬉笑逗闹。
这是笙之介第一次晋见高层。他自认很努力不面露不悦,但还是在眼神中流露出来。“我来不及更衣。”体格壮硕的江户留守居就像恶作剧被人撞见的小鬼,很坦率地露出尴尬的表情。
“你还真早到。急性子吧?不愧是里江的儿子。”
坂崎望着笙之介的双眼,开心地笑道。
“长得也很像。”
笙之介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和母亲长得像。
“真高兴你来了。”
他的声音满是亲切之情,令笙之介忍不住直眨眼,重新端详他。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笙之介听东谷说明他在离开藩国前,佐伯老师透露的那句话含意:心中惊诧莫名。东谷的话以及他坦言的心中想法,都大出笙之介意料之外。
首先,东谷向里江保证会重振古桥家,其实只是权宜之计。
“我对你很过意不去,但要重振古桥家是不可能的。”东谷断言,令笙之介愀然变色。
“那么,家兄胜之介又会有什么下场?就这样在新嶋家当米虫吗?”
“新嶋家早晚会帮他找到入赘的对象。如同里江与胜之介所期望,入赘到武官家中。”
这么一来,大哥会飞黄腾达,但古桥家就此断绝。
“里江执著重振古桥家,其实是为了胜之介,不是为了古桥家。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因此,只要胜之介飞黄腾达,里江就心满意足。
“我不认为胜之介对这件事情会有意见。”
笙之介一时无言以对。他从未开诚布公与大哥讨论此事。一来是苦无机会,二来是他心里害怕,迟迟不敢开口。对父亲的死,大哥当时骂一句“太难看了”,至今在笙之介耳畔挥之不去。
“笙之介,先不谈你大哥,倒是你对往后的出路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
“你打算一辈子都当月祥馆的助理书生吗?行不通吧。佐伯老师会比你早死。”
这话说得真露骨。
“如果你想钻研学问,继承老师衣钵的这条路也困难重重。不管你如何受佐伯老师薰陶,待在捣根终究还是井底之蛙。黑田大人期望的不是这种藩儒。他应该会从江户招募更适合的儒者。”
关于月祥馆,黑田大人的意见可能比主君更有影响力。
“如果你安分待在月祥馆精进学问,或许有机会入赘到藩内某户人家,不过,你身为罪人之子又个性软弱,难望你大哥项背,愿意招你为婿的人家……”
找得到吗?东谷充满质疑地道。
“我们藩内尚武的风气是沉疴难解,百年来都无法改变,日后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
也就是说——东谷略显得意地抽动他的鹰钩鼻。
“你除了到江户来别无他法。既然这样,愈早来愈好。”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二心斋东谷这个人,那就是——
好一张大脸。
虽然身材同样宽壮,但还不至于浑身肥油,算是结实肉厚。那圆挺的肚子似乎会把人挥来的拳头弹开;而且肤色微黑,像鞣皮般厚实,他头发茂密,梳了粗大的发髻;有一对浓眉;虽然有几根白发,但不明显;脸上的五官都很粗大,令人联想到仁王像。
一般来说,有张大脸应该会让人望而生畏,气质刚硬。但不知为何,东谷的大脸反而给人怡然自得、不拘小节之感。此时他这张脸正得意地抽动鼻翼,泛着笑意,笙之介一时看得出神。
“不过,就算我想带你离开捣根,瞒过里江光靠佐伯老师的指示不够。因为里江也是彻彻底底的捣根女人。藩儒在她眼中根本就连鼻屎还不如。”
说鼻屎未免太过份了。
“所以我才会替你铺路。”
到目前为止,东谷的盘算为何,笙之介还算明白。
“但家母应该会引领期盼我回去。我该如何向她交代?”
坂崎大人先前的说辞,难道只是权宜之计?
东谷那张大脸露出从容不迫的笑意。“笙之介,你反应可真慢。”
你将会留在江户——东谷说。
“我会跟里江说,我替笙之介安排一个重要的任务,只有古桥笙之介能胜任,是与捣根藩关系密切的任务。如果他处理得当,对藩政大有助益,这样便能立下大功,日后有望重振古桥家。”
笙之介半晌说不出话。难怪老师当时说:“可以确定好一阵子无法回来。”
东谷面露微笑,沉默不语。窗外隐隐传来小船驶过水面的声音。
“……这也是权宜之计吗?”
东谷压回挺出的圆肚,略微趋身挨向笙之介。
“怎么可能是权宜之计呢。”你过来一点。东谷朝他招手,笙之介移膝向前。“你父亲并未收取贿赂。”
这位藩内重臣断言,笙之介为之瞠目。
“您应该相信你爹是清白的吧?”
“是的。”
“我也相信。那是冤狱。”
体内涌出的感激之情令笙之介张大着嘴,久久无法阖上。
“谢、谢谢您!”笙之介的口吻变得像孩子。他急忙缩回身子,端正坐好后向前拜倒。
这时,东谷朝他后脑轻轻一拍。
“你在哭吗?”
“咦?没有。”
其实笙之介眼眶发热,他急忙掩饰。
“打从你小时候,里江就常跟我说,家里的次男是个爱哭鬼,让人伤透脑筋。动不动就像女孩一样嘤嘤哭泣,一点都不像我,次男沿袭了宗左右卫门大人窝囊的血脉。”
尽管东谷以温和的口吻陈述,听了还是教人难受。
“你别怨你娘。里江也是不幸的女人。要是她能和我侄儿白头偕老,想必就不会变得这么难以相处,会是一位贤妻良母,受人景仰。可惜……”
寿命乃上苍注定,无从改变——东谷叹息道。
“与我侄儿死别,里江改嫁,当时我也曾对她耳提面命。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只会对逝者感到惋惜,终日怨怼不平,理应得到的幸福也将错失。你与这位丈夫的缘份,和你的前夫一样,都是上天赐的良缘。”
偏偏她是悍妇。东谷的腹部因苦笑而颤动。
“她与婆婆针锋相对,不懂退让。面对丈夫的劝戒,甚至出言顶撞,最后离异。虽然是别人家的事,但我还是很替她操心。”
尽管东谷嘴巴这么说,但言谈间有一股甘之如饴的味道。母亲深受此人的疼爱————笙之介顿时晓悟此事。他们至今仍相知相惜。坂崎重秀仍当里江是亲人。
“所以当我得知她嫁给古桥大人时:心里很担心,同时很惊讶。没想到里江竟然同意委身下嫁,想必娘家无她容身之所,令人替她感到悲哀。”
不过——东谷望向笙之介。他不仅眼睛大,黑眼珠也不小。
“当我得知古桥宗左右卫门的人品便松口气。他应该能包容里江。里江终于有好归宿。”
由于一直静默无语,外加紧张,笙之介的双唇干涸,紧黏在一起。
“家、家……”他本想说“家父”,但旋即改口。“古桥宗左右卫门有哪点受您赏识?”
