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州是江南士族最大的根据地,不少人因百年前天启太|祖平定南方,收复各州时,便迁居到扬州、苏州与流州一带。但归根结底,南方商贸与地方势力的起源处仍在夷州。
夷州曾有三大姓:唐、林、顾这三家。后来唐博所在的宗族迁到扬州北部,大家族仍在夷州。涂日升纠集农民军时,是从江州地区向东,夷州不少士族人人自危,最后所幸游淼将战火导向扬州,夷北才未曾遭遇动乱。
从江波山庄入夷州,一路上需要跨过整个扬州土地,时值春季,漫山遍野都是细细碎碎的小雨,游淼也就乐得与李治烽沿途一边赏玩,一边闲逛地上路。白日间懒懒散散走个数十里路,晚上便寻喜欢的地方落脚,听听夜雨风竹,裹着被褥旖旎睡觉,倒也不失为一番乐趣。
如此数日,游淼赏玩美景,李治烽赏玩游淼,拖拖拉拉地走了一路到夷州,距离二人离开江波山庄已过十日。一入夷州,游淼登时震撼。
夷州一地素称“小京城”,放眼望去,竟是不逊于当年京师繁华景象。交北、扬州南部的货物都在此集散,闹哄哄的,较之扬州又是一番景象。
“当年大哥提出想定都夷州。”李治烽道,“确实有他的道理。”
游淼笑道:“后来怎么没成?”
李治烽答道:“你先生反对,我也不想迁到这儿,一来离家太远;二来人太多太乱,不安全。”
游淼点头,见市集上卖的货物,都是自己在扬州很少见到的东西,有南边沿海的椰子,甚至海外的玳瑁、奇珠等物,路边还有贩奴的商人,带着一批来自海外的昆仑奴。
吃的也不少,游淼第一天来到,感觉整个城里,除了做生意就是吃,花样百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全都能吃。看街边煮的鱼丸有趣,便和李治烽站着,学过往路人般边买边吃。
“咱们家的赌庄在哪儿?”游淼问。
李治烽自入朝为官始便不多过问家事,被问上了也不知,一路打听着过去,城中百姓倒是清楚,指最大的那家便是江南游家开的赌庄。
游淼一进门里,便觉富丽堂皇,好大的气派,乔珏当真是做生意的能手。
刚一进去,李治烽要说话,游淼便以眼神示意不妨。
“先看看。”游淼道。
李治烽嗯了声,说:“江湖人多,你跟着我,不要胡乱出手。”
游淼乖乖地跟在李治烽身后,忍不住好笑。
李治烽问:“笑什么?”
游淼乐道:“我给你当一回小厮。”
李治烽也乐,一进赌庄,接客的姑娘忙凑上来,笑道:“哟,少爷,过来玩几手?”
游淼刚被叫少爷时还吓了一跳,心想这就露馅了,然而定定神,见陪赌的姑娘们只来了几个,管事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便料想这句“少爷”只是寻常称呼。游淼低着头笑笑,孰料四周又来了几个女孩,笑着围着游淼,道:“小少爷玩牌九呢,还是押大小?”
游淼暗道不会吧,这样都看得出来?然而一见周遭人都把他当做正主,李治烽也甚是无奈,说:“我家少爷只是来逛逛,随便玩玩。”
游淼点头,问:“听说林熙和公子经常来玩,倒是想认识认识。”
一位姑娘会意,笑了笑,将游淼带到得赌大小的台前,荷官便笑吟吟朝他点头,请他就座,李治烽在一旁站着。
台面四周坐的都是江湖人,对面有个公子哥儿,脸色苍白,两眼无神。就连游淼也看出来了,这群江湖人,多半都是林熙和养着。游淼刚坐下,李治烽便朝远处看,见掌柜也出来了,掌柜不时朝这边往,低声与几个人说话,注意到了游淼。管这一场的管事便遣人过来,换了名荷官。
“押大。”游淼欣然道。
李治烽随手一弹,将筹码弹到桌上,“咯楞”一声,木制筹码牢牢钉进桌面。这一手引得周围纷纷大声叫好。
“押小。”林熙和睁着双眼,带着疲惫的黑眼圈,也不知熬了多久,身后一彪形大汉便将筹码都推过来,众人便纷纷下注。
下好离手。
“怎么称呼?”林熙和问道。
“李。”游淼狡猾一笑,答道,“初次见面。”
荷官起了骰盅,一对二,游淼输了。
游淼动了动手指头,李治烽加注,江湖人见此人无甚奇特,便又纷纷聊起先前的话题来,有人道:“嘿,这可真奇了,老皇帝、小皇帝都一起死了。也不知道来年是怎生个光景。”
“扬州有传闻,小的还没死呢。”又有江湖人道,“你们信不信,这几年里,会有大事!”
