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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带来一个很少见的东西哦——
门口传来这声叫唤,古桥笙之介从梦中醒来。回头一看,村田屋的治兵卫就站在门口,他捧着一个包袱,没带侍童,独自前来。
笙之介深感纳闷。那扇不易开关的纸门,治兵卫为何能悄然无声地打开又关上呢?每次笙之介都冷不防吓了一跳,让治兵卫撞见他慵懒的模样。
“笙兄,你又在打瞌睡啦?我叫了好几声呢。”
治兵卫在狭小的土间脱好鞋,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自己走进房内。笙之介这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光书桌就占去一半空间,治兵卫的目光迅速朝书桌上扫过一遍,确认过草稿纸上什么也没画后,嘴角轻扬。
笙之介急忙揉揉眼睛,将砚台和洗笔筒挪向一旁。治兵卫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包袱摆在桌上。
“我可没睡哦。”这番话听起来很像是替自己找借口。
“我是在赏樱。”
晒衣场位于门口反方向,前方种有一株樱树,树面向运河的河堤坡道扎根,树干往水面上斜倾,长得枝繁叶茂。
噢——治兵卫望向那株樱树,眯起眼睛。
“话说回来,这风景变美了呢。”治兵卫侧头不解,笙之介对他说道:
“因为原本的木板墙没了。视野变开阔了。”
十天前,这株樱树与河堤之间有一面木板墙,虽然严重斜倾,但姑且完整。如今少了它,行驶在运河上的扁舟和货船可以清楚看透屋内,而且冷风直贯,实在很吃不消,倘若强风加上大潮,甚至会有水花溅来。因此,那扇木板墙可说是助益良多。
但这栋长屋的孩子们合力推倒那面墙,拆来当柴烧。因为入春后乍暖还寒持续五日之久,若不这么做,恐怕会活活冻死。整面木板墙在短短五天里被拆得一块不剩,不过,当初就是从笙之介住处开始拆。
某日,孩子王太一握着一把斧头向笙之介威胁道。
——你要是敢跟富勘告密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吧?
这孩子才十二岁,而笙之介好歹是二十二岁的大人。虽说是一介浪人,但毕竟腰间插着一长一短的武士刀。出言威胁的一方固然有问题,但被威胁的一方同样有问题。
——如果要从我这里开始拆,那我希望能分到一些。
说完后,太一果真替他送来木柴。这么一来,他也没资格告密。
“视野是不错,不过笙兄,这样日后不会很麻烦吗?”
“在冬天到来前,勘右卫门先生应该会想办法。”
勘右卫门是深川北永堀町的这座富勘长屋的管理人。地主福富屋从事木材批发业,宅邸在冬木町。这带许多土地都归地主福富屋所有,因此这里的长屋在命名时,开头都采“富”字。富吉长屋、富善长屋、富长长屋,每个名字听起来都很富贵吉祥,不过只有富勘长屋将负责管理长屋的管理人名字也加进长屋名称。勘右卫门本人也被取了“富勘”的绰号。
话虽如此,勘右卫门可没特别关照这栋长屋。他反而常说,在福富屋的房客中最没钱,最难收取房租的人全聚在这栋长屋。事实上,这确实是一栋穷人长屋。否则也不会擅自拆掉木板墙。
附带一提,当拆木板墙当柴烧的事穿帮,勘右卫门怒气冲冲地四处找太一算帐时,这名始作俑者就躲在笙之介家中。他躺在折好的棉被和寝衣中间,笙之介摊开数张草稿纸盖在上头。
——我正在晾干,请勿碰触。
笙之介以这套说辞替太一掩护。
——秃头勘太小看笙先生了。
再怎么不济,好歹也是位武士——成功逃过一劫的太一说起大话。说这话的一方有问题,而被点名的一方同样有问题。
提到这件事,治兵卫开心地莞尔一笑。
“太一现在还在躲啊?”
“不,早饶过他了。他现在正四处跑呢。”
“应该是被富勘先生逮着了吧。”
“富勘先生的气也消了。现在生气也于事无补,而且他很乐于助人,应该会修好那座木板墙。”
也许他会对福富屋说“下次再这么轻易被人拆下来当柴烧怎么行”,于是与他们交涉,重新盖一座坚固的木板墙。
“枝叶长得真不错,不过……”
治兵卫望着朝运河门户洞开的屋外景致,微微缩着脖子。
“现在樱花只开了一成。而且今天这样的天气,门一直开着,可是很冷的。”
吹进屋内的河风,确实寒气砭骨。笙之介拉上纸门,挡住眼前的樱树。
“你连墨也没磨,看得出神,是从那株樱树看到了什么漂亮的构图吗?”
面对治兵卫的询问,笙之介翻动火盆里的木炭,将变凉的铁壶重新摆上炉架,迟迟没答腔。
“……我想起藩国的樱花。”
治兵卫挂在嘴角的柔和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藩校的庭园里,有一株模样很相似的樱树。刚好也是位在池畔,树干往水面上挺出。”
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池畔边朵朵绽放的樱花,与映照水面的樱花双重映衬,美不胜收,人称“镜樱”。
“最近可有接获什么书信?”
