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丹在大安城内混了多年,对城中地形、通路熟得不能再熟,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偷听的位置,贺沫帖儿还没来,三人便在长廊外的顶端,借瓦片掩护,躲在不见光之处。
李治烽在前,聂丹一手护着游淼,以免他摔下去,三人望向通往院内的走廊地段,在这里正好能听见书房内的对话。
“贺沫帖儿来过许多次。”聂丹朝游淼低声道,“他不甘心现在的境遇,总想扳平一局。”
“有计划过谋反吗。”游淼小声问道。
“不清楚。”聂丹极低声道,“他太多疑了,而且非常小心,每次他前来,我都刻意避开,以免被发现了端倪。”
游淼道:“像这样的偷听,先前大哥你刺探过几次?”
“这只是第二次。”聂丹在游淼耳边道,“贺沫帖儿非常小心,从前我们没有打过照面,但我在东域府里充当杂役,来来去去,他可能已有感觉。”
游淼低声道:“你选了一个隐蔽自己的最好地方,达列柯的手下都是犬戎勇士,就算是一个护院的引起了贺沫帖儿的注意,他也只会以为你是达列柯手下深藏不露的高手。”
游淼端详聂丹,见他须发与眉毛都略微染过,聂丹的瞳孔色泽本来就偏淡,假扮成犬戎人,应当能瞒得住贺沫帖儿。
正想时,外面火光晃动,贺沫帖儿来了。
游淼朝下看了一眼,便被聂丹拉到阴影后,贺沫帖儿并未发现他们躲在房梁高处,只是笑着朝锡克兰说了几句鞑靼话。锡克兰对贺沫帖儿并不像对游淼般客气,大大咧咧地招呼他坐下,喝酒,聊天。
两人说的都是鞑靼话,游淼一句也听不懂,聂丹与对面的李治烽却听得神色凝重,眉头深锁。游淼只得观察下面主客二人神态,他意外地发现:贺沫帖儿老了。
这是数年前逃出大安以来,游淼首次见到这名横扫北方的战神,贺沫帖儿已不复当年白石堡内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败仗对他的打击,或许是因为鞑靼境内的际遇,贺沫帖儿竟带着点颓态。
游淼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贺沫帖儿注定要输。这名大将与聂丹已成为南北双雄,被传颂为屹立不倒的神话。然而较之聂丹那不屈不挠的精神,贺沫帖儿看上去已经累了。
说了几句,贺沫帖儿在下面追问起来,语气焦急而烦躁,锡克兰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最后贺沫帖儿无奈,只得又问了一句,这次游淼听出了三个字——是在说达列柯。
锡克兰大剌剌地摆手,笑着拍拍自己胸脯,料想是贺沫帖儿在询问达列柯承诺的事,而锡克兰的回答则是,包在他身上。最终贺沫帖儿只得起身,放下一封信,告辞。
这一次的谈话没有多久,聂丹抬眼看对面李治烽,指指外面,李治烽轻轻摆手,示意再等一会儿。
锡克兰喝得醉醺醺的,打开那封信,刮掉火漆,看了一眼便收进怀里。
游淼莫名其妙,看看两人,聂丹始终盯着锡克兰,又过许久,锡克兰已烂醉如泥,侍卫们过来收拾,熄灭了灯火,三人才悄然离去。
一回到客栈,聂丹马上解下蒙面巾,朝李治烽道:“刚刚我与你追出去联手,应当可以击毙他。”
“不妥。”李治烽道,“子谦还在这里,万一杀不了贺沫帖儿,惊动城中守卫,整个商队都要遭殃。”
“等等。”游淼道,“先把他们说的话翻译一下,我分析一下情况。”
聂丹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沉吟许久,才开始转述他们偷听到的内容,游淼立即就震惊了。
原来贺沫帖儿早与达列柯计划好,尽快下手收拾巴图小王子,而动手的时间,竟是比冬猎节还要提前,就在几天后,趁着巴图小王子出外的机会下手。达列柯本答应了贺沫帖儿,派出麾下勇士,亲自出手收拾,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在十天前离开了大安城。
贺沫帖儿今天来便是与锡克兰敲定此事,并十分愤怒达列柯失信的行为。
锡克兰则告知贺沫帖儿,达列柯一切都已吩咐好,他在不在场,并无区别。贺沫帖儿见锡克兰对这等大事竟是不怎么上心,反复提醒后一怒而去。
“我哥哥想脱身。”李治烽道,“他籍口族中有事务处理,其实是抽身之计,这样一来就算贺沫帖儿失败了,他也不会担上任何干系。”
“唔。”聂丹道,“贺沫帖儿还留下了一封信,击破点就在这封信上,只要把信拿到手,再杀了贺沫帖儿,就能成事。要么今天晚上咱们就冒一次险……”
“不。”游淼果断道,“大哥,你想去把信偷出来?”
