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迈入深秋,叶钦买冰箱时顺便从隔壁超市买来的各种豆还没吃完。
每次打豆浆只需要一小杯,而他买的每种豆都是按斤称的,以豆浆代替茶水仍旧不见豆子少,无奈之下只好开发了新用途煮粥。
起初还挺新鲜,晚上把豆子泡好,早上起床和米饭一起扔进高压锅,两人都洗漱完毕时差不多就能吃了。
叶钦最近上了个养生节目,被节目请来的营养师大灌洗脑包,坚信瓜果蔬菜对于人类保持健康的体魄有着重要意义,在豆粥的基础上再加些菠菜青菜胡萝卜,看着五彩斑斓令人食欲大增,可因为不加糖不加盐的关系,味道过分纯天然。
换句话就是索然无味,不说叶钦这个挑嘴的,就程非池这样不太讲究饮食的人,连吃一个月也有点受不了。
要不是看叶钦每天工作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豆子泡豆子,一大早起来洗菜切菜煮粥,换着花样研究营养搭配,他宁愿在路边随便买两个包子对付。
十一月末的一天早上,叶钦举步维艰地爬出温暖的被窝,披上衣服去厨房,边打哈欠边把昨天买好的菜拿出来洗。
手还没碰到自来水,就被跟在他后面起床的程非池从背后拥住:“今天不煮粥了,我们出去吃。”
叶钦以为程非池吃腻了他做的粥,一路上都蔫蔫的提不起劲。到地方被程非池牵着往里走,他还在用手机看食谱,翻到一个核桃红豆派觉得不错,核桃补脑,最适合每天对着电脑文件的哥哥了,看配料又觉得糖太多不健康,拧眉一筹莫展。
程非池带他来的是一家普通的甜品店,等到一只小巧的蛋糕端上桌,叶钦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关于生日,他们之间有很多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半美好,一半痛苦。
想到曾经用假生日骗了程非池两次,叶钦就心慌意乱,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也吃得没滋没味,吃两口就叼着勺子坐在那里发呆。
程非池发现他不对劲,道:“蛋糕不合口味?我看你最近偏好清淡,就少放了些糖。”
叶钦捕捉到重点:“这个蛋糕是你做的?”
“嗯。”程非池点头,“昨天下班晚了,赶到这边只来得及做成这样,放在冰柜冻了一宿,口味也差了点。”
叶钦忙挖了一大勺塞嘴里,还没咽下去就说:“好吃,超级好吃。”
程非池笑了:“别勉强,吃不下就放在这儿等店员收拾,晚上我再给你买个新的。”
“不用不用,我就要这个。”叶钦张开双臂圈着那蛋糕,像只护食的小猫,“这是我的生日礼物,谁都不准动它。”
添加了一层爱的含义的蛋糕令叶钦分外珍惜,每一口都细细品味才舍得咽下去,不小心粘在唇上也不忘舔干净,掉在桌上的一点蛋糕渣都不放过。
最终也只吃完一半,另一半麻烦店员打包好带走。
今天两人都有工作,程非池把叶钦送到拍摄场地,叶钦下车后一步三回头地跟他说了五六次拜拜。
想到过几个小时又能见面,巴不得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回家跟哥哥一起过生日。
坐在休息室的镜子前化妆时,兜里手机一响,叶钦掏出来看,是程非池用老号码发来的短信:【摸摸另一边口袋】
发件栏上久违的“哥哥”两个字让叶钦喉间一哽,仰起头深喘两口气才将升起的泪意憋回去。
放下手机去摸挂在椅子上的外套的另一边口袋,先是摸到滑溜溜的塑料纸,接着是塑料纸下圆圆的硬物,拿出来一看,叶钦再次怔住。
身后在给他打理头发的造型师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笑道:“棒棒糖?我看你这么瘦,还以为你平时不吃零食呢。”
叶钦盯着那六根一模一样的牛奶味棒棒糖,也弯起眼睛笑了:“这是生日礼物,一年一根。”
磨磨蹭蹭地吃完最后一根棒棒糖,首都的冬天悄然而至。
年末各行各业都忙,周封满大街乱窜抓小偷,廖逸方起早贪黑备课给学生补习,程非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首都S市两头跑,路上的一点时间也要用来见缝插针地批阅各个部门送上来的年终总结。
与他们比,叶钦反而是最清闲的那个,结束了一部小成本文艺电影的拍摄,又接了两档地方台综艺,都只作为其中一期的嘉宾,结束接下来的几场商演,年前他就没有其他工作了。
人一闲,就总想捣腾点什么事。
比如回学校念个书什么的。
某场商演的后台,叶钦拉着对升学考试最有发言权的宋,问他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宋眨眨眼睛,迷茫道:“我上学的时候就是念书做题然后通过各种考试啊,哥你都高中毕业多少年了,恐怕没法再参加高考了吧?”
两人的谈话被路过的贺函崧听见几句,他嗤笑叶钦白日做梦,二十好几了还想念大学,成人自考都过不了。
叶钦不跟他一般见识,回头给刘雨卿打了个电话请教此事,顺便请她吃饭,感谢她在剧组对自己的照顾。
刘雨卿出身演艺世家,关系稳定的圈内男友也是表演系科班毕业,听了叶钦的诉求后十分慎重地打电话向家人寻求意见,总结后告诉他,如果今后还想在演艺圈待着的话,不妨试试考艺术类院校,门槛相对较低,对以后的工作也有帮助。
晚上叶钦把首都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吃了个透,抱着可以试一试的想法,拍了一张发给程非池过目。
不到三分钟,身在S市的程非池就发来视频通话,接通后开门见山地问:“想念大学?”
