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心像一条街,想一件事,就亮一盏灯。想多了,就灯火通明。
——诸葛闹闹
这一年的新年,苏南是在一种别样的凄然的气氛中度过的。电视里咿咿呀呀放着欢天喜地的节目,电视前母女三人相对无言,只有宁宁间或着哭上一声。小孩不懂新年旧年,不懂悲欢离合,不懂几家欢喜几家愁,只知道饿便哭,饱便笑。
勉强撑着跨了年,苏南去浴室洗漱,扎头发时,听见客厅里苏母央求似的劝告苏静。
离婚吧,宁宁还有我这个当妈的帮你带呢,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怎么会饿得了她?你去超市找个工作,一个月拿千把块钱,加上南南还往家里给点儿,咱三个齐心协力,哪有过不去的坎……
苏南掰下花洒,没有注意,第一下放出是冷水,浇在手上,冰冷刺骨。
陈知遇的这个年,十分平淡。
陈程两家住得近,通常是合在一块儿过年,加上陈知遇舅舅、舅妈、表姐、姐夫,和刚满三岁的外甥女,略微数点也有近十几号人。
闹闹哄哄,到凌晨两点才散,陈知遇和程宛预备回去休息,又被谷信鸿叫出去喝酒。谷信鸿跟程宛一个院里长大的,当了几年兵,退伍以后在北方做生意,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大家都称他一声“谷老板”。
谷老板包场,场子里都是些熟面孔,音乐放的还是Bob Dylan,没有闪瞎眼的灯光,没有蛇精脸的小姑娘,倒是个正儿八经叙旧的场子。
见面,谷信鸿先牵了一人过来跟大家打招呼,“谷老板娘。”
“谷老板娘”文静温柔,年纪很轻,有点儿怯场,然而让谷信鸿护得滴水不漏。看出是真正存了定下来的心思。
谷信鸿招待一圈,在陈知遇身旁坐下。两人举杯走了一个,陈知遇问他:“你这位谷老板娘今年多大岁数?还没到法定年龄吧?”
“人二十二,长得显小!”
“能定下来?”
“正经家里的姑娘,小归小,很懂事,知冷知热的。”
陈知遇笑一笑,“成,先祝你们白头偕老——婚礼定什么时候?”
“十月,帝都。到时候你可得赏脸。”
“撂了一屋子学生也得去给谷爷您捧场。”
谷信鸿香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拿眼瞅着陈知遇,“你呢?”
“我怎么?”
“我听说了,这些年你身边就没个人。怎么,准备遁入空门啊?”
“六根不净,佛门不收。”
谷信鸿不以为然,“伟大教育事业不缺您这号人物。你才三十四,一辈子就准备这样了?”
“不还有程宛陪着吗?”
“她能陪你吃饭喝酒,能陪你上床?”
“谷老板,”陈知遇笑了一声,“别一开口就奔着三俗去。我有这个需求,还怕找不着人?”