“北边的人都跑南边来了,还不算大事?”一名莽汉嚷嚷道,“要打仗!用不着咱们!现在又说不打了,难道就当缩头乌龟,在南边缩一辈子?!老子心里憋得慌!”
另一名戴着斗笠的汉子笑道:“兄弟阋墙,天子死都死了,聂将军进了死牢,我看要再打回去,难了。”说毕遗憾摇头。
“兄弟,少说点。”有人善意提醒道。
“山高皇帝远!”莽汉又道,“怕他们作甚!”
又有人起哄道:“想打你就参军去啊!”
莽汉不服道:“怎么了!等再打起来,老子第一个就参军!”
荷官也不言语,开了骰子,三点小,游淼又输了。
“小的还没死?”游淼朝林熙和问道,“哪儿听来的?”
林熙和随口答道:“也都是扬州城里人胡乱传的,这世道,死不死都无关紧要了,赵超容不得他活着。”
游淼心道这群家伙也真敢胡说八道,若被赵超知道了……然而转念一想,不对,纵是被赵超知道了,赵超也拿这些人没办法……以赵超的脾气,说不得要灭了他们,但偏偏就没这个实力。
他必须与士族妥协,然而可见如今民间声讨之声鼎沸,若不再出意外,这件事,起码要好几年才压得下去。
开骰盅,游淼又输了。
“不来了!”那莽汉吼道,把剩余的筹码一收,另一名戴斗笠的也走了。李治烽离开去换筹码,林熙和又道:“李兄家住何方?不像本地面孔。”
游淼笑道:“川人,与我哥哥过来做点小生意。”
林熙和笑道:“在夷州住多久?”
游淼道:“再看罢,待把手头这批货销了。”
林熙和“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李兄家里做的什么生意?”
李治烽带着筹码回来,游淼将筹码又推上去,二人继续赌。筹码越赌越大,游淼笑道:“做点西川特产,顺路买些茶叶回去。”
游淼与林熙和一问一答,已输了数百两银子出去,林熙和面前的筹码堆成了山,笑道:“李兄手气不成,不换点别的?”
游淼哂道:“随便玩玩,无所谓。”
说着又把一千八百两的筹码推上台面去。
这下周围已无人再赌,游淼开始押得甚小,然而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押得更多。十两二十的,渐渐一轮比一轮输得多,加的注也更多,加到最后,林熙和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李兄下一次是三千……”
“三千六百两。”游淼笑道,说着又把筹码推了出去。
这下已惊动了整个赌庄的人,许多赌客都过来看游淼这个豪赌的小少爷,林熙和额上冒出汗水,起盅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侧旁嚷嚷。
“大!大!大!”
荷官起盅,林熙和押的大,游淼押的小,这回又是林熙和赢了。
林熙和松了口气,笑了笑,说:“李兄若有空……”
“七千二百两。”游淼笑道。
林熙和:“……”
游淼现出理解神情:“林兄要走了么?慢走。”
周围先是静了短暂片刻,继而所有人都炸了锅。
林熙和笑道:“李兄有这雅兴,自当奉陪,只是……”说着看李治烽。
游淼回头朝李治烽问道:“钱带够了么?”