东谷定睛注视笙之介,微微侧头。那张大脸就此变得斜倾。
“你跟你爹长得挺像。虽然眼睛和里江一个样,不过鼻子和嘴巴倒很像宗左右卫门大人。”
宗左右卫门大人小时候应该也是爱哭鬼——他接着说道,开心地笑着。
“长大后也是胆小鬼。关于你爹不犬流的传闻,你应该也知道吧?”
笙之介反驳。“那并非家父怕狗而不敢斩杀。他是同情那只狗。”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东谷表示认同。“你爹是胆小鬼。像他这样的胆小鬼,岂会在眼前小小欲望的驱使下就收人贿赂?宗左右卫门大人最害怕的就是违背信义,做出自己引以为耻的行径。正因为这份恐惧,不管旁人再怎么诋毁他,瞧不起他,他也不为所动。”
一位彻彻底底的胆小鬼。
“因此,他是被奸佞利用。要不是我人不在藩国,就能在事前采取对策。”
我对你很抱歉——东谷低下头。笙之介的双唇紧黏着,无法言语。
“此次的行贿事件,倒也不全然是平空捏造。打从五年前波野千取得御用商家的身分,肯定就开始送贿款给藩内的有力人士。”
那家店是这次事件而遭问罪的店主一手创立。
“若没有背后运作,新加入的店家要在投标中胜出,难如登天。”
“原来如此……”笙之介不懂个中奥秘。
“但像这样的‘运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机伶的商人都会用这种手段。收贿的一方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这就是交涉与串通。
“那么,为何唯独这次的事……”笙之介的问话中途被打断。
“你认为是为什么呢?”东谷反问。
“是不是金额太高?”
“我不认为是多庞大的金额。”
东谷毫不犹豫断言,笙之介重新端详东谷的大脸。难道过去有类似案例让他这般肯定地否定这项推测?莫非东谷知道这事?
“那应该是和家兄的求官行动有关吧?”
笙之介认为母亲的错误实在愚不可及。但东谷闻言后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目付应该往这方面追究责任才对吧?但事实上,处理的顺序完全相反。首先是收受贿赂的事被揭露,之后才查出收取的贿赂用在胜之介的求官行动。”
确实如此。
“也就是说,城内高层没必要刻意追查这种程度的贿赂案件,搞得满城风雨。就算要究责,多的是更低调的处理方式。”
坂崎重秀在担任江户留守居的职务前当过捣根藩勘定方奉行。之前是作事奉行。两者都属文官,是与藩政要事息息相关的重要职务。依照惯例,名门坂崎家的当家得先经过这两项重要职务的历练才能赴任江户留守居一职。换言之,彻底掌握藩国内情后,才负责与幕府阁员交涉、掌管江户藩邸的重责。
既然他都这么说,表示这并非是他的揣测,或是不实传闻。
“鼹鼠到处都有。虽然栖息在山野和田间小路里,但偶尔会到田里找食物。要一一扑杀,根本没完没了。当它食髓知味,对农田造成危害时,再用烟熏或扑杀的方式对付即可。否则鼹鼠将灭绝。而没半只鼹鼠的土地不会收成。”
在古桥家的庭院,父亲把耕种当嗜好的那一小块田地里也有鼹鼠。笙之介从未见过这种小动物,但父亲曾指着它挖掘的痕迹告诉他。
——如果有鼹鼠靠近,表示这块田种得好。父亲眯起眼睛说道。
“家父蒙受的不白之冤,并非来自城里……”笙之介低语,东谷点点他厚实的下巴。
“既然这样,来自哪里就显而易见了。”
是波野千。但会有这种事吗?
“勇敢提出告诉的店主处以磔刑,妻子则逐出藩外。”
“不过财产和招牌都留了下来。”
没错。年初时,高层同意他们重新营业。
“笙之介,这是内斗。”东谷的大脸凑得更近,压低声音说道。“而且不全然是武士所为。”
商家也掺了一脚。笙之介双目圆睁。“这么说来,波野千也参与其中?”
“没错。我认为这起事件源于那家店里的财产争夺。”
获准重新营业的波野千,现在的店主是被处磔刑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名门望族以及暴发户的背后都有势力争夺。虽然从外面看不出来,但一进到波野千内部,发现有抢功或为了财产而争执的情况也不足为奇。不见得是兄弟就感情和睦。”
“不过,提出告诉的人是上一代店主。”
“这就是重点。”东谷竖起食指,指向笙之介眉间。“要把店主逼入这种绝境,
或是欺骗店主,把他耍得团团转,光靠波野千使诡计还不够。城里一定有人照应。”
关于贿赂一事,如果一直置之不理,纸包不住火,早晚会露馅,到时候我将采取严厉的制裁。在那之前,如果你老实提出告诉,我就不为难你——
“威胁利诱双管其下。”
“不过,听说店主很安分地接受磔刑。当然了,他在狱内就算得知被处死罪,也没提出任何抗辩说被骗了,或和原先说好的不一样。”
“你见过他处刑的情形吗?”
笙之介怯缩起来。他没看。那天他待在新嶋家的宅邸。再怎么说他现在都是闭门思过的罪人身分,光是目睹父亲那悲惨的死状就够他受了,他不想再看到别人的死状。对事件本身强烈存疑的笙之介,并不认为波野千是害父亲陷入这种悲惨命运的仇敌。
“像灌药、动私刑,或是毁掉嗓子,让对方乖乖听话的方法多得是。”
东谷说。他既没嘲笑笙之介,也没皱眉。笙之介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再度说不出话。
“城内的照应……应该可称为幕后黑手吧。”东谷身子往后栘,重新悠哉地坐好,鼻孔呼出沉沉的气息。“幕后黑手愿意出手协助这项阴谋,非得有等价的回报。与其说非有不可,倒不如说,不这么做才不像话。”
“是钱财吧?”肯定远比他们宣称父亲收受的金额还来得大。笙之介双唇紧抿,强忍胸中怒火,但这时他发现东谷只是微微带着笑意。
“你错了。”东谷马上像在训斥般否定他的推测。“有比钱财更具价值的东西。”
你果然反应很慢——东谷叹息。
“亏佐伯老师那么赏识你。你求学认真,但对世事一概不知。这应该是你的强项才对啊。”
当真听得一头雾水。笙之介的强项?那应该是读书、写字……
笙之介猛然晓悟。“波野千声称是家父写的字据。”尽管古桥宗左右卫门本人完全不记得这么回事,但字据上的笔迹连他本人看了也不得不承认是亲笔所写。
“没错!”东谷朝他厚实的膝盖用力一拍。
“笙之介。这么一来,你应该也明白这是无法放任不管的大事了。就像是抄写,完全模仿他人的笔迹而捏造出莫须有的伪造文件。如果有人有此能耐会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文件具有难以撼动的权威,试想这将是多强大的武器。”
笙之介双手紧抓膝盖,全身僵硬。东谷那张大脸朝他逼近,令人备感压力。
“东谷大人,您的意思是,波野千从某处找来擅长伪造文书的高手,与城内的幕后黑手拉近关系吗?”