“那不一样。”
“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真是没一点说服力。”
谷信鸿神情严肃,“我现在才知道,喜欢不喜欢,那感觉真不一样。”
“谷爷,你怎么还聊上细节了。”
谷信鸿拍一拍他肩膀,老大哥似的语重心长,“往不好了说,你这半辈子已经过去了,别钻在一个死旮旯里不出来。”
喝完散场,天已快破晓。
程宛喝得有点过头,一进屋就吐了个天昏地暗。
陈知遇怕她栽进马桶里,敲了敲门,里面应了一声,传出冲水的声音。
推门进去,程宛靠着马桶坐在冰冷地砖上,抬手问他要烟。
“没了。你赶紧洗个澡睡觉。”俯身去搀她。
程宛将他手一把挥开,笑了一声,“哥,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小时候一直叫他“哥”,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说要陪他打江山,到时候他称帝,她拜将,两人拓土开疆,平定山河。
如今她走仕途,却与那些宏图壮志再没有半点关系,有的只有勾心斗角,利益算计。
陈知遇没理她,拽住她手臂一把拉起来,又把她摁在面盘里,给她抹了把脸。拖去卧室按下,倒杯水搁在桌边,替她留了一盏小灯。
“程宛,还当我是你哥,就听我一句劝,你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断了。”
从放浪形骸里得到的那点温暖,太过浅薄,烧不过一夜就散了。
程宛翻个身,手臂盖在眼上,“上个月我碰见她了,孩子五六岁,被她牵在手里。也不怕生,冲我喊阿姨,问我吃不吃糖。她就冲我笑,笑得真好看,还跟十五年前一样。”
陈知遇沉默听着。
“……走太远,回不来了。也不知道能去哪儿。”
程宛终于睡下,陈知遇带上门出去。
天快亮了,远处建筑顶上,露出浅淡的一抹暖色。风冷,从窗户灌进来,还带着昨夜沉湿的水汽。他抽了支烟,滑打火机,两下才燃。
焦躁烦闷,像是非得做点什么不可……当一支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想打个电话。
外套扔在了玄关,走过去捡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黑暗,摁一下没反应,才想起来早就没电了。
***
日子是盘内容潦草随意的光碟,被人摁了慢放,总也到不了重要的那个节点。
刚开学的那几天,苏南过得坐立难安。她明白自己在期盼什么,又下意识去否认这点儿期盼,焦灼之下,却越发水落石出,无所遁形。
终于,终于到了周三上午,《传播学实证研究探析》第一堂课。
早上六点就睁眼,一骨碌爬起来,洗脸刷牙,吃过早餐,等第三遍整理书包的时候,才发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慢。
七点半,离开宿舍,去院办教室。
她比平常走得更快,到教室时才七点四十。教工已经过来开了门,虚虚掩着。
以为没人,猛地一推。
视野里骤然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心脏跟着漏跳了一拍。
那身影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来。
“……陈老师。”
“来这么早?”他笑问。
白衬衫,衣袖挽了起来,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的笑,却与这幅正经严肃的打扮不沾边。
“过来开设备。”耳朵泛红,她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急匆匆找座位放包。
片刻,意识到什么:“您……您也挺早。”
“嗯。等你来给我开设备。”
没敢呼吸,用了眨了两下眼,“……我迟到了?”
声音带笑,“没迟到。不过还能更早点。”
苏南走到讲台上,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拿眼角余光去瞥立在窗边的人影,“您什么时候到的?”
“跟你前后脚。”
七点就到了。
快抽完了半包烟,才看见一道身影从楼前树影下闪出来,风似的一路小跑,身上风衣的衣角,随着她动作扬起落下,落下扬起。
苏南微微笑了笑,“那就好。”
熟练地开了电脑,帮他接上笔记本,试了试音响设备,再拿上他的水杯,去走廊拐角的茶水间,帮他接热水。
此前做过无数次的标准流程,今次每个步骤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一种隐秘的甜蜜。
“陈老师,好了。”
苏南把杯子放在右手方便拿取的位置,抬头看向陈知遇。
“嗯。”
傻学生眼里,只有明晃晃的自己的倒影,和明晃晃的笑意。
“上周六,怎么没给我发邮件?”
笑意短暂地滞了一下,“您没说过年也要……”
“给林老师发过拜年短信吗?”
“发了。”
“高中班主任呢?”
“发了。”
“初中班主任呢?”
“……发了。”
“小学班主任呢?”
“……也……也发了。”
“那怎么不给我发?”
她愣了愣,张皇无措,飞快眨了下眼,片刻,垂下眼道歉,“……对不起。”
他心情顿时就好起来,迈开脚步,往讲台走去。
讲台上的人下意识退后两步,下了讲台,坐回到座位上——第一排,他强制要求的。
她翻开笔记本,有点慌乱地从笔袋里抓出了一支笔,又像是才意识到还没开始上课,顿了顿,又放下了。
从他的位置,能将她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像小时候隔着笼子看鹦鹉,拿着肉骨头逗京巴,或者捏着一根羽毛去逗巴掌大小的小奶猫……
他瞬间敛了神思,有些烦躁地去抓衣服口袋里的烟。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忙将刚掏出的烟一把撅断,整了整衣领,沉肃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