“够了。”李治烽答道,“用银票罢。”
李治烽拿给游淼一叠银票,游淼也懒得数了,朝桌上一扔,李治烽道:“二万五千两。”
“嗯。”游淼道,“押小。”
林熙和道:“这头刚赢的有四千多两,我还有一物,不知值当不值当。”说着从怀中摸出个镯子,放在桌上,游淼一眼看出那镯子是上好的翡翠,料想也值个二三百两,心里好笑,却不说破。
“先押着就行。”游淼笑道,“都说林兄义薄云天,难不成还会欠小弟这点?”
林熙和哈哈大笑,说:“有意思,你这朋友我交了!”
游淼带着笑道:“实不相瞒,只要林兄今日能让小弟输得心服口服,小弟一副身家,外加性命,就一起交付林兄了。”
周围这才明白,游淼居然是带着家财过来投奔林熙和的,都是大声喝彩!游淼轻轻松松几句话,整个赌庄里都沸腾了。
林熙和道:“这次揭盅,不论输赢,李贤弟,你跟我回家去,哥哥管你吃穿,定不会慢待于你。”
赌客们啧啧赞叹,既心折又艳羡,游淼只是欣慰一笑,示意荷官揭盅。
“大!大!大!”
一群人起哄呐喊,足见林熙和在此地人缘甚好,正当所有人都摩拳擦掌之时,荷官揭盅,两点,游淼赢了。
这次轮到游淼哈哈大笑。
林熙和略尴尬,无奈苦笑。
“今日玩得爽快。”林熙和笑道,“不如贤弟跟我出去走走,愚兄带你去看看交夷风光?叫上几个本地的朋友,为贤弟接风?”
“赌场无常。”游淼笑着安慰道,“小弟刚进城时吃了不少,倒是不饿,来,一万四千四百两。”说着把刚到手的筹码又推了上去。
鸦雀无声。
林熙和一怔,笑道:“还来?不来了罢。”
游淼朝椅背上一靠,说:“不来了吗?林兄慢走。”
林熙和脸色不大好看,周围的人也都议论纷纷,不知游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前看起豪气干云,只以为是带着万贯家财来投奔林熙和的,然而最后又来了这么一出。
游淼心里好笑,无奈摇头。
林熙和刚起身又坐了下来。
游淼道:“还赌?”
林熙和捋袖道:“来罢。”
游淼道:“先把赌债还了。”
林熙和一愕,游淼道:“这块玉镯只值三四百银子,要么你先拿出去当了,再给小弟现钱?”
这一下江湖赌客全炸了锅,然而游淼占理,身边又有李治烽先前露了那一手,都无人敢喝骂。
游淼抬手,掌柜的递上铁尺,游淼笑吟吟地清点筹码,五十一百,清算后又道:“林兄连着上个月欠我赌庄里的钱,足足有四千两银了。”
这一下林熙和的脸色瞬间就青了,江湖人面面相觑,游淼又道:“不知林兄与林正韬林大人,是怎么个称呼?”
林熙和看着游淼,知道今日定然难以善罢,答道:“是我堂叔。”
游淼一哂道:“林大人在朝中为官,刚正不阿,小弟素来是钦佩的。怎么?哪位还下注?”
没人下注,赌客们知道赌庄最大的来了,谁都没想到,游淼居然会千里迢迢地跑来夷州一趟,专门对付林家。为首之人使了个眼色,又道:“林少爷稍安,弟兄们回去给您带钱过来。”
林熙和便点头不语,余人散了。
游淼知道林熙和养的这群门客,定是出去找地方商量了,倒也不多说,只是笑吟吟地坐着,片刻后掌柜过来,低声道:“两位老爷,请借一步说话。”
李治烽唔了声,游淼一听掌柜称“两位老爷”,便知自己半月前上路,江波山庄里的话已经先一步带到了。便朝林熙和欣然点头道:“林兄请自便。”
林熙和哪里还有心情说话,一张脸黑得像个门神,别说四千两,上月欠了一千两他也还不出来,否则也不会赖了。
“给他泡点茶喝。”游淼又扔下一句,跟着掌柜到了内堂用茶。
“这棒槌待在咱们家的赌庄里多久了?”游淼坐下便问道。
掌柜答道:“回老爷的话,最近一个月才常来的,喜欢在赌庄里招揽江湖客。”
游淼脸色一沉,答道:“乔舅爷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能让人在赌庄里动手?”