聂丹道:“是的,偷出贺沫帖儿与达列柯的通信,再设法转交给巴图。”
“万一信上没有提到谋反的内情呢?”游淼问道,“姑且不论你和李治烽联手能不能杀掉贺沫帖儿,如果你们杀了他,又没有他谋反的证据,结果到头来还是一样。”
聂丹考虑良久,似也在担心。
李治烽又道:“我还有一个疑问,他们要在巴图前去看冬猎节场地的时候下手,但巴图有自己的亲卫队,贺沫帖儿又不能出城,犬戎人都在大安,要怎么采取行动?”
“不知道。”聂丹道,“根据我的消息,犬戎人在北边的白狼山没有埋伏,那里连猎户都没有。”
“巴图如果去猎场。”游淼道,“说不定会带上我,或者我明天就用送东西的理由进西陵宫一趟,就说我待在大安无聊,想出去走走。”
聂丹仍在沉思,末了道:“四弟,你觉得让贺沫帖儿得手好,还是让他失败好?”
游淼不说话了,考虑良久,开口道:“两个结果都行,但我觉得第二个优于第一个。”
“假设咱们不管不问,让贺沫帖儿借犬戎人之手行刺,并成功。鞑靼就会遭遇新的变动,格根亲王会上位,重新启用贺沫帖儿。”游淼如是说。
聂丹:“在这个王位的争夺战中,鞑靼也会乱上一阵子。巴图一死,宝音失势,她的娘家鲜卑,势必会与鞑靼决裂,如此五胡与鞑靼不稳定的联盟自然土崩瓦解。”
“但贺沫帖儿终究能摆平这些。而且,他在谋反之后,必然会加强防备,以免巴图的势力反扑报复,到时候要再行刺会非常难。”游淼道,“除非南朝马上出兵北伐,而且……也难说得很。”
“第二个结果呢?”游淼又说,“保护巴图,先让他遭遇险些被刺杀的险境,再偷出那封信,由我交给宝音太后,这样一来,贺沫帖儿的罪名落实。”
“落实了以后有什么用?”聂丹问道,“宝音王后早就知道贺沫帖儿在算计她们母子,这么多年没有下手除去他,正是因为忌惮他背后的势力,以及军队。”
“这是一个削弱的过程。”游淼解释道,“先削贺沫帖儿的兵权,再架空他,现在贺沫帖儿谋反的证据确凿,宝音与巴图一定会恐慌。冬猎节上,我们可以设法,让宝音王后赐贺沫帖儿一杯酒,再在酒里下毒。”
“四弟,别忘了,你是汉人。”聂丹摇头道,“由你出面,只怕很难说服宝音与巴图。她们对汉人有提防。”
“你忘了李治烽。”游淼道。
李治烽笑了笑,想了一会儿,答道:“可以,我会用沙那多的身份,护送巴图回来。到时候让巴图小王子帮我保密这个身份,这样一来,犬戎人就不再有威胁性。”
游淼看着聂丹,聂丹沉默许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那就按你们的计划来。”聂丹答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免得锡克兰找不到人起疑。我会顺便把信设法偷出来看看内容。”
游淼点头,聂丹又说:“有事我会过来找你们。”
聂丹闪身到窗外,消失。游淼与李治烽对视一眼,游淼如释重负,与李治烽对视一眼。
“细节的部分还有许多函待敲定。”游淼说,“先来计划一下,要怎么推行,让贺沫帖儿一步一步走到咱们的陷阱里……”
游淼搬了张椅子,与李治烽写写画画,聊了一整夜,天明时分,又朝林科询问了白狼山的地形,以及要了一张草图。
清晨时,游淼准备了东西,正要出门去西陵宫,却有侍卫前来通报,请游淼去见巴图汗一面。
游淼心道巴图也真够意思的,看来是把他当做朋友了,还没去见他,便主动邀约自己这个玩伴。这次去他带了一把南朝的古董青铜匕首,是百年前在蓝关下出土的神兵,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果然巴图一见之下便爱不释手。
“你说,古代的人锻冶,怎么做得这么好?”巴图朝游淼问道。
巴图也是成天在宫里闷出个鸟来,侍卫对他恭敬有加,却谁也不会与他开玩笑,更别提游淼这种随意说话的朋友了。
“这个是古匈奴人铸造出来的。”游淼笑道,“还是陛下母舅家的成就。”
“嗯。”巴图知道自己祖先的一些事迹,看到匕首上刻的古匈奴文字。更是开心,朝游淼道,“先祖被柔然人统治的时候,有一个名字……”
“锻奴。”游淼接口道。
巴图笑而不语,游淼也读过外族的一些历史,知道匈奴人在被柔然人统治的时期过得非常凄惨,柔然人践踏他们的村庄,逼迫他们打铁,拉走女人去享乐,带走他们锻冶出来的兵器与铁箭……想必宝音太后也时常拿匈奴的历史来教育儿子。
“这把匕首我会好好珍藏。用来提醒自己,励精图治,当一个好的可汗。”巴图说,“谢谢你的心意。”
游淼一笑道:“您喜欢就好。”
巴图道:“明天我会带领儿郎们到白狼山的温泉去看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走走?”
