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回墨烟楼自己房内,一肚子火把门一摔。不多时乔蓉过来叫吃饭,游淼睡着了,毛毛躁躁的,跟乔蓉说不吃了,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夜里,游淼一连多日没好好睡过,傍晚时揉揉眼醒了次,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游淼以为是聂丹过来叫他吃晚饭,便转身朝床里,懒得理他,孰料那人却抱了上来,亲了亲他的耳朵。这些游淼吓得不轻,忙起身要推,却被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紧接着那人吻了上来。
游淼登时怔住了,脑子里嗡一声,那是李治烽!
他伸手去摸,摸到李治烽粗犷的面部轮廓,高挺鼻梁,再碰他身上,李治烽穿着皮甲,一身风尘仆仆,战甲上尽是尘土味。
游淼瞬间紧紧抱着李治烽,两人相拥,力道大得出奇。
“你怎么回来了……是做梦么?”游淼眼泪都出来了,他高兴得很,眼泪却止不住地朝外流。李治烽没有回答,吻住游淼的唇,趴上床来,解了自己的皮甲,三两下除了里衣,抱着游淼,将一条束带蒙上游淼的眼睛。
……
“怎么了?”李治烽不解道,“不高兴?”
旋即李治烽解开了游淼蒙着眼的带子。
游淼起初还以为是做梦,心道这梦怎么老不醒,待得看见李治烽的脸时,才回过神来。
“你瘦了。”游淼蹙眉道。
李治烽道:“习武时间长了,没被饿着,放心。”
游淼一想不对,诧道:“你怎么回来了?!换防了?”
李治烽道:“看完家书,担心你,偷溜回来的。”
游淼吓了一跳,镇守边疆的大将擅离职守,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可是死罪。继而意识到李治烽一定是看了家书,担心游淼状态,连夜跑回来。
游淼有点难过,又十分感动,抱着李治烽不放手。
两人都不说话,就躺在被子里,肌肤紧紧贴着。游淼捋了下李治烽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胡茬,说:“我想死你了。”
“我也是。”李治烽把脸埋在游淼的脖侧,动情地嗅着,像头终于找到了爱人的狼。
两人抱着,游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反复道想死你了、爱死你了一类的话,李治烽也只是嗯嗯地应着。不多时,李治烽竟是睡着了。游淼本来还有许多话想对李治烽说,但李治烽显然十分疲惫,是连夜赶路回来的,游淼便让他熟睡,缩在他的怀里,继续睡。
不知不觉游淼又睡了过去。
直到夜半时,外面有人敲门,却是聂丹的声音。
“你俩成仙了?”聂丹道,“一天没吃东西了。”
游淼这才惊醒,李治烽马上睁眼,道:“大哥。”
聂丹道:“先出来吃点东西再睡。”
游淼十分尴尬,起身点灯,穿衣服,李治烽下床时伸了个懒腰,朝天打了个呵欠,十足十一头野狼。他要伺候游淼穿衣服,游淼却笑道:“等等,让我看看你。”
游淼衣服也没穿,站在地上,点起灯,对着李治烽的身体打量。
“怎么?”李治烽不以为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确实比上次分离前瘦了些,但也更精壮了,腹肌分明,背肌健美,显是一年带兵,武功半点没落下。肌肉变得瘦削结实。游淼看他的身体,想看看李治烽身上有没有带伤,结果没发现伤疤,十分满意。
李治烽却被游淼那眼神看得又渐渐抬头,游淼伸手摸了摸他。
李治烽淡淡道:“还想要么?再来?”
游淼窘道:“不不,待会儿罢。”
李治烽便将游淼搂过来,贴在自己怀里,给他穿上衣服,两人胡乱收拾了下,李治烽便牵着游淼的手,到长廊里去。
乔蓉已摆好夜席,温过好酒,游淼饿得走路都有点晕,坐下便道:“饿死我了。”
聂丹无奈,摇头莞尔,李治烽先给游淼布菜,继而给聂丹斟酒。
聂丹:“前线情况如何?”
李治烽道:“一切照旧,我放不下心茂城,特地回来一趟。”
游淼吃着菜,知道李治烽到茂城来时肯定也先跟聂丹打了次招呼,否则聂丹不会这么快知道。便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别让人知道了,我这边的事一交代完,就上前线去随军。”
李治烽却神色凝重,朝游淼道:“我正想问,你不是说你上前线来,等待与鞑靼人谈判么?”
“对啊。”游淼愕然,“我都安排好了,怎么?”
李治烽朝聂丹道:“老三安排的北伐军监军,是李延。”
一语出,游淼登时愣住了。
“怎么可能!”游淼连饭也不吃了,诧道,“他派李延过去做什么?”