掌柜见游淼发了火,忙跪下道:“老爷明鉴!小的着实没有办法,林家在朝中有人,又爱散财与那些莽人,来来往往,江湖人或无路费,他都照应着点。那天外面聚了一群人,嚷着要砸庄,实在无法,舅爷才说息事宁人。”
李治烽道:“起来罢,现在还在外面围着?”
掌柜派人去探看,小厮回来了,回报外头仍聚着不少人。
“我去打发了。”李治烽放下茶杯道。
游淼道:“不忙,他们不动手,咱们也不动手。你,过来。”
游淼招手唤来一名小厮,吩咐道:“你到门外去,按我教你的说,告诉他们,虎威将军过来看看自家赌庄,今日敬佩各位厚义,只想留林少爷说几句话,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银两一送到,自将备车送回,言而有信,请各位不必担心。”
小厮领命去了,游淼知道李治烽转战南北,名声如雷贯耳,有他坐在赌庄里,没有人敢上门找死。而且一国大将,总不能自降身份,去打一群江湖草莽,这么说软硬兼施,相信外面的人会买账。
掌柜的也不敢说话,游淼便喝了盅茶,下人过来服侍二人更衣,洗脸,掌柜一路跟着,又说后院房间收拾好了,问游淼是先吃饭,还是先歇息会儿。
游淼一时间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李治烽换上衣服,问:“出去走走?我看市集上吃的不少,给你买点吃的。”
游淼点头,两人又把林熙和扔在赌庄里,从后门出去了。
时值黄昏,夷州古来素无宵禁传统,一到傍晚时全城点灯,照得世间一片繁华胜景。颇有游淼小时候扬州夜夜笙歌,十里江淮的感觉。
“一万四千两要是输了,怎么办?”李治烽忽然问,“当时我身上也没钱了。”
游淼没料到李治烽居然还在想赌钱那事,哂道:“他拿不出来。”
“七千二百两要输了呢?”李治烽又问。
游淼道:“输了就输了,咱们就继续装傻,跟他回家去,去林家吃吃住住,当他的门客,不也挺有趣的么?”
李治烽无奈莞尔。游淼道:“连着输了二三十把,掌柜也是有眼色的,你没看他一眼就认出我了。”
“唔。”李治烽点头道,“咱们一进赌庄,他见你和乔舅爷长得像,便留了个心,后来筹码也是他提出来给我的。”
“那就是了。”游淼欣然点头。
夷州城里酒肆热闹,食店排满了整条街,外头都放着大木桶,桶里或是活虾活鱼,或是游淼都叫不出名字来的海鲜。游淼也懒得买菜回去了,和李治烽就在街边点了些想吃的,二人小夫妻般,几盘大菜,两杯小酒便吃了起来。
游淼给李治烽剥虾,又给他劝酒,李治烽看着游淼,只觉好笑。
“笑什么?”游淼茫然道。
李治烽摇头,游淼便道:“再喝点再喝点。”
游淼又给李治烽斟酒,李治烽感叹道:“不想回扬州了。”
“那就在夷州过过日子也好。”游淼答道,他知道李治烽颇有点向往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李治烽将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桌上,眼圈因酒力有点发红,看着游淼。
游淼又补上一句:“跟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是好的。”
“塞外也好。”李治烽道,“还是放不下。”