“自从过年后便没再来信。想必没什么改变。”
没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糟——笙之介在心里补上一句。治兵卫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不发一语。
村田屋是深川佐贺町的一家书店,在大川东侧这带最具规模。客源广,从商家到旗本、大名的下屋敷,都是他们的顾客。
另一方面,村田屋也经营租书店的生意,由治兵卫负责。他们兄弟俩共同分担家中生意。笙之介与兴兵卫只有一面之缘,兴兵卫虽然待人谦和,但拥有犀利的眼神,不太像商人,反倒比较像军学家,租书店这种工作接触的对象大多是女人和小孩,并不适合他。而治兵卫懂得和人开玩笑,也喜欢聊东道西,闲话家常,笑起来总是双眼含笑,很适合这项工作。
治兵卫比笙之介年长几岁。虽然没确认过,不过年纪应该相差两轮以上。他有抢眼的高挑身材,清瘦的体格,外加立体的五官——特别是那对浓眉大眼,太一他们常调侃说“就像摆着煤炭和炭球”,虽然整体轮廓不太协调,却增添几分亲切,而且他一遇到有趣的事,不论在何处都能像孩子般尽情大笑,让人觉得他年轻又充满朝气。
笙之介认识治兵卫,向他承包誊写抄本的工作,已经快满半年。尽管两人交谊匪浅,但健谈的治兵卫向来不愿多谈自己的事。因此笙之介不久前才从勘右卫门口中得知,治兵卫以前有位刚娶入门的妻子遭逢横祸而丧命,他之后就像苦行僧般一直打着光棍。
——他其实很寂寞。
勘右卫门对笙之介说——我看你和他处得不错,才偷偷告诉你这件事。
富勘长屋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村田屋周遭的人也绝口不提。
——笙先生,就算你瘦得像根竹竿,长得又其貌不扬,但毕竟还年轻,又是男人,有时候总还是会想要寻芳问柳,追求香艳刺激。不过,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邀治兵卫先生一起去,或是请他介绍。这样对他太残酷了。
在这件事情上,笙之介同样听从他的吩咐。
“好了。”笙之介端出缺一角的茶碗,以开水招待。这时,治兵卫一双天生的大眼紧盯着笙之介。
“笙兄,你很好奇这是什么对吧?”
“你说是很少见的东西。”
书桌上摆着一个包袱,用印有村田屋屋号的蓝色包巾包成工整的四方形。
治兵卫开心地搓着手,动手解开牢固的绳结。
“你可别吓着哦。”治兵卫呵呵轻笑,一副很希望他会吓着的表情。打开包巾一看,原来是书。不,不光是书。还有一个用半纸包好的小包裹。看起来像由多块薄板叠成。
“先看这个。”治兵卫将书本摆在书桌上,然后一字排开。共四本。每本都有精美的装帧,铸模作出蔬菜浮雕图案的藏青色封面上印着淡黄色的长方形书名。
看到书名,果真如治兵卫所期待的,笙之介大吃一惊。
“这不是《料理通》吗?”
全凑齐了吗?笙之介抬头望向治兵卫,这位租书店老板眼中闪着光辉。
“没错。原本缺的第二本,加上去年刚出的第四本,我全都买到手了。”
相同走向的四本书,但出版年代各不同。第一本是文政五年(一八三一年),第二本是文政八年,第三本是文政十二年,最新的第四本则是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共耗时十三年。
《料理通》是江户首屈一指的料理店“八百善”针对店内提供给客人的料理所写的书。按春夏秋冬编排菜肴,每一道菜的烹煮法都附上解说。光这样就够豪华了,还附上众多文人和画家的文章、图画、彩色版画,堪称豪华至极。
文化文政年间,料理书蔚为风潮,各种设计和内容的书籍纷纷问世,民众争相阅读。尤以《料理通》的名气最响亮,因为名店八百善出的书,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笙之介当然是在治兵卫底下工作后才知道这件事。笙之介从小生长的上总国捣根藩距江户约两天路程,虽是幕府创立之初便有的藩国,却是只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藩。加上现任藩主千叶家的家风尚武,严谨刚直、质朴检约,藩士们自然加以仿效,奢华的料理书根本毫无用处。就算有,笙之介的老家古桥家只有八十石的奉禄,根本买不起。如今微薄的奉禄也遭收回,父亲与世长辞,身为家中嫡子的长兄寄宿在藩国的亲戚家中,过着闭门思过的日子,家中经济变得更拮据。
——然而……
面对眼前这本金光闪闪的《料理通》,他不禁反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又在这里做什么?明明关上纸门,但似乎有一阵寒风冷不防掠过胸前。
“当初在贩售时,这里头好像还附书袋呢。”治兵卫手拿第二本书,出示衬页说道。笙之介眨着眼,抬眼望着他。治兵卫露出陶醉的眼神。“这是模仿八百善暖帘的设计。别有风味。因为是夹在衬页里,在转卖时就遗失了,令人扼腕。”
“好好找或许找得到。像之前的广告传单。”
“没错。还是很值得期待。”