那就是给幕后黑手的“报答”。东谷点点他厚实的下巴。
“如果是这样,家父的不白之冤……”
“波野千在引发店内夺权行动时,为了让幕后黑手见识伪造文书的力量,设计陷害你爹。”
当真是一石二鸟——东谷不悦地说。
“就算字据被看出是假造,对城内的幕后黑手来说不痛不痒。他应该是告诉波野千,既然你说得这么厉害就露一手来瞧瞧吧。而波野千一定颇有自信,自认绝不会被人看穿。”
没错——捏造的贿赂字据,别说是侦办此案的目付众,就连当事人古桥宗左右卫门也觉得是真迹。笙之介没看过实际证物,但他深知父亲的错愕与焦急。父亲说——我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但摆在我面前的字据上头确实是我的笔迹。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事。父亲无比懊恼,夜不能眠。
“我很害怕家父会发狂。”
父亲紧抓着他诉说道:
——笙之介,难道是我忘了自己曾收取贿赂吗?忘了自己做过的坏事吗?
不可能。不该有这种事。但字据清楚摆在眼前。那是我的笔迹啊,笙之介。
“我当然不是一直默不作声,陪他发愁。我提出一般人都会想到的抗辩。”
——如果是笔迹,别人也可能模仿。如果爹您不记得此事,字据就是伪造的。
“你爹听了后怎么说?”
父亲脸色惨白,连一旁的笙之介看了都感到一股寒意,他很坚决地否认。
“他说,我不觉得这是伪造。”
——如果是画押,有可能仿冒。他人的笔迹也可能模仿。但要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事。
“家父说,字是一个人的展现。”
文如其人啊,笙之介,就像我们无法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文字也不会和别人完全一样。
——那字据一定是我亲手写的,但我不记得这件事。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上级追究起家母的求官行动。”
古桥宗左右卫门就此不再坚持。
想到这里,笙之介全身虚脱无力。父亲悲惨的命运、自己的无能为力。没错,我真的就像娘训斥的,是个只会哭哭啼啼,派不上用场的次男。
“我说,笙之介。”
在东谷粗犷嗓音的叫唤下,笙之介抬起眼。他眨眨眼,视野变得模糊。他差点又哭了。
“笔迹这东西如果真像宗左右卫门大人说得那样,那伪造文书的人应该是能将自己完全放空,彻底化身为他想变成的人物。”
古桥宗左右卫门想像不出这样的人物。在这悠闲的乡下小藩,在刚正质朴的官差里,很难想像有人身怀此等绝技。
笙之介了解这样的想法。
“不过真的有,确有其人。”此时那个人正躲在某处,等候下一次登场。
笙之介打定主意问道,“东谷大人,您认为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究竟为何?”
东谷就像瞄准目标般眯起眼睛。“问这个问题前,你不在意谁是幕后黑手吗?”
“您知道吗?”笙之介不自主地做出防备。
“猜得出来。因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源自同一个点。”
那就是夺嫡之争。
“个性大而化之的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主君是多子多福气的人吧。”
藩主千叶长门守有常,与正室若菜夫人育有两子,分别十二岁和十岁。主君四十五岁,孩子却这般幼小,这是因为嫡长子、次男、三男全早夭。如今这两位儿子以排行来看算是四男和五男,此外主君还和侧室阿万夫人育有一男二女,同样很年幼。阿万夫人七年前住进千叶家居城的后宫,之前主君在藩国里虽然不时会有宠爱的女人服侍,但一直都没出现足以和在江户藩邸的正室分庭抗礼的爱妾,亦即所谓的“藩国夫人”。部分人士观察,主君对若菜夫人就是这般忌惮。然而……
“听说万寿丸大人和千绶丸大人两兄弟感情和睦,而且身体强健,前年两人都平安度过天花的危害,主君和夫人松口气,忘了昔日的悲伤。”
疾病总是与千叶家如影随形,次男和三男死于天花。此外倘若健在,应该和笙之介同样年纪的嫡长子也因病而死,对外宣称染上流行感冒,其实疑似死于霍乱。不管怎样,他们都死于最容易夺走幼童性命的疾病,可说是千叶家注定的悲惨命运。四男和五男健康茁壮,藩内上下同感欢欣。
东谷歪着单边脸颊笑道,“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是谁?想必不是宗左右卫门大人。”
应该是里江。东谷说得一点也没错,但他脸上的笑别有含意,笙之介略显踌躇地点点头。
“是的。”
“因为里江……不,应该说新嶋家算是若菜夫人一派。对了,听说两名少主染上天花时,新嶋家向常磐神社献上一百张赤绘祈祷吧?”
任职于江户的坂崎重秀竟然知道此事。
“您知道此事?当时我们家也一起帮忙画赤绘。”
赤绘可用来祈求预防天花,有的是在纸上作画,有的是绘马或版画。新嶋家向捣根藩当地的氏神常磐神社献上一百张绘马,其中两张是笙之介所画。一张画达磨,一张画全身穿着绯红缀绳盔甲的八幡太郎义家。这不是什么多稀罕的赤绘图案,但画得很精细,还得到里江的夸赞,笙之介记忆犹新。
——你做这种事还真有一套呢。
大哥胜之介不善绘画,煞费苦心,偏偏他不喜欢向笙之介讨救兵,从不会拜托他帮忙。而笙之介都装不知情。最后找谁画?不管怎样,笙之介画得比大哥好而赢得里江的夸赞,那是笙之介最后一次被夸奖。想起这段往事,笙之介略感歉疚,但也很开心,忍不住嘴角轻扬。
“对了,当时阿万夫人也亲手画了赤绘,献给常磐神社。东谷大人知道此事吗?”
“当然知道啊。”东谷的单边脸颊不自然地歪斜。“你知道若菜夫人不许她献赤绘进神社,火速派人赶回藩国,暗中烧毁吗?”
笙之介顿时从愉悦的回忆中清醒。“咦?烧毁?”