游淼惊喜道:“好啊!陛下能让方某随行,荣幸之至!”
巴图道:“天亮的时候,我就在城外等你,不见不散!”
游淼忙点头,正在此时,宝音太后又派人来宣,听闻游淼正与巴图在一处,便把游淼也叫了过去。今天宝音太后的精神好了些,说了几句话,便让巴图与游淼喝酥油茶。
游淼一夜没睡,强撑着一上午,王宫里熏香缭绕,令他昏昏欲睡,巴图见状便让游淼退了出来,又嘱咐他养好精神,明天会带他顺便去狩猎。
当天游淼回去以后蒙头就睡,迷糊中感觉李治烽在身边,便抱着他不放。也不知睡了多久,天黑时分,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脱得全|裸,而李治烽强壮的身材犹如一匹充满了力量感的骏马。
游淼忍不住在被子里伸手去摸李治烽的胸肌、腹肌,李治烽也醒了,问:“媳妇饿不饿。”
“饿了。”游淼小声道。
李治烽转过身,与他耳鬓厮磨,在他耳边道:“哪里饿?”
******河蟹******
忽然间窗外呼啦一声,聂丹来了。
游淼:“……”
李治烽:“……”
聂丹:“……”
李治烽忙拉起被子,裹着游淼,聂丹尴尬道:“我出去一会儿。”
“不……不用了。”游淼忙道,“大哥坐吧。”
李治烽笑了起来,赤条条地起身,拿衣服穿上,点起灯,游淼坐在被窝里,露出一条腿。
聂丹哭笑不得,看着二人。
“你俩就打算这么过了?”聂丹问道。
李治烽:“当然。”
游淼:“婚都成了,还能咋的。”
聂丹:“胡闹,孩子也不要了?”
李治烽看看游淼,又看聂丹,说:“到时候收养孤儿罢,学学你。”
游淼笑着说:“我们就这么过了,以后有孤苦无依的孩子,就都带回家养着,连年战火,百姓不得安宁,这不是为了天下的孩子不变孤儿,才跑北疆来么。”
聂丹唏嘘道:“是,大哥总是觉得,没认错你们两个义弟。什么都敢,敢想,敢说,也敢做,大哥自愧不如。”
“大哥你在北方一潜伏就是三年。”游淼笑笑,说,“放着江南的高官厚禄不要,跑到鲜卑的村庄里去,只为报几年前的恩情,这才是我们该学的。”
聂丹沉默许久,李治烽便在一旁坐下,游淼依旧裹着被子,靠在床边,两人都看着聂丹,片刻后,聂丹无奈开口道:“在北方待得越久,大哥就越觉得迷茫,不管南边北边,我族外族,都是百姓。既有贺沫帖儿这等人,也有乌英这样的母亲,重央这样的孩子。”
“重央常常问我。”聂丹缓缓道,“爹,胡人和汉人,为什么要打仗,大家为什么要死,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吗。我说有,他又问我,大家都是人,为什么要杀来杀去,我说……不知道。”
“这些年里我常常在问自己,有没有一个办法,让胡人和汉人永远不打仗?”聂丹自嘲地笑了笑,“大哥知道,这话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多少人,多少年这么过来,我朝,前朝历任帝君穷其一生想解决的边境之患,以我的能力,又怎么可能办到?”