游淼的家在江南,当年住京中时,便会常常想着江南,虽然京中什么都好,衣食不缺,又有一大群狐朋狗友,但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地方,不是自己家。
而回到江南,江南的米,江南的水,都令他倍感亲切。他能明白李治烽对塞外的那种感情。
“你决定罢。”游淼也不多说,只是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实在住不惯的话,咱们一个地方待半年,在塞外住住,又回江南住住,也可以嘛。”
李治烽若有所思点头。
游淼噙了口酒,却不喝下去,稍稍朝李治烽凑过来些。李治烽会意,侧头靠近他。
酒楼内喝酒划拳,小二穿梭来去,大红灯笼映得他们身上红彤彤的,唇一碰,李治烽就着游淼的唇,喝了那口酒。
夜深人静,李治烽背着游淼,两人说说笑笑,回赌庄去。
夷州东边的街道一片静谧,大多人都睡了。
赌庄外面站着一个人,“游”字的大红灯笼映着那人的脸,腰畔系着一把剑。环抱胳膊,站着不说话。
李治烽微微蹙眉,游淼便从他背上下来,捏了捏李治烽的手掌,李治烽缓缓摇头,示意游淼安心。
“不是我对手。”李治烽低声道。
游淼一看就知道,这多半是来交涉,想接走林熙和的。他对江湖人不觉轻慢,也不怎么把他们当回事,毕竟自己是读书人,又在朝中做官,本就不怎么混江湖,也不爱讲江湖义气。
男人在他的心目中就要像聂丹那样,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不是拿着刀砍砍杀杀,快意恩仇。侠以武犯禁,是以游淼都不太在意这群人。带兵能带到李治烽这个程度,自然也不会和小打小闹的江湖客太计较。
那人却是十分客气,一见游淼与李治烽,便马上抱拳道:“两位。”
游淼点头,说:“兄台怎么称呼?咱们进去说?”
那人却道:“游少侠客气了,在下是替我家主人前来,想请游少侠与李将军,前去说几句话。”
游淼有点警觉,李治烽却道:“不想走动,让你家主人明日过来一趟。”
游淼大约也能明白李治烽所想,夜深人静,这群人又是武夫,不知轻重,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够收拾的。
孰料那人却递出一个镯子,说:“我家主人正在鸾堂里候着,过了今夜,就要动身出海了。”
游淼怀疑地看着那人脸色,接过镯子,心道这不是今天林熙和拿出来当的翡翠镯么?还有一个?
这玉镯与先前那个似乎是一对,游淼摇头蹙眉道:“我认不得这镯子,当家的,你认得?”
李治烽也甚狐疑,不知道什么意思,看了眼镯子,问:“你家主人的?”
那江湖客微有点失望,又有点迷茫,答道:“是,少侠认不得吗?这可奇了。”
游淼简直是莫名其妙,李治烽又道:“京城的东西?”
游淼忽地心中一动,对着灯笼光芒端详,见玉镯里头,刻了几个字,是当年京城制玉磨玉的一家老字号,当即色变,出了满背冷汗。
“马上带我去见他!”游淼声音都变了,顾不得再多问,与李治烽上了马车。
西城内仍是灯火通明,酒楼开着,听曲儿的院落远远有南方曲调,与苏扬一带又不同,咿咿呀呀,唱得甚是销魂。
曲声渐远,马车停在一个极其偏僻的院落内,内里有人迎出来,将游淼与李治烽带进去,江湖客只送到门口便不再进院中一步。游淼再往里走,李治烽低声问:“会是谁?”