“没错。夫人很忌讳,担心当中带有诅咒。安排使者回藩内处理的人就是本大爷。”
东谷第一次用“本大爷”这种诙谐的说法,指着自己鼻头。笙之介一时无法接话。
“简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两个女人的纷争,主君夹在中间。
“双方都希望有继承藩位的儿子,而且有守护役在。守护役身后会形成党派。”
东谷刚才也提到“党派”。
“可是,继承人不都规定是正室之子吗?”
“此事尚未决定。”
“谁会颠覆这个决定?是主君的想法吗?可是,若不依循应有的秩序,家老想必不会默不作声。继位的问题稍有差池,可能惹来幕府阁员的不满,这关系藩国的存亡。”
东谷的大脸满是笑容,似乎很开心。
“笙之介,你当我是谁?你就像是孔夫子面前卖文章啊。”
笙之介满脸羞红。的确,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实在不该在江户留守居大人前大放厥辞。
“宗左右卫门大人不可能与这样的权势斗争有瓜葛。你就这点来说很像你爹。过去不管里江对你说些什么,你都不会试着深入思考这些问题吧?”
我简单扼要地说给你听——东谷重新坐好。
“我们捣根藩的家老,共有四家。”
笙之介当然知道这事。
担任首席家老的是城代家老今坂家,武官之长为次席家老井藤家——又官之长为黑田家。
“另外还有江户家老三好家,一共四家,不过,三好家十五年前在江户藩邸爆发不名誉的丑事之后被解职。三好家至今仍在,因为当时的丑闻,空出江户家老一职,由我们代代奉命担任江户留守居的坂崎家兼任家老一职,直至今日。”
从本大爷的父亲那一代开始——东谷再度采用诙谐的口吻。
“当时父亲发过牢骚。三好家的江户家老一职,原本就虚有其名,根本派不上用场。工作全推给留守居处理,他们只在江户安逸享乐。这职务可有可无。话说回来,那起不名誉的丑闻还真是不像话呢。”
和这个有关——东谷竖起右手的小指。
“他的职责明明是守护正室夫人的江户藩邸,但沉迷女色,被粗俗的鄙人乘虚而入。”
“被乘虚而入?”
“小伙子。”东谷以率直的口吻唤道,趋身靠向笙之介,“你知道什么是仙人跳吗?”
笙之介像金鱼般嘴巴一张一合,结结巴巴的回答:
“是、是指用女人当诱饵来欺骗男人,勒索钱财的手段吧?”
“原来你也知道啊。”东谷故做惊讶。“是佐伯大人教你的吗?算了。”
笙之介的嘴仍旧一张一合。
“听说是一位美貌足以和吉原的花魁匹敌的女人,不过她的真面目是一条蟒蛇,还带领着鲨鱼。三好大人差点被她给吞了。”
即将被生吞活剥前,有人将他一把拉了出来——而且此事非得暗中进行不可,所以东谷的父亲费好大一番工夫,当然也使了不少银两平息此事。
我都不知道这么一件事——笙之介低语,拭去冷汗。
“我一直以为三好大人是因病辞去江户家老一职。藩内大家都这么听说。”
东谷眯起单眼。“这也是本大爷的父亲和主君商量后的体恤安排。不光是藩内,今坂和井藤也被我们瞒过去。”
唯对担任文官之长的黑田家,非得坦言一切不可。
“对管帐的人扯谎是行不通的,而且黑田家的人头脑精明,不必担心他们错估情势。如果是为了增强权势而揭发这起无聊的丑事,到时候将会被主君怪罪,毁掉藩国可就完了,黑田家十分清楚这点,守口如瓶。”
现在的三好家在捣根藩单纯是“着座”的地位。虽不是负责家老的职务,却是能参与藩政的重臣地位。“着座”的地位向来都很模糊不清,大多是今坂、井藤、黑田、三好的老当家隐退,将家老职务交付给继承者后转任这项职位,说起来算是顾问。除了这四家,与千叶家
有血缘关系者,就算家世地位不高也能担任着座。根据这一点,它是荣誉职务,不过基于家世地位,他们的发言还是有影响力,所以略微复杂。这么一提才想到,若菜夫人的娘家是代代担任着座的里见家,她与丈夫千叶有常是表兄妹,两人的曾祖父相同。
笙之介忆起此事。“佐伯老师说过这件事。”
——我们藩内没有明摆着内斗,但血缘、姻亲间纠葛的势力争夺其来已久。
“这么说来,家父被卷进的收贿风波也是起因于此。主君也很清楚此事……”
东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认为那位终日在月祥馆里埋首古籍的老头,会知道这些事吗?”
那是本大爷提点他的——东谷说。
“我还很细心地寄封信给他,请他劝你要沉住气,不要急。你真应该心存感激。”
“是。”笙之介缩起脖子。
“就是这么回事。”东谷双眼微阖,懒洋洋地放松全身。尽管一副慵懒之姿,但那张皮坚肉厚的大脸仍油光满面。“这四家家老中的今坂和黑田,与千叶家有亲戚关系。不过,现在今坂与千叶更亲近。武官井藤虽是特别拔擢,不过上上代的正室也出身千叶家,井藤才得以平步青云。与今饭相比,三好家和千叶家的血缘更浓,与其说是亲戚,不如说是分家。换句话说,若真有什么万一,三好家甚至能继承藩主的地位。”
虽是降格为臣,但三好对千叶家的发言最具影响力,一路都担任江户家老一职,而且惹出不堪闻问的丑事也没被撤除家名。
“相反的,我坂崎家人才辈出,代代担任江户留守居一职,始终无法升任家老。如今的江户家老一职也是因为位子空出,暂时兼任,虽然多担这份职务,但就身分来说还是江户留守居。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坂崎家与千叶家没有血缘关系。
“我对此不会特别不满,就算当上家老也更劳心罢了。”
东谷似乎真的这么认为。拐一大圈后,笙之介的思绪又拉回东谷的“夺嫡之争”。对藩内人士而言,比起江户的正室与少主,以藩国夫人的身分住在藩内的侧室与她的孩子们,反而让人感觉更亲近。就算平静无事,还是常传来他们的消息。
“阿万夫人不是拜井藤家为养父才住进后宫吗?”
东谷颔首。“她不是武家之后,而是金见乡的地主之女。”
家臣向来都忌惮查探主君侧室的出身,但藩内人尽皆知。金见乡往昔是盛产金矿之地,如今挖掘殆尽。不过,蓊郁的山林有群鹿栖息,更有天然温泉。
“听说主君前往猎鹿时,对夫人一见钟情,此事是否属实?”