游淼与李治烽安静地听着,游淼感觉,每一次与聂丹在一起,他总会说许多自己没有想到的东西。
“后来。”聂丹道,“我带着重央朝北边走的时候,碰上一位来中土弘扬佛道的大师。他告诉我,当你遇见快乐之时,须谨记这快乐不是永恒的;当你遇见痛苦之时,也须得谨记,这痛苦,也不是永恒的。”
“汉族、鞑靼、犬戎。杀来杀去,谁当皇帝,谁主江山,在千百年之后,都是过眼云烟。我们不因南人与北人的仇恨而战,而是要为了平息这场战争而战。”聂丹说完后,抬眼看着游淼的双眼。
“对。”游淼明白了聂丹最终来到大安,潜伏的原因。
“南人不可能把北人赶尽杀绝。”聂丹说,“难道能屠了他们全族?这么多死亡,又有什么意义?我儿子重央的父亲是鞑靼人,母亲是鲜卑人,三弟是犬戎人……生来就背负仇恨的话,势必在未来的日子里,举步维艰。”
游淼道:“这些话……大哥,我想你可能要回去,与三哥说。”
聂丹点了点头,答道:“不过是一点感慨,到了那时候,我会亲自和他谈,收复咱们汉人的江山之后,如何与外族界定新的规矩,朝堂上,还有一场新的硬仗要去周旋。”
游淼到此刻方渐渐地发现,三年的历练,确实令聂丹与从前不一样了,他不再为南朝而战,而是为整个天下而战。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他们肩负着更多的责任。
他终于放下了河山破碎,故国不再的仇恨。
“明天锡克兰会派遣四名手下出城。”聂丹朝游淼道,“我会尾随盯紧他们,你们要小心保护巴图。到时候……”聂丹从怀中掏出两枚小巧的铁管子,分发游淼与李治烽,说,“点燃这个,我们互相照应。”
游淼点头,聂丹再没有吩咐,便从窗口出去,飞檐走壁地离开,游淼根据聂丹所言,推测出明天的刺客只有四个人。四个人,要在重重卫队的保护下刺杀巴图,想必这些人的身手将会非常难缠,预计到时候将会有一场恶战。
但有李治烽与聂丹在,南朝两大高手,若连这样都无法保护巴图,想必也不用再费劲了,大家收拾东西回家种田吧。
翌日清晨,游淼带着李治烽到了城外,睡眼惺忪的,见巴图已经在马上等着。
“方胜,你怎么每天都很困?”巴图笑着问道。
游淼连着两天晚上没睡好,又不能说,只能道:“初来乍到,不太习惯。”
巴图说:“母后说,不能懒惰,要锻炼身体。”
游淼嘿嘿笑道:“陛下说得是。”
游淼一翻身上马,巴图又有点惊讶,看着游淼,说:“你会骑马?还想找人带你。”
游淼心底咯噔一响,暗道真是阴沟里翻船,居然在骑马上露馅了,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在南边的时候我很喜欢骑马,家里有个山庄。”
巴图会意点头,说:“旅途很长,累了就说,走!”
巴图喊了句鞑靼话,于是两百匹马犹如离弦之箭,冲向了茫茫的苔原。
这几日天气回暖,冰雪渐渐消融,大安从前有名唤作“塞外江南”,地形,环境得天独厚。被白狼山、乌山与马鞍山环绕,寒流到了此处以后改为两股,顺着蓝关与秦岭南下。
只要不遭遇太大的风雪,冬季大安附近总是保持着将雪未雪,将融未融的好气候,此刻朝日初升,一轮阳光金芒万丈,映着化雪后的茫茫苔原,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从大安到东南面的白狼山足足有四百里路,游淼多年没有参与急行军,渐渐地开始颠簸得受不了,只好让李治烽骑马带着。饶是如此,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抵达白狼山下。
当夜众侍卫扎起营帐,预备翌日进山,可汗出巡,带了足有两百卫士,在山脚扎营时,卫士们碰杯饮酒,大块烤肉,忙得不亦乐乎。
游淼笑着给巴图演示了一番烤肉,他用一个手摇的磨粉器把绿茶茶叶碾成极细的粉末,就像胡椒一般,再洋洋洒洒地撒在烤肉上,不片刻茶香四溢,巴图大为吃惊。
“这是你们南人的做法吗?”巴图问道。
“没有。”游淼解释道,“我自己想出来的。”
游淼待在山庄里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按着《墨经》的上的图,做一些微缩的小机关,新奇小玩意层出不穷。这个磨粉器可以随身带着,磨米、面、麦,胡椒花椒甚至茶叶。数百年前中原人喜欢将茶捣成粉,伴着奶、糖与盐一起吃,游淼偶尔也会尝尝这种复古的喝茶方式,并加以改良。
“不错不错。”巴图对游淼佩服得五体投地,游淼又把手摇的磨粉器送了给巴图,巴图渐渐地已经把游淼当做好朋友了,晚上还要求与他一起睡,昨夜事情办了一半便被聂丹打断,游淼本想今夜继续,奈何巴图拉着他不放,便只好进了王帐。
当夜,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狼嗥,巴图躺着与游淼说个没完,游淼连着两天没睡好,已经困得不行了,奈何巴图没半点倦意,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南边的人怎么说我?”巴图说着说着,忍不住问起游淼,南人对他的评价。
游淼迷迷糊糊,心道自己在南边的时候跟赵超把酒夜话,到了北边,又与鞑靼可汗睡一张铺,人生也真是无奇不有。
“应该……”游淼想了想,在睡梦里说,“说得很少,说贺沫帖儿将军……倒是很多……”
“哦?”巴图问道,“说他什么?”