叶钦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嗯啊,早就想了,最近不是闲着嘛,就研究了一下,觉得表演方向还挺合适……我也该学学演戏了,总不能一辈子本色出演女主角的弟弟吧。”
从前满脑子想着上C大,专业什么的压根没考虑过,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这会儿也算遵循内心找到目标了,现在缺的只有哥哥的认证和支持。
程非池那头稍有犹疑,正当叶钦以为他觉得自己不长进目标定得太低时,他说:“一边工作一边念书,两者兼顾会很辛苦。”
叶钦松了口气,笑着说:“辛苦什么啊,那会儿你不也是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吗,既然你可以,我凭什么不行。”
程非池被他难得展露的自信感染,点头答应了,还说会帮他留意几所同类院校的招生信息,他这种毕业多年重返校园的情况最好多看几所学校,多做几手准备。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程非池还在办公室,叶钦交代完后便体贴懂事地让他继续忙。
挂断视频之前,程非池忽然叫住他:“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是红了怎么办?”
虽然对演艺圈不甚了解,但是光凭道听途说也能了解到,那些路人口中说得上名字的明星,无论是靠演技说话的实力派,还是靠粉丝捧高的偶像派,都是表面光鲜背后辛酸,一年到头四处拍戏不着家,生活中的一切都要曝光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普通人可以尽情享受的感情生活对他们来说极有可能是阻碍事业发展的绊脚石。
叶钦一根筋,没弄清楚程非池的意思,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拍着胸口豪迈道:“等我红了,哥哥就不用这么辛苦啦,待在家里歇着就好,我养你。”
程非池先是一愣,随即豁然开朗地笑了:“好。”很快,叶钦便在各方朋友的协助下选定了方向,紧锣密鼓地开始为明年2月几大院校的面试做准备。
与此同时,程非池因为程欣病重退掉了回首都的机票,暂时留在市的医院照顾。
每年冬天都是程欣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今年尤甚,刚住院就昏迷了三天两夜,整个人瘦了一圈,沉睡中都痛苦地皱着眉,像在经历一场劫难。
住院的第二周,程欣勉强靠着枕头坐起来,手还是抖得没法拿餐具,程非池便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她吃。
偶尔神智清醒的时候,程欣也会同他说说话。大多是她一个人在说,从好好工作说到多去易家露脸,再扯到颜虹多好的一个女孩子你怎么就看不上,说累了喝两口水,望一会儿窗外的阳光,收回目光时多半浑浑噩噩地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拉住他的手念叨“给妈妈争口气”或者是“出国吧妈妈求你了”。
程非池体谅她身体虚弱精神不济,都用沉默应下了。
偶尔也会无端地神经敏感,比如这天程非池刚跟叶钦通过电话,从外面走廊进到病房,程欣打起精神,拼命睁大眼睛盯着他看,问他干什么去了。
“打电话。”程非池如实答道。
“和谁?”
程非池倒了杯水,递过去给她:“您不是知道吗?”
程欣登时从床上坐起,凝视着程非池冷静坦然的面孔,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可以恐吓威胁住他的办法。慌乱间瞥见程非池握着杯把的手上戴着的戒指,心脏顿时提到嗓子眼:“你……这是什么戒指?”
程非池见她没有喝水的意思,将杯子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回答道:“婚戒。”
“和谁?谁?”程欣声音颤抖,咬牙切齿的表情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尤为狰狞,“那个姓叶的小子?我不同意,妈妈不同意,不准你跟他在一起!”
程非池没说话,拿起一旁的杯盖将茶杯盖上保温,垂眼把因为剧烈的动作掀开的被子掖好,被程欣一把抓住手也没吭声,由着她使劲攥着,骨肉都被捏得咯吱作响。
程欣发起疯来下手没个轻重,一个不小心摸到他手心的伤疤。那时至今日都没褪去的疤,像是横在母子二人之间的一条无法翻越的崇山峻岭,程欣在摸到的一刹那,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败,仓皇地将手松开。
程非池收回手,转身走到门边,拿起大衣边穿边说:“我先走了,医生让您多休息。”停顿几秒,又道,“哪天您心情稳定,我带他来给您看看。”
呆坐许久的程欣这才有了点反应,她撇嘴冷哼一声,道:“看什么看,别以为为我摔断一条腿就能讨我喜欢,想让我承认他,除非我死了。”
程非池抿了抿唇。他曾听过同样的话,可这一次,这番话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其实程欣本人比谁都清楚,她说“不准”又有什么用,在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的以死相逼中,她的儿子早已与她渐行渐远,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不会为她所控制。
小时候那个喊她“妈妈”,全身心依赖她、相信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欣忽然觉得累了,瘫下疲惫不堪的身体,松弛快要崩断的神经,敞开隐隐作痛的胸腔,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双眼半阖,在这不到一分钟的短暂时间内,匆匆回顾了自己看似惊心动魄、实则除了阴暗丑陋再也找不出形容词可以描述的一生。
眼前的画面越翻越慢,最终定格在二十多年前的夏天。
那时的她捧着毕业证书,怀揣着对未来无限的向往。那时的她还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认为只要努力争取,一定可以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紧紧握在手中。
恍惚间意识剥离身体,缓慢地漂浮到空中,好像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两双眼睛隔空对视,一双灵动张扬,眉目含情,另一双饱经沧桑,行将就木。
从前的那个神采奕奕的程欣,居高临下地看着现在躺在病床上这个油尽灯枯的程欣,眼中尽是鄙夷和怜悯,仿佛在说如果换做我,定不会落到你如今这番下场。
程非池即将离去时,隐约听见程欣微弱颓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当年的他,能跟你一样……你为什么跟他不一样?”
程非池定住脚步,几经思索,还是转过身,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也有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的义务。我不是他,我也不可能跟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