“不是刚好一见钟情,是有人刻意安排。”
笙之介颔首。“是井藤家策划吧。”
“三好也掺了一脚。”见笙之介大为吃惊,东谷笑道,“那两家素有交谊,有家世但没能人的名门,与有钱有势、但没家世的后起之秀往往很容易联手。”
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到若菜夫人的娘家里见家,他们相当于今坂的分家。身为文官之长的黑田家一再与今坂、里见两家通婚,如今气味相投。”
换言之今坂、黑田两家拥护正室若菜夫人,井藤、三好两家拥护阿万夫人,形成对立局面。
“我之前从未留意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们家的人特别悠哉。”说到这里,东谷微微侧头。“宗左右卫门大人也许了然于胸,却故意佯装不知情。”
笙之介记起父亲的脸庞,又想到母亲。思索着母亲娘家新嶋家与今坂、黑田同属一派的事。然而,希望担任武官并出人头地的大哥胜之介,难道没必要了解一下井藤家的意愿吗?母亲在展开求官行动时,肯定接触过井藤家。
——确实复杂。
“如果光凭主君就能决定继承人选,那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不知何时,东谷不再眯着眼,他张大眼睛打量着笙之介。
“不过我实在很担心。主君绝非昏君,但也不够英明。非但如此,他还有怕事的坏毛病。”
听闻毫不避讳的批评,笙之介不禁双目圆睁,东谷见状后苦笑。
“别摆出那种脸嘛。我也懒惰又怕事,就是因为和主君很相似,所以才了解他。”
人称厉害人物的江户留守居,竟然说自己懒惰。
“主君近年来集千万宠爱于阿万夫人一身,但对若菜夫人还有一份亲人之情,同时对她身后的众亲戚也有忌惮。等到日后真要做个抉择时,我不认为主君可以独自决定一切。”
因为啊——东谷叹口气。
“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最无能为力。往往会流于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想着不伤和气,两边讨好,结果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笙之介很想反问一句“这是您的亲身感受吗?”但最后还是忍下来。
“只要出现得由家老、着座的重臣齐聚评定的严重事态,这四家一定会分两边,针锋相对。”
到时候……
“我担心会忽然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荒唐的东西。”
那就是文件。
“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当初主君继位时也遇过近乎内斗的局面。当时果断处理此事的人是望云侯。”
“望云”是千叶有常的父亲,上一代藩主千叶有吉的谧号。他卧病在床,病情每况愈下,为了向幕府阁员提出继位者申请书而设立评定会时,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主君是嫡长子,是望云侯唯一的子嗣。理应没任何争议,但当时有一派势力抬头,强力主张拥立望云侯的弟弟公常侯继任藩主。”
首谋就是今坂家。
“今坂家声称主君身子孱弱,未来令人担心,因而拥立公常侯。因此,我猜主君至今对今坂颇有不满。”
偏偏不能表现于外。
“望云侯拼着最后一口气离开病榻,压下堪称是叛乱的风波。但人们还是对捣根藩的未来感到忧虑和担心。因为像这样的争斗,不会一代就结束,等人们忘记又会卷土重来。我刚才也僭越地提过,身为嫡长子的主君优柔寡断的个性,早被他父亲一眼看穿。”
所以望云侯预见远忧,事先采取对策。
“为了防范孙子那代再次发生夺嫡之争,望云侯亲自写下一份文件,文件中明定继承家位者须是正室的嫡长子,贯彻幕府规定的嗣子决定原则。”
也就是遗书。
“虽然形式是文件,但用意在表达望云侯的意见。对主君而言,那句话比任何美言或建议都更要尊崇。只要有那句话,主君应该就会比较容易斩断感情的迷惘。”
要屏除那些以美言或建言来困扰主君的人,望云侯的那番话最有效。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这是最高机密。”
“望云侯的遗书在哪里?”
听闻笙之介的询问,东谷别有含意地斜眼瞄着他。
“会在哪儿呢?”
笙之介搞不懂。为何东谷露出那样的表情。“东谷大人。”
坂崎重秀重重叹口气,压低声音说道。“照理来说,原本应该由今饭保管,但今坂做出拥立公常侯的愚行。我父亲说,望云侯因为那次的事件既失望又生气,超乎我们的想像。”
就连血缘最近的今饭家也打算违背望云侯的意思。不,正因为血缘相近,所以会考量到利害得失、名誉荣辱,争夺之心就此萌芽。萌生此念头的并非只有今坂家。
“关于嗣子的事,四位家老都不可信赖。他们四家都看准机会,扩大自家权势。”
在这弹丸之地的小藩——东谷叹息地补上这么一句。笙之介终于明白东谷斜眼看他的含意。
“那么,坂崎家……”
“光看我的表情还猜不出来吗?”
“抱歉。”笙之介冷汗直冒。这是问题核心。“东谷大人,您担心会出现伪造的遗书吗?”
东谷颔首,举起厚实的手掌,覆住自己的脸。
“我们收下遗书不久,遗书的事便传出去,这是我坂崎家的疏失,我们无从卸责。在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刻来临前,理应要守住这个秘密。”
确实。
“我父亲向来没什么戒心。不擅长用密探的人,自然不善于看穿谁是密探。”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他并未流露出责怪的眼神。
“正因为有那样的父亲当比较的对象,人们才说我是厉害人物,用密探的手腕也比较高明。”
笙之介不知该怎么回应。
“是泄露给谁知道呢?”
“详情并不清楚,但我们只是小藩,四位家老全知情也不足为奇,这样想也比较保险。”
“每一位着座都知道吗?”
“或许。不过公常侯不在人世。他儿子公则侯不像他父亲那样满怀野心,而且他也不是马虎的人物让人随便拱他出来。他应该没有嫌疑。”
不管怎样——坂崎重秀低语,他重新坐正,转头面向笙之介。
“是谁并不是大问题。不管谁拿出遗书,只要伪造的遗书一出现,问题就严重了。”
“可是,伪造的遗书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如果上头的内容都只对当事者有利……”
东谷双眼紧盯着笙之介,他因此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
“你真的有足以让佐伯老师赏识的聪明才智吗?”
“咦?”
“伪造的遗书内容为何根本就不重要,问题是笔迹会和望云侯一模一样。你还不懂吗?”
连当事人都难辨真伪的笔迹。
“要是真有这样的东西出现,连我坂崎家保管的真正遗书也会令人质疑。”
原来如此——没错。这反而更可怕。
现存记载望云侯旨意的文件不多,若其中有一方是伪造,那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呢?对方能将笔迹模仿得几可乱真,难以分辨。因此,将会出现另一种看法,认为两者都是假造。如果对方打算贬低真品的价值,一开始就会往这方向操作。而且,将伪造的遗书写得令人起疑比较好。
如果连笔迹都几可乱真,反而有效。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大肆宣传说这是伪造。大家看,只要有心,就能作出相似的伪造品。就连坂崎家声称长期代为保管的望云侯遗书也无法保证不是坂崎和他的同伙捏造。
“要是连主君都分不出,一切就到此为止。平息混乱和内部纷争的王牌将失去作用。”
两人的交谈终于有交集,在笙之介心中兜拢。可能是内心的心思全显现在脸上,东谷缓缓点头,严厉地问他:
“虽然主君现今健在,但随时可能隐退。万寿丸大人今年十二岁。今坂、黑田两家已急着张罗少主的成年礼,策划劝主君隐退。而阿万夫人也动作频频,不让他们得逞。笙之介,你打算袖手旁观吗?”