李治烽道:“三天前来了一道密旨,让我等候李延过来,安排与鞑靼人接头谈判,接回流落北方的太子与陛下。”
游淼傻眼了。
聂丹却沉吟片刻,而后道:“可以理解,此时局势,四弟不宜离开茂城,毕竟孙参知卧床不起,政事堂需得有人坐镇。”
游淼道:“可最初赵超……陛下他不是这么说的!现在就要和谈了吗?怎么也不跟我说声?!”
李治烽看着游淼,安慰道:“不让你去,是不是怕你辛苦?”
游淼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派李延去本身并没什么,但是派李延去又不和他商量,这可就有问题了。是赵超想瞒着他做什么吗?不对啊,赵超这人无论做什么,也不需要瞒着他游淼罢,现在朝中真心诚意为赵超考虑的,就只有游淼了。
李延或许是自请前去谈判的,这不重要……毕竟游淼在打算出使之时,就准备带着李延去的……难道……游淼想到了一个自己觉得最不可能的问题,但他又觉得不会。
唯一的可能只有赵超是在刻意地疏远自己,又或是保护自己。
那么接回二帝的过程,还是按原计划么?
游淼越想越不妥,李延能让太子答应禅让么?或者说,赵超相信李延,比自己更能处理这件事?
“不对。”游淼越想越不妥,“他这件事怎么能瞒着我?我都为他安排好了……”
“你为他安排的什么?”聂丹云淡风轻地问道。
游淼语塞,意识到自己当着聂丹的面,不小心说错话了。
游淼神色有点不自然,李治烽会意,岔开了话头。
李治烽:“你和太子不熟。”
“是。”游淼不得不承认,李延确实是比他更好的人选。
聂丹又问:“二弟,你会护送李延前去?”
李治烽点头,聂丹道:“答应我,你会保护好他们。”
“知道了。”李治烽略一点头。
聂丹欣然道:“这样为兄便再没有牵挂了。”
李治烽:“别这么说,大哥,你还有为国出力的机会。”
“累了。”聂丹唏嘘道,“我知道将边疆重任压在你肩上,对你不公平,你身为犬戎族王子,实在也没有必要为天启劳心竭力……”
李治烽打住话头,答道:“我也是为了子谦,与三弟许我的承诺。”
聂丹笑笑,拍了拍李治烽的肩。
“一切若安排得当,太子归来,也是用人之际,不会对三弟做什么。”聂丹道,“你放心就是。到时候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居中转圜。待得收复中原,我便不管了,封金挂印,过过平凡人的日子,结一桩婚事,置两亩薄田,种种田,养养鸡。”
游淼一直没有说话,总隐约觉得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先前聂丹所言,也完全没有听进去,直到这句时方岔了话头。聂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游淼心中一动,意识到聂丹极有可能是想成家了。
而想成家,就多半是与谁相恋,还能有谁?只有乔蓉?
游淼心里算盘从来都是打得明明白白,别人说了上半句他就能猜到下半句,遂道:“还置什么田产?以后这酒楼,江波山庄里的两成地,都归大哥你了。”言下之意,竟是要给乔蓉封一份价值连城的嫁妆。
聂丹一听就会意,当即哈哈大笑道:“不必不必!大哥可不是倒插门的,这些年里,也略有点积蓄。”
李治烽开始还有点怔,而后也约略明白过来,莞尔道:“我却是个倒插门的。”
聂丹忍不住大笑,又道:“来日江波山庄一起跟着你,去犬戎族当嫁妆,也就是了。”
游淼脸色通红,李治烽只是乐。三兄弟对月而饮,游淼忍不住想,若赵超也在就好。然而今日所谈的话,却没有一句是赵超愿意听的——不管是要接回太子,还是大家商量告老,仿佛都将他排除在外。
想到这点,游淼仍觉得,聂丹对赵超这个弟弟,实在有点不太厚道。
无论是当年赵超还在当三皇子之时,还是如今他登基为帝,聂丹都像是在他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厚望。赵超就像个有着严厉父辈、兄长的小孩。从小到大没人疼,没人爱。事情办好了,无人夸奖,事情办坏了,却总被责罚。
而所有人都觉得,这些是赵超的分内事,是理所当然的。就连聂丹都是如此。游淼想问聂丹,却觉得聂丹待赵超狠,而待自己更狠。打了胜仗从不居功,多年来,或许聂丹也是用约束自己的那一套来约束赵超。
那夜游淼常常心想,为何聂丹青睐于李治烽,或许正因为李治烽对整个天启没有责任。所以李治烽不管做什么,都不是他的分内事。而对游淼,对赵超,甚至聂丹对自己的要求,都这么严格,正是因为天启的复兴与国家的存亡,都是他们的分内事。
道理是这么说,谁都知道,游淼却总觉得,不仅聂丹,就连这个世道,对待赵超这个皇帝的态度都太不公平。换了是游淼自己,都会忍不住有反着来的心态。
兄弟三人饮酒到四更,游淼方与李治烽回房去。烛灯下,与李治烽抱着,游淼依偎在他的怀里,两人都舍不得睡。游淼知道天亮时李治烽就要回前线去了,这一去起码又是三五个月。
“你在想什么?从喝酒开始便闷闷不乐的。”李治烽问。
游淼答道:“我在想三哥。”
游淼一说,李治烽便明白了。
“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李治烽道,“放下肩上重任,交给太子。他便可以抽身,过点不被约束的日子了。”
“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游淼喃喃道,“你与聂大哥都是武将,带兵打仗你们在行,但朝中倾轧,勾心斗角的事,你们都没接触过,所以不懂。太子只要回来,绝对不会容赵超在他眼皮底下晃,更何况他还有咱们的支持。”
“哦?”李治烽道,“所以呢?”