游淼实在撑不下去了,打起了齁。
一夜过去,狼嗥声此起彼伏,反而像是在催眠一般,游淼只记得天很快就亮了。睡得他全身酸疼,揉了揉眼,发现自己的脚架在巴图胸口上,巴图还在打呼噜。
游淼吓了一跳,忙把脚缩回来,巴图也醒了,揉着眼睛起床,外面便有人进来伺候,李治烽给游淼梳头,侍卫们给巴图编辫子。
巴图笑道:“你还没回答我呢,方胜儿。”
巴图用鞑靼语称呼游淼的名字,多少带了点族中少年郎互相揶揄的口气,他用不流利的汉话翻译过来,便加了个“儿”字。令游淼想到那句“叠作同心方胜儿”,不由得莞尔。
“回答什么?”游淼好奇问。
“贺沫帖儿……”巴图笑吟吟提醒道。
游淼马上出了一身冷汗,自忖昨夜不知道太困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没有,忙朝巴图使眼色,巴图稍一想就会意,了然于心,但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游淼心底惴惴,不敢再多说,侍卫送了食物进来,巴图便道:“去外面吃罢。”
于是众人又捧着食物到帐外去。
巴图一言不发,若有所思,早饭吃完后,众人便收拾东西,上路进山。一路上巴图与游淼若即若离,李治烽带着询问的眼色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示意他安心,催马赶上去,忐忑道:“陛下。”
巴图看了眼游淼,又恢复了笑容,说:“你叫我巴图末就行。”
游淼听到这话,颇有点受宠若惊,然而转念一想,巴图应当是从小孤独长大,被母亲管得甚严,身边也没几个朋友。若是他当年还在当纨绔时,要认识一个会玩会闹会吃喝的朋友,多半也会很喜欢。
但巴图为什么没有鞑靼的同龄朋友,这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信号。游淼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宝音太后是亲南亲汉的一派。她会教巴图了解中原文化,学习汉人的语言,这次巴图与他交朋友,说不定也是宝音太后的授意。
游淼叹了口气,勉强笑道:“私底下可以这么叫,但是陛下毕竟是陛下,手底下的人,都看着陛下呢。”
巴图黯然点头道:“你和老师说的一样,陛下就要有陛下的样子。”
游淼展颜笑道:“但是私底下,我更愿意把您当做巴图末。”
巴图笑了起来,一扬马鞭,喝道:“驾!”
巴图冲进了山谷,游淼登时心中一紧张,忙拍马追了上去,李治烽也追了上来,二骑撵着巴图,生怕有危险。
白狼山内河水破冰,碎冰叮叮当当地漂往下游,巴图在小溪旁翻身下马,以水洗了把脸,回头朝侍卫们喊了句鞑靼话,料想是让他们别过来。游淼便走在巴图身后,不即不离地陪着他,心底在想鞑靼王族的事。
“陛下,别走进树林里。”游淼道。
“你的管家看起来身手不错么。”巴图说,“他会保护你和我的。”
游淼点了点头,又有点惊讶巴图的双眼,看上去他也挺聪明的,两人便沿着树林边上走,巴图又问道:“南朝那边的人,如何评价我?如何评价贺沫帖儿?”
“评价您……”游淼考虑再三,继而认真道,“没有什么对您的评价,因为您还没有做什么。”
巴图了然,点头,问:“那贺沫帖儿呢?”