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他不知自己可以有何作为。
“你的敌人……也就是陷害你爹的幕后黑手还不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士。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那名有本事令你爹分不清真假的伪造文书高手也参与这项行动。”
你要找出他来——东谷威胁似地用粗犷嗓音命令笙之介。
“我说过,对方是谁不是什么大问题。对我藩的未来以及对我坂崎家的信用来说,不论是谁都不是问题,但对你来说可就不同了。”
笙之介,这当中的不同,你应该很清楚。因为……
“伪造文书的人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要亲自找出他,斩断藩内纷争的根源,防患未然。”
笙之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脑中更没半点头绪。
——此人不在藩国内。这名伪造文书的高手应该不是从事农耕渔猎。不管身分为何,他一定居住在市町。倘若他住在如同弹丸之地的捣根城下町,手艺早就远近驰名。
住在城下的居民大半都知道在城里工作的武士们姓谁名谁,以及所属职务,在这样的市街里,并不容易隐藏过人的绝技。不管再怎么掩饰,还是有传言。
——你要找的人就在江户。
波野千在江户买下那人的手艺。
——所以你要在江户从事文书或书籍相关的工作。捕蛙必先入池,钓鱼必先临岸。只要和你要找的目标在同一座池里,不论池子再大,还是会传来波纹。只要身处同样的海岸,不论岩岸的结构再怎么错综复杂,终究还是会有同样的浪潮涌来。
波野千与江户有密切的生意往来,必须设法接近他们,找出中间的管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只要朝你处的池子或海岸抛出钓线,对方早晚上钩。
不过话说回来,要如何从事与文书或书籍有关的工作呢?笙之介询问,是否该先请人力仲介商代为寻求工作,东谷回答他
,你就去拜访深川佐贺町一家名为村田屋的租书店老板,此人叫治兵卫——我知会过他,请他全力协助你。他是位重信义,守口如瓶的商人。而且人面广,今后他会多方关照你。
笙之介与治兵卫见面后,治兵卫向他引介勘右卫门,并在富勘长屋住下。这一切都在匆忙慌乱中完成。尽管驶船出海,但就只有季节更替,笙之介这艘船始终无从靠岸。因为迟迟寻不着半点线索,甚至可以说他尚未驶船出海。所幸目前藩内尚未有任何动作,而东谷说的“钓线”,目前也没鱼儿上钩。笙之介得以专注于熟悉江户的风土民情、工作、习惯眼前的生活。
不,应该说他过于专注眼前的生活。
他每次到川扇都会提醒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并茫然在心中暗忖——芙蓉之间的阶梯,我走过几次了呢?这时,梨枝会从身后对他说:
“今天是您第六次来哦,笙之介先生。”
尽管自认早已习惯,他每次还是会对梨枝的观察敏锐感到吃惊。
“这、这样啊。”想到自己白吃五顿饭,第六顿饭又要白吃了,笙之介便无地自容。走上二楼后,梨枝站在前头,跪着面向厢房。“笙之介先生已到。”她先柔声轻唤,接着催笙之介入内。
“抱歉来晚了。”
笙之介先行一礼,当他抬起头时差点噗哧笑出声。坂崎重秀烧炉灶柴火的功力看来还不到家。他为了不穿帮还换过服装,但下巴沾有煤灰。“嗯,等你很久了。”东谷一身轻松装扮,倚着凭肘几,一见笙之介到来立即坐起身。梨枝退下,关上拉门。
“迈入新的一年后,今天还是第一次拜见您。这么晚才拜年,尚请见谅。”
东谷的大眼宽鼻满是笑意。尽管是初春时节,他黝黑的肤色还是没变。他本人说自己肤色就是这样。
“我打从岁末起就没和你联络,不好意思。我也很多事要忙。”
“东谷大人公务繁忙,在下很清楚。请勿过于操劳。”
今年正好是主君参勤交代的一年。预定四月中旬自藩国启程,江户藩邸应该正全力为此奔忙。
“您今日外出,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一直都很轻松,看不出来吗?”东谷先开了个玩笑,接着倚向凭肘几。
“主君自藩国启程的时间延至六月。前天正式接获老中同意。”
大名参勤交代的时间都定于三月或四月。近年来为了避免干道拥挤,愈来愈多的远方大藩、谱代、亲藩任意更改时间,但对于那些小藩则没必要给予这种通融。
“延期……是不是藩内发生什么事?”
笙之介心头一惊地趋身向前,东谷朝他伸出右手,手指比了个圆。
“因为这个。钱迟迟筹不出来。去年秋天歉收造成影响。菜籽油已经出货,批发商的钱要入帐,怎么算也得等五月,而且没办法再预支借用了。他们不断向幕府提出陈请,终于获得首肯。”
菜籽油是捣根藩的主要产物,也是江户市的必需品,能以高价变卖现金的这点是得天独厚之处。菜籽油的收入自古便是捣根藩的重要收入。但因为只是小藩,不管收入再怎么重要,终究不是多大的数目,这是可悲之处;另一方面,菜籽的批发价也追不上各项物品不断攀升的物价。早从几年前起,藩内的勘定方便就不断以该年菜籽的产量做担保向批发商预借现金,但借款终究有限度。
“我也有点累,今天告假一天,溜了出来。”
尽管用财政紧迫为由获得延期许可,但参勤交代一样免除不了。东谷道——捣根藩暂时歇口气,但财政问题有待解决。
“资金不足真的比死还难过,而且这又不是我荷包的问题,是藩内外强中干的财政问题。看来我干脆当个浪人,悠哉过日子算了。”
噘着嘴发牢骚的东谷,与太一说“我要和那种臭老爹断绝关系”,言不由衷地说寅藏坏话时的模样可说是一个样。
要获得老中的许可,应该是做了不少事前工夫。难怪东谷大人这么忙,笙之介心有所感。
“您要抛下奉禄,在梨枝小姐底下烧柴升火吗?”