笙之介战战兢兢地拿起第四本书。其他本状况也不错,但这本书刚出版,颜色鲜艳。
“这里头提到桌袱料理和普茶料理。”
“桌袱……”
“长崎的地方料理。普茶料理则是禅宗的素斋料理。”
笙之介这时也只能点头称是。“如果只是誊字的话,没有问题,不过……”
治兵卫莞尔一笑。“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凑齐这四本书,不可能马上就交给你誊写,我可没那么清心寡欲。我会暂时留在身边好好享受一番。”
笙之介吁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书很养眼呢。”
而且我凑齐这四本书,想向你炫耀一下——治兵卫如此说道。
“虽然养眼,但似乎对心脏很伤。”
打从方才起,他的手便一直抖个不停。
“看来我的功力还不到家。还是轻松一点的古书比较适合我。”
五天前,笙之介前往村田屋,获得这次的工作。约定的交件日还早,所以他能悠哉地坐着赏樱,浑然忘我地看着樱花只开一成,微微透着寒意的景致。
“不过,我今日前来并不全然谈公事。”
治兵卫朝《料理通》合掌一拜,仔细地重新包好,接着取出另一个用半纸包成的包裹。
“其实我刚才说少见的东西,指的是这个。”
乍看判断不出何物。约半纸大小的薄板上贴有印刷品,这笙之介看得懂。但上头印制的图案,他却看得一头雾水。笙之介凑近细看,上头有砖瓦屋顶、走廊。这应该是栏间吧。这里铺有榻榻米,应该是房间。共好几个。壁龛里还有挂轴和花瓶。
“这东西叫作‘起绘’。”治兵卫说。“剪下后组装,就能作出一间‘八百善’。”
笙之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光建筑本身,就连家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描绘其中。
“说起来,这就像玩具一样。作得很精细吧?”
在料理书大行其道的时代,八百善同时打响料理名店的称号。不只庶民,一般商人也很憧憬八百善,没想到还会以这种形式四处流行。
“没想到还完好留下这么一个。我作梦也没料到竟然买得到。”
你可以替我组装吗?治兵卫问。
“我?”
“应该小事一桩吧。笙兄不光能画能写,更有一双巧手。”
“这东西很贵重吧?”
“这东西若不试着组装一次看看,哪会知道是什
么情况啊。”
情势开始有点诡异。“你说的情况是?”
“我打算以此当范本,制作全新的‘起绘’贩售。先从这一带的料理店作起。”
换句话说,他要笙之介负责设计制作。
“在现今世道愈来愈难营生。去年铸造业也改采迎合市街生活的形式,生意才好转。当生意变差时,更需要多花些心思在生意上头。”
笙之介重新细细端详眼前的“起绘”。
“不过,正因为是有名的八百善,这东西才有价值吧?”
因为对一般百姓而言,这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作梦也构不着。
“对这带的穷人来说,八幡宫的二轩茶屋和八百善一样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对笙之介来说亦然。
“料理书也是。在我们店里租料理书的并非都是厨子。许多客人说,这书光看就饱了。”
确实如此。村田屋也是为了这些客人制作廉价的手抄本,做起租书店。拜此之赐,笙之介得以糊口。
“而且,料理店送这东西给客人当伴手礼也是好办法。或者是充当叫外卖随附的小礼物。”
这似乎大有可为。小孩子确实很喜欢这类玩具,不过像太一这样的孩子应该对豪华料理的店家不感兴趣。就算感兴趣也买不起。就笙之介所见,这些孩子的玩具不是自己张罗得来,便是亲手制作。
“我明白了。我会试试看。但不确定能否拼得好……”
“就算最后没作好,也不会叫你用工资赔偿,我不会说这么小家子气的话,你尽管放心。”
治兵卫笑着说。但对笙之介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其实我已跟‘平清’洽谈过这件事。他们很感兴趣,觉得这主意很有意思。”
平清是深川一家知名料理店。治兵卫不只和他们有生意往来,可能常以顾客的身分光顾。村田屋经营稳健,生意兴隆。
“只要是用饭粒当浆糊黏上,热气一蒸就能撕下来重黏。别板着一张脸嘛,放轻松去做。”治兵卫将包袱勾在手上起身,最后补上一句。“话说回来,这起绘是别人送我的,我一毛钱也没出。所以一点都不吃亏。”
早说不就得了。
送走治兵卫后,重新将那扇不易开启的纸门关紧,笙之介坐向书桌前,叹了口气。
他不是嫌麻烦。笙之介的个性很适合这种精细的手工业。他甚至乐在其中。
——可是……
做生意还真是不可思议。在这里生活半年多,与治兵卫往来频繁,但笙之介至今有许多事想不通,无法接受。那样做可以大卖;这样做会博得好评;这样会引顾客上门;那样会把顾客赶跑。全是当初在藩国里不会想过的事。
不,这不是武士该思索的问题。
——我真的愈走愈远了。他心中感触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