李治烽的酒意已褪了八成,游淼小声道:“我猜很有可能是没有死成的那位,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人……待会儿见面了我来交涉,你不要许他们任何事情。”
李治烽点头,游淼心里砰砰跳,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这么紧张,翻来覆去地想,万一真是太子,待会儿要说什么。然而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地想,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
一名姑娘带着他们穿过后院厨房,游淼见李治烽手里攥着一枚铜钱,便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不用太紧张,不管等着他们的是谁,都应当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二人麻烦。
离开厨房,又走进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又是一处院落,院里十分安静,二人刚走进去,家丁就将门关了。
“师弟。”
那人笑着转过身,游淼与李治烽同时动容,都是怔在当场。
太子依旧是一副明月清风的样子,就像当年中秋在京师初见的那一面,鬓前已有了不少白发,游淼深吸一口气,不住发抖。
“李将军。”太子又道,“两位辛苦了。”
李治烽不住发抖,看着太子身后的那人,游淼忽觉诧异,转头看李治烽。
对面那人个头矮小,一脸武夫之气,只是看了李治烽一眼,目光便驻留于游淼脸上。游淼答道:“陛下。”
游淼拿不定主意是否行礼,或是行什么礼,太子却免了游淼这些繁杂工夫,说:“坐吧,今日没有别的话说,只想见见故人,一叙同门之谊。”
游淼点头,说:“师兄。”
游淼坐下,太子也坐下,作了个“请”的手势,李治烽方回过神,入座。三人围着一张石桌。太子背后那人却一直站着。
“李治烽?”游淼终于觉得李治烽不妥了。
李治烽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小个子武人,问了句犬戎话。
小个子武人点头,以犬戎语回答。
游淼登时就从中猜到了内情!李治烽教他说过犬戎话,游淼虽记不太清楚,只听得懂几个词语,但这确是李治烽父族的语言无疑。也就是说,太子身边的侍卫,是个犬戎人?
这代表着什么?!太子与犬戎族达成了什么协议?!
太子亲手给游淼沏茶,游淼哂道:“君山银针。”
太子嗯了声,说:“我知道你少喝绿茶,不过没别的招待了。常常思念中原的信阳毛尖,却总是喝不到。”
游淼道:“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太子叹道:“是啊。那天先生发丧,我就在山头远远看着你们。小时候他常用戒尺打我手板,没料到,这便一眨眼二十来年过去了。我总觉得他还能再活几年,没有机会报答他的教导之恩,心中常常愧疚。”
游淼道:“先生也活了七十来岁了,一生为国,如今终于可以真正休息了。”
太子点头,问:“他临去之前,交代了什么没有?”
游淼答道:“这个给你罢。”
游淼从怀中摸个封儿,里面夹着孙舆去世前,写给游淼的那两句诗,他将信封递给太子。太子抽出看了一眼,眼眶发红,抖抖索索地便哭了起来。一时间悲从中来,游淼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坐着静听。
李治烽自从见了另一名犬戎人后,便一直沉默,什么都不说,那犬戎人虽个头不高,却时刻盯着李治烽的手。游淼几乎可以感觉到,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
太子哭完,叹了口气,揩去涕泪,说:“谢了,子谦。”
游淼知道,今天太子是冒着极大的危险见他一面,若自己回到朝中说出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但游淼不可能会去说,因为只要朝赵超说了,即将惹来的,将是更多的麻烦。
无论于公于私,游淼都不认为,太子这么做是好办法。
然而既然已经见了,自然不可能叙旧这么简单,游淼觉得太子一定还有许多话想说。
“那天一名忠仆愿意替我赴死。”太子道,“是以瞒过了李将军。”
李治烽嗯了声,说:“我也没有见过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游淼道:“本来前去议和的人应当是我。”
太子苦笑道:“所以总是说,人算不如天算,不必太往心里去,子谦。”
游淼点头,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正心想何时进正题时,太子又道:“林家那孩子,是受我授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游淼一笑道:“回去就放他走。”
太子点头道:“明日我将出海,前往东瀛,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游淼听到这话时,方真正的如释重负。但他仍无法确定太子的真正用意,是避难,还是不再回来?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为什么与犬戎人在一起?
这些话他都没有办法问,今夜的事,只有回去与李治烽详细商量,才知道该如何应对。
游淼道:“先生临去之前,仍惦记着你,听到你们回来,他才闭上双眼去的。”
太子听到这话,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少顷带着泪,哽咽道:“三弟会是个好皇帝。这一路,达列柯大王派出他的亲卫队,护送我沿途南下,所经之处,民生富庶,确是治世升平。”
“我离去之前,唯一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三个人。”太子低声道,“子谦,看在你我师出同门的情分上,你能否帮我?”