“哦,这主意不错。”
“若是这样,您得稍微锻链一下升火的技术。”笙之介指着自己下巴。“这里沾了煤灰。”
“穿帮了。笙之介,今天吃的是菜饭哦。”东谷急忙擦拭下巴,面露苦笑。
“谢谢您的招待。”
东谷烧柴升火,并非为了和梨枝嬉戏。之所以搞得满头煤灰有其原因。
——这是笙之介第一次在川扇用餐。我想亲自替他炊饭。
听说当时他这样说道,自己在炉灶前张罗起来。梨枝悄悄在一旁指导。结果就此上瘾,体会到当中的乐趣,如今已成他的嗜好。
“东谷大人,”笙之介重新端正坐好。“先不谈笑,不知您今天找我有何要事?”
别那么急嘛——东谷摆手道。“还是说,你有什么收获,急着要告诉我?”
笙之介顿时大为丧气。“没有。对您很是抱……”
话说到一半,又被东谷打断。“我猜也是。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来享用川扇的春季料理。要是聊那些严肃的话题,这顿饭就变难吃了。”
现在没什么好急的——东谷又补上一句,既像是松口气,又像是心有不甘。
他伸手拍了几响,梨枝率领着女侍端菜肴进房。虽是午餐,却足足有三个托盘的菜肴,还附上温酒。菜色多样,有烧烤、凉拌、炖煮等,大量采用海带芽、土鱿等春天的食材。大白天就喝得满脸通红地返回长屋,这样实在很羞愧,因此笙之介滴酒不沾。东谷平时都浅尝即止,今天似乎打算好好畅饮一番。
“请好好享用,笙之介先生。”梨枝在一旁服侍,嫣然一笑。
“看您一切安泰,真替您高兴,不过您好像瘦了。最近是不是熬夜呢?”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梨枝,她总是这般温柔婉约,美得无懈可击,而她的观察更是入微。
笙之介大为羞赧。“不只是最近,昨晚也熬夜。”
“哎呀,这怎么行呢。”
“是村田屋的工作吗?”东谷问。
“是的,他寄放一个很稀奇的东西在我那里。东谷大人,您去过八百善吗?”
“去过啊。”东谷回答,接着目光投向梨枝。“说到八百善,梨枝应该比我了解更多。”
梨枝显得腼腆。“真是的。才称不上了解呢。”
“哦,是这样吗?”两人的一来一往间带有一丝甜美的柔情。正因为这样,教人不知如何回话。正当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时,梨枝接话道:
“以前我和他们有点渊源。八百善怎样吗?”
笙之介提及起绘的事,很热中地说明它作得多讲究,既美观又精致,若只是用玩具来形容,实在太委曲这件工艺品了。
梨枝专注聆听,眼中闪着光辉。“笙之介先生,您不光是组装,还作了复制品对吧?”
“是的,治兵卫先生吩咐我要构思起绘的作法,我认为模仿实物制作是最快的办法。”
“既然这样,等您作好后,复制品可以送我吗?”
我知道这是很不知分寸的要求——梨枝低着头说道。
“我很想亲眼见识。”
“那干脆请他作川扇的起绘吧。”东谷粗犷地说道。
如果是作川扇的起绘,应该会比规模气派的八百善轻松许多。笙之介也颔首。
“如果您不嫌弃这样的练习作品,我愿意一试。”
“我太高兴了。谢谢您。”梨枝笑靥如花。那不是大朵绽放的鲜花,也没有像群花怒放般的骄气。尽管面露微笑,但她长睫毛下的双瞳总微微带有暗影。
“八百善的起绘,可有画人?”
“不,只有建筑和庭院的图案。”
“我知道的八百善起绘还有宾客临门的画面呢。剪下人的形状,立在八百善的暖帘前。”
此事应该连村田屋的治兵卫也不知道。梨枝果然对八百善知之甚详。
“既然这样,那就在川扇的起绘里,把梨枝也画进去吧。”
东谷满脑子只想着这家店的事。
“如果少了梨枝,这就不是川扇了。”
“不不不,有东谷大人,才有川扇。”
笙之介正在思考这另一个全新的起绘,无暇理会他们。
“听治兵卫先生说,如今完全没人作起绘了。”
“或许吧。我知道的起绘,也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
“一度被世人遗忘的事物,反而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引人注意。”
东谷骨碌碌地转动他的大眼,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说道。“不过这也因人而异。现令这个世道,能光顾料理店的都是有钱人。与过去相比,现今的有钱人更局限在这狭小的区域里。”
所以起绘并非玩具。
“它是奢侈品。如果村田屋要用它来作生意,那他应该很清楚这点。”
租书店也有各种规模。村田屋虽然生意兴隆,但称不上什么高级店家。就连长屋里的太太、商家的女侍也都是顾客,而这些顾客与起绘完全沾不上边。
“治兵卫先生似乎打算和料理店谈这项生意,听说他和‘平清’谈过此事。”
不过——笙之介很想反驳。
“就算是与料理店沾不上边的人们,看到漂亮的事物还是会开心。富勘长屋中有一位叫阿秀、从事洗张的老板娘也说很想见识。”
“那是因为你就住附近,否则她恐怕连接触起绘的机会都没有。”
笙之介沉默下来,梨枝轻盈地起身。
“东谷大人,酒壶空了。我来端菜饭给笙之介先生品尝。今天汤碗里装的是鲤鱼味噌汤哦。”
“不忍池的鲤鱼,终年都一样肥美。”东谷也露出开心的神情。
笙之介明白东谷说的是富人与穷人的区隔,也很清楚他在暗示两者间的区隔会逐渐形成又高又深的鸿沟。
每次笙之介受邀到川扇,梨枝总会用心准备菜肴,在一旁建议他多吃一点,补充精力。品尝那美味的料理,笙之介确实感觉自己就像重获新生。要不是偶尔可以享用如此滋补的大餐,他恐怕没办法在富勘长屋住上半年;另一方面,他每次来到川扇时总感到内疚。勤奋工作的阿秀、正值生长期的太一、每天挑着扁担出外叫卖的阿鹿和鹿藏,笙之介很希望他们也能尝尝这些佳肴。
但他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罢了,这不是他能办到的事,所以他都独自吃完后悄悄返回,摆出我也是贫穷长屋里的穷浪人模样,返回长屋。
然而,这样的模样也只是暂时的。因为笙之介如今的生活全由坂崎重秀一手安排。
“你应该要细细品尝它的味道才对。”用餐完毕,东谷叫梨枝先退下,缓缓说道。“老想着其他事,这鲜美的鲤鱼味噌汤都可惜了。”
东谷看穿笙之介内心的想法。
“与东谷大人您见面后,感觉自己才清醒过来。”
这是当然的——东谷眯起眼睛道。
“我也是在见到你之后才变得清醒。这半年过得可真快啊。”
梨枝先前微微打开窗户,吹过池面上的凉风徐徐吹进房里。
“城内的权势争夺暂时平息,说来讽刺,这全是因为去年秋天歉收的缘故。”
城下的稻米价格持续飞涨,农村的百姓都在饿肚子。
“去年年底,安住庄发生烧毁地方官府的事件。镇压那场动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安住庄是藩国西边的一处山地,当地的地形不易从事水田耕作、农民平时就比平地的农民贫穷,而去年秋天的歉收又带来不小的打击。农民眼见再这样下去,恐怕捱不过冬天,有人会活活饿死,于是请求地方官府救助,但非但没能得到理会,甚至还挨罚,最后群起叛乱。
笙之介心想,我在江户好歹还有白米饭可吃,但在藩国愈来愈多人饿肚子。
“此次延期离藩是接受勘定方紧急请求的黑田大人所做的提案。听说去年秋天年贡的征收结束时,勘定方便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过,开口提这种事并不容易。延期离藩极不名誉,这等同是向幕府阁员表示藩内施政不当。
“黑田大人压制这样的提议,同时四处奔走,筹措款项。我也很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我和他一起四处奔走。”要是话说从头,你可能得在川扇住上一夜才听得完,所以就略而不表了——东谷笑着说道。“过完年没多久,眼看无法再苦撑,家老和着座们才聚在一起,协议提出延期离藩的申请。”
本以为会有人极力反对——东谷接着道。
“尽管稻米歉收,但藩内还有菜籽油的收入不是吗?到四月还有一段时间。应该还有和批
发商交涉的空间。愈是不懂算术会计的人,愈会这样大放厥辞。如果有人这样直言不讳,但最后还是决定提出延期离藩申请的话……”
这时候,就算有人提议要主君隐退,顾及幕府的脸面,那也不足为奇。
“可是却不见这样的动向。这明明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井藤和三井却只是形式上提出反对,不见他们逼藩主退位。”
——嗯……
“会不会接下来才有动作呢?”