游淼道:“都非常恨他,因为他屠村,屠城。”
游淼知道巴图虽然不算常与汉人接触,但只要他有心,一定能打听到关于南朝的方方面面,一味地瞒着他,夸奖他,说他是圣明天子,并没有必要,迟早会被拆穿。
“汉人不想打仗。”游淼如是说。
“我们也不想,匈奴人也不想。”巴图笑笑说。
游淼知道宝音王后的父族是匈奴,而匈奴人又是眼下与南朝汉人走得最近,利益结合最为紧密的一支。当年匈奴甚至答应赵超的合议,暗地里为北征军提供帮助,让贺沫帖儿栽了个大跟斗。
“希望不要再打仗了。”游淼笑道。
两人慢慢地走着,听着溪水哗啦啦的声音。
巴图又问:“南朝的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超吗……游淼自己也无法对赵超下一个确切的评价,思索许久,他朝巴图说:“性情中人。”
巴图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国家覆灭的情况下,把整个部族团结到一起的。一定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言下之意,巴图又对自己的现状带着点唏嘘,又道,“母后说了,汉人比我们更不怕死,汉人的东西,有许多可学的。”
游淼笑笑,说:“其实鞑靼就算杀了南朝所有的皇帝,还会有许多文人、义士,有时候,主宰一个国家的,并不仅仅是帝君。帝君死了,只要人还活着,王道还在,就不会死。”
巴图了然,点头道:“你说得对。”
说毕巴图又笑吟吟地端详游淼,说:“你说话倒是不像商人。像个……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良师益友’。人很好,也不骗人,我很喜欢你。”
游淼心里咯噔一响,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又暴露了,若是被李延赵超等知道,当真是颜面扫地,他只得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方某读过几年书,曾经也想报国,可惜报国无门,只得做做生意。”
巴图点头,拍了拍游淼的肩,说:“如果你能见到南边的皇帝,帮我带一句话给他罢。”
“我见不到他。”游淼无奈道,“皇帝高高在上,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您想,要不是投了您的缘,我也不会有机会,能和您一起,站在这里聊天。”
巴图笑了起来,说:“说得对,如果我写一封信给他,他能收到么?”
游淼想了想,说:“这个倒是可以,待来年开春时回江南去,我会亲自去大理寺转交。”
游淼隐约地能想到,巴图此举,即将会开启两族一个新的时代——他想订立新的合约了。鞑靼人不愿意再打下去,从最初的侵略到了最后为战而战的地步,现在所有人已经渐渐地开始,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打。若巴图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就像他父亲那样,说不定会以铁蹄踏平南方的每一寸土地。
但现在五胡,鞑靼,天启,三方势力都被卷入了争夺中原的漩涡之中,鞑靼所具备的优势已不再如刚宣战时明显,贺沫帖儿的大败令鞑靼人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格局问题。力量的优势已经逐渐朝着南朝倾斜。宝音王后为了稳住政局,必须考虑长期路线。
而族中为了争取匈奴人的支持,则大部分人妥协于宝音王后。
巴图与游淼都在沉思,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良久后巴图又道:“你觉得,汉人和我们,能不能在一起生活?”
“目前来说很难。”游淼不禁说出了真心话,“先前造成的杀戮太多了。”
“那么。”巴图又正色问,“有没有可能像两百年前那样,划一道边界,大家经商、交流?”
也很难,游淼心道,虽然他知道鞑靼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该死,但汉人与鞑靼人的仇恨太深了,要把半壁江山拱手让给鞑靼,以黄河为界,立一道百年合约,他第一个不答应,自己都过不了心理这关。
他唯一能接受的是让鞑靼到长城以外去。
但游淼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是朝巴图道:“我想贺沫帖儿不会愿意。”
巴图道:“他一直不愿意。”
游淼叹了口气,说:“比南边好,几年前我听说,太子一直被扣押在北方,在回去的路上崩了,那时间,南朝也闹得够呛。”
巴图以马鞭无意识地敲了敲树,随口道:“那时候贺沫帖儿吃了败仗,本来他不该管这么多,母后打算让他在大安颐养天年,不过……他和犬戎人又走得很近……”
说毕巴图意识到了什么,游淼终究是外族,便不再提此事了,欣然道:“你以后帮我送完信,还会回来的吧?”
“当然。”游淼笑道。
巴图点头,又翻身上马,带着游淼穿过山谷,进白狼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