游淼道:“但言不妨,陛下,虽说我已告老辞官,但若有出力的地方,仍愿意在朝中转圜。”
太子道:“第一个是聂将军。”
游淼明白,点头,答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太子又道:“第二个是李延,你须得提醒我三弟,提防此人。”
游淼有点意外,却仍然点头。
太子道:“第三个,是犬戎王达列柯,我一身病痛,容犬戎收留……”
游淼这次没有说话。
“沙那多,你与子谦在一起,也已有七年。”太子说,“你兄长常常惦记着你,想让你回族中去。”
“唔。”李治烽只是淡淡回答了他。
太子又道:“我不知道你们两兄弟处得如何,但犬戎与天启,本不应开战。多年中,犬戎在塞外胡族里,与天启确是最容易相安无事的一支。”
游淼道:“这个我不能承诺,李延、聂丹等人的事,都是国内之事,犬戎部之事,是与胡人的事。关乎国家,江山。”
太子点头,十分疲惫,游淼道,“但沙那多与我在一起多年,不为你的这个承诺,我也会尽力平息一切可能与犬戎交战的机会。至少不让两族反目成仇。两件事呢?”
太子道:“第一件事,在北方时,父皇为了脱身,许过鞑靼以长江为地,南北而治。来日胡人若以此要挟,要早作准备。”
游淼点头,知道其中定有不得不说的许多艰辛。
太子许久沉默,游淼也报以沉默,许久后他抬眼,发现太子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噙着泪。
“第二件事呢?”游淼问道。
“第二件事。”太子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看着游淼,仿佛在惋惜,又仿佛带着悲伤。
“你要及早脱身。”太子说,“以我三弟那人秉性,只怕不会放过你,我不忍见你一世尽心竭力,最终付诸东流。”
游淼直到这一刻,方觉得自己真正认识了太子。
这些事他不是没想过,赵超给予李治烽的承诺,自己辞官,回到山庄……便是因为心底的不安。这些年里,他也常常担忧,自己有一天会遭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赵超目前只是帝位不稳,用得着他,也需要游淼等人的支持。来日只要赵超坐稳了,到了再无顾忌的时候,便将大开杀戒,到时候,包括他、李治烽、聂丹在内的一众开国之臣,都将遭到清洗。而李延也不例外,迟早将会被赵超赐死。
因为他们都知道了太多的事,而知道太多事,正是君王心头大忌,是不允许的。
往好了说,赵超赐自己个全尸,保全整族,是好事。
朝坏了说,则是连游家都保不住。
游淼一直以来最怕的就是这种事,然而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百姓,民生与江山横在面前。所以他必定先解决,当一切趋于安稳时,就要想如何保命了。太子今夜提醒游淼这句话,游淼不是没有半点感激的。
“我已无能为力。”太子道,“一切便交给后来者去评判罢,子谦,告辞。”
太子起身,游淼也起身,彼此以同窗之礼互敬。
游淼道:“一路顺风。”
太子与游淼喝了那杯茶,游淼跟着太子从后院出去,后院外连着河流,太子从街后下去,上了小船,驰向出海口,那犬戎侍卫也跟着太子上了船。
太子站在船头,披着斗篷,朝游淼笑了笑。
游淼却没有笑,心头压着一块大石。
他渐渐地明白,朝臣们为什么都想让太子回来当皇帝了。
因为性命。
如果有选择,其实大家都不想与赵超作对,但无论怎么做,所有人都害怕,赵超最后不会放过他们。
非常时期,南朝建国是一回事,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切危险便将逐渐浮上台面,收复中原的那一天,也将是他、李治烽、聂丹等一众人遭到屠杀的那天。
须得及早抽身而退……太子的声音在游淼耳畔不住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