先取得老中的许可,接下来要求藩主负责,按这样的步骤一步步进行。
“连你也这么说。”东谷瞪大眼睛。“但事实不然。老中下达指示,要主君全力重建藩内财政。要是没达成使命,在六月离藩前往江户时向老中道歉并报告重建结果,主君反而无法退位。”
因为这样算是违背上意,逃避责任。
这次换笙之介眯起眼睛。“东谷大人,您该不会早看出事情的发展,为了看家老和三好大人如何出招,才故意用‘提出延期离藩申请’的方式来引他们显露本性吧?”
东谷沉声说道:“说什么话。你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掌握到,有可能走这步险棋吗?”
“因为我太无能,所以您打算放弃找线索这个方法……”
笙之介一直都没任何作为,东谷放弃他也情有可原。
但东谷露齿而笑。“我要放弃你的时候会先跟你说的,放心吧。”
实在没办法放心。
“听起来,好像是我和黑田大人串通好似的。”
笙之介搔着头,东谷则搔着鼻头。
“我也没料到延期离藩一事。拉拢老中得另外花不少银两。”
东谷深深叹口气后,抬眼望向笙之介。
“幕后黑手们或许还来不及调度。”
调度?要调度什么?笙之介暗自思忖,决定说出一直暗藏心中,不敢当面对东谷说的话。
“该不会是要等陷害我爹那场风波平息吧?”
不论谁以何种形式揭开夺嫡之争的战火,只要有事发生便会引发骚动,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坂崎家握有的真正遗书,与日后会与之对抗的伪造遗书将会引来各种不同的想法,议论纷纷。到底哪个才是望云侯的遗书呢?
这时,或许有人会猛然思及某事。
——对了,因收贿而切腹谢罪的古桥宗左右卫门,面对铁证如山的字据,不是也提出抗辩,表示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吗?
——此次的风波不也是同样的情形?有人伪造文书,藉此为藩内带来动乱。
东谷表情扭曲,活像是一只被人踩扁的蛤蟆。
“抱歉,我不认为藩内有人会那么在乎你爹的死,拿这两件事当对照。”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笙之介颇感泄气。不过,如果自己也是幕后黑手的一员,一定会说同样的话,这个想法仍旧不变。
尽管很奇怪,但如果只发生过一次,一般人不会记在心上,但倘若类似的事一再反复,便会拿之前的事与之后的事比较。若要谨惯行事,最好能将先前与之后这两件事的间隔时间拉长。接着他又想到:就算没人会想到这件事好了,那大哥胜之介呢?
“家兄也许会拿这两件事做比较。”
东谷眼珠转动,摇摇头。“这难说,你哥不像你那么坦率。”
这话什么意思?
“里江可有写信给你?”
“有,过年时来过信。”信中写道,母亲与大哥还是老样子,大哥每天到道场以代理师傅的身分指导弟子练剑,同时勤于锻链自我。
“就这样吗?”东谷又哼一声。“我猜里江也不会在信里提到。”
“发生什么事吗?”
东谷的大眼闪着寒光。
“最近里江和波野千走得很近。”
虽说换过店主,但竟然和波野千走得很近?
“这……怎么可能。”
“虽然对你很残忍,但此事千真万确。”
那家店的老板娘常出入新嶋家,听说还送了两名女侍侍候里江和胜之介。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是在一月中时听闻此事。”
笙之介愕然,当真是无地自容。竟然有这种事,这样爹在九泉之下怎么可能瞑目。
“这两名女侍说得可好听了,说是要藉由服侍他们,为前任店主的恶行赎罪,藉此告慰宗左右卫门大人在天之灵。喂,笙之介,你还不振作一点!”
经这一声喝斥,笙之介原本张得老大的嘴这才合上。
“你不可以为之意志消沉。这反而好,你应该感到庆幸,这么一来,我的手下更容易掌握波野千的内情。”
这表示在里江和胜之介身边也有坂崎重秀布下的眼线,潜伏在笙之介的母亲和大哥身边,静静观察他们被波野千的花言巧语拢络的模样。
真可耻。然而,我又如何?有资格责怪母亲和大哥吗?
“是。”笙之介紧紧咬牙。
“接下来,主君在江户这段时间不会有内斗。”东谷说。“能争取到一年多的缓冲时间。这很重要。”
虽然心里明白,但在江户待半年的笙之介,感觉只剩一年多的时间可以把握。
“总之,什么都好,你要试着找出线索。对了,笙之介。”
你对大胃王比赛有兴趣吗?
“咦?”
“最近神田伊势町的陶瓷店‘加野屋’要在招揽顾客的赏花会中举办大胃王比赛。你可以去参观参观。”
说到这家加野屋啊——东谷嘴角轻扬。
“是波野千在江户往来的客户之一。如何,很值得你去接近他们,好好观察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