游淼道:“所以好的情况是:太子不让他带兵,恢复到以前在京中的局势。”
李治烽反问道:“那不正好么?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游淼哭笑不得道:“你觉得他对从前的日子满足么?”
李治烽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满足。”
游淼戳了戳李治烽脑袋,李治烽便歪过去点,玩味地看着他,游淼认真道:“咱俩是有一个家,有一个彼此能依靠的生活,也有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念想。所以对于你,对于我来说,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在山庄里一样,去过点闲云野鹤、浪迹天涯的日子,只要你我相伴,也总是好的。现在做这么多事,也只是责任使然。”
“唔。”李治烽答道。
“可他呢?”游淼道,“他有什么念想?退位以后,每天在城里醉生梦死地混日子么?他从始至终,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他可能觉得活着没多大意思,死了也没什么所谓,唯一重视的,就是咱们结拜时的承诺罢。结果大哥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时就让他当皇帝,现在太子回来了,又要让他下来。”
“懂了。”李治烽道。
游淼又唏嘘道:“他上次就朝我发过火,说咱们等到事情完了,收复中原了,大家就都走了,依旧剩下他一个。”
李治烽道:“若他退位下来,江波山庄里给他留个位置,也是可以的。”
游淼道:“还有个更坏的可能是,太子会软禁他,免得有麻烦。还有一种可能是,太子会想办法杀了他。”
李治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不置评判,游淼又低声道:“他已经料到这种情况,所以……”
游淼把那天与赵超的计划说了,李治烽不解道:“那他为什么又派李延去?”
游淼道:“或许是觉得李延与大哥合不来罢,也或许是因为,觉得我可能会被太子哄住。但不管谁去出使和谈,你都有责任,毕竟你是护军。太子一旦禅位,你就会得罪大哥。到时候咱们和他,兄弟都没得做了。”
李治烽道:“我无所谓,当然是看你,你想让谁当皇帝都可以。”
“好罢。”游淼好笑道。
李治烽:“我没有对不起他,况且他要的也只是我保护太子与老皇帝,没让我保护他们的皇位。”
一切在李治烽眼里都简单得很。游淼只觉说不出的好玩。心情又好了起来。
天亮了。
李治烽在镜前换上甲胄,游淼在一旁伺候他穿战甲。
游淼莞尔道:“都是你伺候我,我终于也伺候你一回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以后,我天天给你穿衣服,当你的奴。”
李治烽望着镜中朝游淼道:“我会尽快,前些日子发来的信报说,李延已经在路上了。我要尽快回到军营,以免他们到了以后找不到人,又被参上一本。”
“现在没人敢参你了。”游淼乐道,“你可以将李延随便捏圆搓扁,朝中就剩你一员大将,谁还敢找你麻烦?”
李治烽点头道:“等这事结束后,我就亲自护送太子回来,顺便留守茂城,不出去了。”
游淼与李治烽凑在一起亲嘴,游淼依依不舍道:“我等你回来。”
李治烽低声道:“我爱你,子谦。”
那句话蓦然间令游淼心中一动,磅礴的感情在心中涌动,淹没了他的一切回忆。
“我也爱你,沙那多,我的王子。”游淼低声道。
李治烽一听到这句,先是微微一怔,继而眼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情感,他将游淼狠狠抱在怀里,肆意地吻他,直到彼此唇间有了血腥气味,李治烽方松开游淼,推门而去。
天不亮,犬戎的王子为他的爱人再次踏上了征途。
天边一抹残月,黎明的辉光洒向大地,家家户户早起开门。
游淼坐在廊前,一夜未睡,却丝毫没有倦意,他知道李延已上路去前线,带着赵超的和谈文书,也知道李治烽回归军营后,后续的事件即将掀起天启新的一次惊涛骇浪。
聂丹、游淼、李治烽、赵超、太子、李延、平奚……政事堂、六部、朝廷、军方……所有人都将被卷进这场漩涡之中,无人能脱身。这或许将是天启在江南建立新朝以来,所面临的最大难关。
而在遥远的北方,故土还未曾收复,数十万的将士仍在等候终将到来的一战。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春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卷四·减字木兰花·完——
《减字木兰花》:宋 朱敦儒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
要听琵琶,重院莺啼觅谢家。
曲终人醉,多似浔阳江上泪。
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